第24章 約會(三)
被陌生男人叫出名字的何心遠停下了腳步, 用一種疏離的目光打量着男人, 可他看來看去,都無法從記憶裏找到這男人的影子。
他畢業後離家千裏來了B市, 其一是想遠離家人, 其二就是怕遇到現在這種情形。他疲于向不熟悉的老同學一遍遍解釋自己的病情, 因為除了能收到幾個故作同情的眼神外,什麽都解決不了。
“是的……你是?”他淡淡的說, “不好意思我之前生了一場大病, 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男人過于熱情的說,“咱們都是一個班的同學, 客氣什麽。我是方國, 就住在你對面寝室。”
可惜這個名字依舊不能喚起何心遠的記憶。現在何心遠連同寝多年的同學都叫不出完整的名字、回憶不起他們的面貌, 遑論同班同學了。
但池駿卻對這個名字記憶深刻——方國,這不是何心遠他們班的班長嗎?當時B市大學動物醫學專業交換生項目只給了一個名額,何心遠第一,方國第二, 但方國是班長, 是學院裏的優秀班幹部, 故而頂下了何心遠的名額。這事池駿了解的不多,但他潛意識裏對這個人印象不好,現在看着也覺得他道貌岸然的要命。
方國說:“之前同學聚會怎麽都沒見你來啊。”
方國說:“我聽導員說了,你可真可惜啊。”
方國說:“想當年你成績這麽好,每年國獎都是你的,我可比不過你。”
方國說:“你現在在哪兒高就啊?哦, 寵物醫院。現在寵物醫院賺錢可多了,可不像我們這種小講師,就掙死工資,好在福利還不錯。”
方國說:“我現在過的還可以,研究生保來了B市大學,讀完博士就留校了。說起來當年就一個外保名額,我還以為一定落到你頭上呢。哎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我也沒想到面試的導師最後選了我,其實我就是當交換生時,幫他跑了幾次腿而已。”
方國說:“對了,你呢?你的病說什麽的都有,聽說教授還為了你的畢業證的事情得罪了校領導呢……哎究竟怎麽回事啊,大家說什麽的都有,不過他們愛傳來傳去的,我也沒聽。究竟怎麽回事啊?”
池駿實在聽不下去了。
何心遠不擅長拒絕人,方國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簡短的應着。這些話一句比一句刺耳,無疑是在往他心口上紮刀子,把他忘記的一切都翻出來,逼迫他去面對。
眼見着何心遠的臉色越來越白,池駿忍不下去了,黑着一張臉打斷了方國的誇誇其談。
“不好意思我們趕時間,心遠的病還在治,會治好的。謝謝你關心了。”他生硬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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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眼力界兒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們無心在交談下去,偏偏方國正說到興頭上——幾年未見,曾經在學校裏大出風頭、壓自己一頭的小子混得這麽差,他怎麽能放棄這個耀武揚威的好機會呢?
方國的視線轉移到池駿的臉上。池駿身量頗高,皺着眉頭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方國剛過一米七,還需要仰頭看他。
方國看着他的臉回憶了一會兒,忽然說:“诶,我記得你!你是何心遠大學時外系的朋友對吧?幾年沒見了,沒想到你們還在一起。”
池駿冷淡的點了點頭。
“我記得你學的是……傳媒?市場?後來聽何心遠說你出國了。怎麽回國了啊,學你這行的外國環境更開放,回來多可惜啊……”他搖頭晃腦,“不過也是,現在國外的移民政策緊縮了,确實不好留下啊。”
池駿回答:“嗯,确實不容易。還是國內更适合創業發展。”
“你創業了?”
“嗯。手底下有那麽十幾個人,利潤勉勉強強,一年剛夠在B市買一套房。”
方國:“……”
剛剛還炫耀自己好工作好學歷的方國頓時沒了話說,他這種人就是這樣,欺軟怕硬,見到過的比他差的就要湊上去踩一腳,見到過的比他好的就只能灰溜溜的避其鋒芒。
池駿簡單兩句話就把這個揭何心遠傷疤的人轟走了,對方嘴裏滿口屎氣,但并不全然是屁話。他口中透露出的事情讓池駿很是在意,一想到所有人都知道何心遠的病究竟是怎麽回事,只有他被蒙在鼓裏,只能靠何心遠透露出來的零星信息拼湊猜測,他就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他想知道他們分別後發生在何心遠身上的一切,不管是怎麽樣的過去,都不該何心遠一人承擔。
如果何心遠的病能好,他就陪他治,如果好不了,他就替他記。不管未來是哪個方向,他都希望是自己站在何心遠身旁。
倆人去食堂合點了一份米線,池駿豪氣的讓做飯的師傅把所有可以單點加上的配菜都往鍋裏放雙份。
米線做好後,他從檔口裏端出滿滿一盆,何心遠在旁邊拍着手說:“真不愧是一年一套房的大老板,有錢,有錢。”
池駿無奈道:“公司剛起步,房我是買得起,但得看是幾環的。”
“幾環?”
“十二環吧。”
現在B市才修到六環。
倆人也沒拿碗,頭碰頭聚在那裏,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搶着米線吃。
吃到一半,何心遠停下筷子,突然說:“池駿,你再去買點喝的吧。”
“行,你要什麽?這天氣喝熱露露不錯。”
何心遠說:“有酒嗎?”
“……吃米線配酒?”
何心遠笑着看他:“難道不是你說的,只要我想講故事,你就會拿酒等我?”
池駿二話沒說沖進食堂小超市裏買酒。誰想小賣部的阿姨搖搖頭,指着牆上張貼的告示說,學校裏不準飲酒,想喝酒只能去校外的超市買。最後池駿沒辦法,轉了兩圈,尴尬的拿了一壇煮湯圓的醪糟米酒結賬。
何心遠看着擺在面前的紙杯裏透亮的液體,以及液體底部沉澱的十幾顆糯米,很不給面子的笑出了聲。
“池駿,謝謝你……本來我還在醞釀悲傷的情緒,現在全沒了。”
池駿腆着臉說:“沒了好,講故事就要開開心心的。”
何心遠的故事不長,卻出乎了池駿的意料。
何心遠從小想當獸醫,理由說來很多人不信。
他從小就沒收到過什麽生日禮物,唯有一年,收到了同班同學送的一只小鴨子。一只染成紅色的,毛茸茸的,有着扁扁的嘴和大大的鴨蹼的小鴨子。
他把這只鴨子偷偷養在了房間裏。小販用的顏料不好,沒過幾天紅色就斑駁的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黃色,一眼看過去醜的不得了。何心遠以為鴨子生病了,哭着非要讓媽媽帶他去看醫生,他媽媽說,哪裏有給鴨子看病的醫生,你要想做,你就去做吧。
後來鴨子“病好了”,沒病沒災的越長越大,每天在房間裏呱呱亂叫,到處拉屎。媽媽不高興了,何心遠只能把鴨子放到了陽臺,每天放學後都飛奔回家,要和他的小鴨子說話。小鴨子雖然是動物,卻被他視為朋友,少年人的心事全都說給它聽。
有一天中午,他媽媽破天荒的來學校給他送午飯。說家裏來了親戚,炖了一大鍋肉,給他送了一盒。
何媽媽手藝好,以前在餐館打過工,她做的肉軟爛噴香,何心遠不僅自己吃了,還分給了同班的小夥伴們,大家夥兒每人都吃下去一大碗飯。
當天放學後,何心遠又一次飛奔回家撲向陽臺,但是那裏再也沒有臭氣熏天的鴨子,沒了堆在牆角的喂鴨的蔬菜。
何心遠問:媽,我鴨子呢?
他媽媽不耐煩的說:你以為你中午吃的是什麽?
……
這故事池駿曾經聽何心遠說過一遍,現在再聽來,仍然為當年那個被母親随意決定“好朋友”生死的小心遠難過。這件事影響了何心遠的一生,最終讓他違背父母的願望,投入了動物醫學的方向。
他的目标很簡單,他希望所有身負着主人厚愛的動物們,能在主人身旁呆的更長久一些。他希望通過他的能力,阻止它們離去的腳步。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先離開,卻是他從小自傲的頭腦。
“你知不知道我的大學畢業論文是什麽?”
“呃……好像有點印象,是關于動物傳染病的吧?”池駿向他講述了自己當年陪他下鄉科研的事情,包括何心遠向他說,他們團隊從被感染的牛糞裏檢測到了新型的變種病毒,當年何心遠才大三,他決定以此作為畢業論文的主題。
“是的,我後來因為競争外校保研失敗,就留在了本校讀研,跟的導師就是當時帶我們下鄉的老師。後來我決定繼續深入這個研究,進行橫向和縱向的對比,我的導師也很支持我的選擇,但是中期答辯後,導師指出我還缺乏同類病毒的數據。就在這時,一家畜用疫苗企業來我們學校尋求合作,需要招收本專業的實習學生,跟随他們的團隊去幾個動物流行病的多發地區采集病毒樣本。”
池駿看着他,心中有了一種極為不詳的猜測,他下意識的緩緩搖頭,不希望聽到何心遠再繼續說下去。
“那家企業非常的有名,若不是學院的某位院領導在企業裏有股份,他們萬萬不會招收實習生做這麽重要細致的工作。即使只在那所企業實習過,在履歷上也是極為光彩的一筆。我非常想去,這不僅是為了我的論文,更是希望能憑借自己的勞動來讓疫苗的研發前進一步。他們只要兩個人,本來是屬意那位院領導的學生的,但是我的導師頂住壓力,把我推了出去。”
“一切都很順利,科研人員都是很單純的,那些帶我的團隊前輩都很和善,教會了我很多,我從本科時就多次下過農村,病毒采集是我的強項。然而在我們即将離開的前一晚,天降暴雨,泥石流沖毀了道路,毀壞了我們所有的通訊設備。”
“接着,是高溫,是樹倒房塌,是滿地的家畜屍體。”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的吐了出來。
“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我的人生會毀在一只小小的蚊子身上。”
何心遠拿起面前的紙杯,喝了一口酒,甜甜的米酒混雜着軟糯的米粒滾進食道,卻掩不住內心的苦澀。
“我發起了高燒,毒蚊子帶來的病毒堪稱致命。我當時命懸一線,泥石流封路進不來,最後是救援人員用直升機把我接走的,可那時候我已經陷入了昏迷,先是市級醫院,後來轉省裏,最後來了B市。”
他搖頭道:“可那時已經晚了,等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記憶模糊不清,甚至一度到了回憶不起來自己長什麽樣、叫什麽名的地步,後來記憶逐步恢複,我發現我只對小時候的事情記憶深刻,越是近的記憶越模糊,甚至經常轉眼就忘。”
這個曾經記憶力超群的青年落寞的笑了起來,他一只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透過食物的袅袅熱氣,看向了對面男人的雙眼:“腦膜炎引發的海馬體永久受損,不可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