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急救
天色漸漸黑了。好似有一塊深色的幕布自天際展開, 把光鮮亮麗的城市掩蓋起來, 但仍然有點點星光,挂在那些高聳入雲的大廈上, 挂在馬路兩旁鱗次栉比的櫥窗裏。
池駿和何心遠跟着人流走出校園, 在夜色中并肩而行。
不過不同的是, 何心遠一身輕松的走在馬路內側的崖子上,而池駿則憋紅了臉, 硬撐着一股勁在自行車道上推着他的哈雷。
這時候就看出來摩托車的缺點來了:如果他們依舊是在讀書的小年輕, 一邊聊天一邊推着自行車走,那是潇灑, 那是青春, 那是輕靈;可現在他使出老牛犁地的架勢推着摩托車往前走, 看着就很蠢了。
可池駿實在不想讓愉快的時光走的太快,要是他騎上車帶着何心遠嗖的一下回家了,那多遺憾啊,所以他寧可推車走出三裏地, 也希望盡可能的延長和心愛之人待在一起的時間。
何心遠見他累的頭上冒汗, 主動請纓:“要不我幫你推一段吧?”
池駿忙說:“這車太沉, 要是沒點巧勁推得不容易。如果你弟在的話,他倒是能推動。”
“池駿你這是看不起我?”何心遠拍了拍自己的胳臂,“好歹我也是個男人,連幾十斤的車都推不動?”
池駿噗的一聲笑出來了。“心遠,你說這車多重?”
何心遠見他笑的前仰後合,話說的沒那麽有底氣了:“……一百斤?撐死了一百五, 總不可能比人還重吧。”
“我這款官方配重三百一十五公斤——這還是改裝前的重量。”
鬧了這麽大的笑話,何心遠不吭聲了,他哪裏想得到一輛摩托車會有這麽重,還以為就比前臺小楊騎得電動車重上兩三倍呢。他郁悶的把半張臉藏在了圍巾中,不想讓池駿看到自己無地自容的模樣。
池駿見他不好意思了,趕忙哄他:“這事你別往心裏去,我笑也沒什麽惡意。畢竟B市摩托車少見,很多人對摩托車沒概念……每個人都有自己精通和無知的領域,你看,我還不知道貓肚子裏會有幾種蟲子呢!”
他這話本意是想讓何心遠開心,但何心遠聽完,臉色更暗淡了。
何心遠苦笑:“你還真問住我了。獸醫考試我年年參加,可每次我都折在需要死記硬背的題上。當然,考試不可能直接問你這麽淺顯的問題,但會問你,‘會引發犬類便血的病有哪幾種’‘會讓貓咪驚厥的可能性有哪幾種’。在我記憶好的情況下,可以輕松的回答出來,但更多的時候我大腦一片空白,病情分析題總是會忘掉幾種可能性。”
明明是再常見不過的病例,但他在答題時總是會忘記書上的內容,即使之前花了再多功夫背書,可卷面成績永遠距離及格線有很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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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考了幾次都考不過去,漸漸的有些心灰意懶,曾經距離他咫尺之遙的獸醫資格證書現在成為了天邊摘不到的月亮,而他就是那一只妄圖在水中撈月的可笑猴子。
有時候他也會懷疑自己——他真的能實現自小以來的願望,成為一名獸醫嗎?
忽然間,一陣女生的嚎哭自不遠處的小公園外傳來。二人下意識的循聲望去,只見兩個女生蹲在地上,腳邊胡亂的扔着不少印有品牌LOGO的紙袋,而在其中一個女生懷裏,一只銀灰色條紋的貓咪上半身軟軟的搭在她的臂彎裏,尾巴僵直。
“小虎,小虎你別吓姐姐呀!”女生大哭着,不住的晃動着懷中貓咪的身體。
何心遠和池駿對視一眼,同時邁開步子向那只貓咪跑去。
女生的同伴也急的要命,不停的問:“是不是吃壞肚子了!怎麽辦啊,怎麽辦啊!咱們趕快去醫院吧!”
因為她們鬧出的動靜實在太大,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在公園廣場上有很多大爺大媽們在遛彎或是跳舞,一聽說這裏有只漂亮貓咪出事了,不一會兒就圍上來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出謀劃策。
何心遠拼命的往人群裏擠,但他身材瘦弱,穿的又多,哪裏擠得動那些看熱鬧的圍觀群衆。
他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去,只見那貓咪四肢發軟,完全撐不住身子,已經在從女生臂彎裏往地上滑了。他更是緊張,使出吃奶的力氣往裏沖。
有人不滿:“擠什麽擠?”
池駿一手隔開人群,大聲回答:“讓一讓,讓一讓,我朋友是獸醫!”
何心遠身子一震,匆忙間看向池駿,卻見池駿向他比出了一個大拇指,信任的沖他點了點頭,有口型說:你沒問題。
一聽來了個獸醫,原本圍的密不透風的人群頓時讓出了一個縫隙。何心遠抓緊機會鑽了進去,幾步跨到女生身旁。
他定睛一瞧,只見女生懷裏的是一只圓頭圓腦的銀灰色虎斑貓,現在這貓四只抽搐,尾巴僵直,嘴巴張開,口水流了滿胸口。
它眼睛瞪大,直直的盯着它的主人,眼淚不停的從雙眼中湧出。小女生早就慌了神,抱着它的腦袋不住的親着它的額頭,嘴裏叫着“虎子、虎子”。
何心遠大喝一聲:“快把它放下!它這是在痙攣,讓它躺平!你抱着它會讓它窒息的!”
一邊說着,他一邊脫下自己的羽絨服蓋在地上。
被他吼了這麽一嗓子,女生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的把它平放在了羽絨服上。何心遠摘下圍巾圍住它的身體為它取暖,即使它小便失禁沾濕了他的圍巾,他也沒有絲毫怨言。
貓咪還在不停的抽搐當中,剛開始從嘴巴裏流出的還是清淡的口水,忽然之間變成了洶湧的白沫。
有好事者說了句:“醫生,怎麽這貓還會羊癫瘋啊!”可何心遠根本無暇回答。
他的大腦正在飛快的運轉着,曾經出現在執業獸醫考試中的問題,活生生的出現在他面前——
——會引發貓咪驚厥的可能性一共有幾種?
冷靜……
第一,癫痫。但癫痫一般是隔三差五的反複發作,看它主人的樣子,這只貓咪不應該有癫痫病史,否則主人不會這麽驚慌。
你要冷靜……
第二,藥物或者食物誘發性痙攣。但貓咪到現在為止嘴邊湧出的液體仍為白色,并沒有混合食物殘渣,所以食物中毒可以排除。
“你給它吃過什麽藥嗎?或者打針?”他急切的問。
可是女生不說話,只一邊哭着一邊搖頭,還是她的朋友替她回答:“沒有,我們今天下午出來逛街喝茶,它一直跟在我們身邊。”
何心遠攥緊拳頭。
冷靜!何心遠你要冷靜!
第三,遺傳病。這個品種的遺傳病是什麽來着……何心遠!你快想啊,你快想啊……在醫院裏肯定見過的,你還進行過術後護理,是什麽……究竟是什麽!
可越是着急,他的大腦中越是一片空白。他沒有關于此的任何記憶,只隐約記得曾經有過同品種的貓因為遺傳病病發送往醫院急救。
可病發的究竟是大腦,還是心髒,還是其他髒器?
算了,這個先跳過,不要慌。
第四,寄生蟲。寄生蟲如果繁殖過多,在體內肆虐,也會引發動物痙攣。書上有寫過,曾經有流浪犬在吃完打蟲藥後倒地抽搐,剛開始以為是打蟲藥引發的過敏,最後證實是寄生蟲在藥物刺激下沖撞髒器和大腦,引發流浪犬疼痛。
但寵物主人說過沒吃過任何藥物,所以這一點可以排除。
第五……
第五是什麽來着?還有一種可能性清清楚楚的站在那裏,但何心遠卻想不起來它究竟是什麽。
又來了,與考試時面對答題欄的無措一樣,空空的大腦讓何心遠倍感心慌。但在心慌之後,還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急迫。
在考場上答不出來題,他不過是再浪費一年光陰。
可現在他想不出來答案,浪費的就是一條生命。
可憐的貓咪在自己面前全身抽搐,再不及時施救就很有可能轉至休克;貓咪的主人哭的肝腸寸斷,倒在朋友懷裏;周圍人或是好奇或是期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像是有千萬噸的壓力落在何心遠身上,而他擡着頭不願低下,因為那代表了他的失敗,與他的無能。
何心遠……
何心遠你一定要想起來……
他的手小幅度的顫抖着,洩露出他內心的焦慮,好在現在天色已完,周圍人只當他在思考解決方案,沒有人發現他的困境。
……不,有一個人發現了。
蹲在他身旁的池駿忽然伸出手,握緊他的手指。他的眼神深邃,何心遠居然在此時開了小差,心中閃過一個有些可笑的念頭——這真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哺乳動物的眼睛。
池駿開口,輕聲吐出四個字:“我相信你。”
就這麽簡短的四個字,卻帶着特殊的魔力。好似有一把無形的屏障撐在了何心遠的頭頂,幫他抵住了所有壓力。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調動起大腦細胞,開始尋找着病因的蛛絲馬跡。
忽然間,他注意到女孩的身旁掉落着一只敞開的雙肩背。那雙肩背是十分少見的塑料質地,在雙肩背的正面,有一個凸出的、圓形的、好似宇航員頭盔那樣的透明亞克力窗口。
他回憶起剛才女孩朋友說的那句“我們下午在逛街喝茶”,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有些奇怪。貓咪又不是狗,為什麽會在大晚上出現在公園裏?
這一切還要從女孩身旁的那個特殊的雙肩背說起。這個雙肩背是一種特殊的外出貓包,與一般的手提式的籠子不同,這種貓包是背在後背上,貓咪蹲坐在書包中,可以透過亞克力的窗口看外界。因為窗口是凸起的半圓形,所以被命名為“太空貓包”,在網上很受歡迎。
但這種貓包不是沒有缺點的。貓咪和狗狗不同,狗狗渴望與人互動,需要每天遛彎、消磨精力;而大部分貓咪是十分怕生的,這種怕生即有可能表現為腼腆害羞,也有可能表現為好鬥排外。強硬的把貓咪帶出室內,并且讓它們面向人流,會引發部分貓咪的焦慮心理。
想想吧,這兩個小姑娘先在熱鬧的商場裏逛了一下午,吃過晚飯後又來了嘈雜的公園,鐳射燈、廣場舞、陌生的人群……再加上貓包裏密不透風,它在裏面不能躺倒只能坐着,身心俱疲……正是這一切使它産生了應激反應。
而應激反應最嚴重的後果,就是會産生驚厥抽搐。
想通了關竅,何心遠終于讓提到半空的心沉沉的落了回去。壓力如潮水般退去,原本卡在喉嚨的聲音自然而然的流淌出來。應激産生的抽搐無需過多人為幹涉,唯一需要的就是昏暗與保暖,待貓咪從抽搐狀态下恢複後,會有一定的呆滞,也屬于正常情況。
他指揮人流退後,又讓兩位女生脫下外套,再加上池駿身上的,三個人用三件大衣圍出來一個漆黑的空間,他讓貓咪的主人鑽進了“小黑屋”中,手搭在貓咪的鼻子旁,讓它嗅聞着主人的體香。而他自己則把一只手伸向了貓咪的胸口,感受着它的心跳,做好準備,如果它病情進一步惡化,他必須及時搶救。
所幸幾分鐘過去,貓咪的抽搐狀态逐漸消失,它的舌頭縮回了口腔內,眼睛也不再流淚。它軟軟的躺在圍巾中,試圖站起來,卻渾身沒力氣。
何心遠掐了掐它的肉墊刺激它,卻差點被它抓傷,不過它有反應總比沒反應好。他仔細的又為它檢查了一遍,叮囑兩位女生:“虎子有些脫水,你們盡快把它帶去最近的寵物醫院做個全身檢查。它膽子小,不要再把它放進那個貓包了,直接用大圍巾包緊它的四肢,外面裹着衣服,抱在懷裏抱着它過去。”
它的主人忙不疊的點頭。剛剛的驚魂一幕讓她把臉上的妝都哭花了,黑黑的眼線順着眼角淌下,形容狼狽。可當她抱起心愛的貓咪,破涕為笑的模樣比星星點點的燈光還要耀眼。
她們倆人急匆匆離去,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慢慢散了。
何心遠站在公園門口,看着池駿哆哆嗦嗦把外套穿上的模樣,忽然笑出了聲。
“池駿!”何心遠說話時,白色的霧氣從嘴裏飄出,在夜色中散開。“謝謝你!”
池駿問:“謝我什麽啊?”
“謝謝你今天為我做的一切。”
不等池駿回答,何心遠又說:“我要當獸醫。”
池駿莫名其妙的“啊?”了一聲。“你不是一直想當嗎?”
“以前是‘想當’,我現在決定,我‘一定’要當。”
“好,”池駿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你‘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