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手術(下)

任真的話大出何心遠的所料, 他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搖頭拒絕。

“院長, 我不……”

“心遠,你沒有問題的。”任真板起臉時, 看上去頗具威嚴, 他再不是平日裏好說話的細心師兄, 而是一位有經驗有魄力的前輩。“絕育手術是基礎手術,在學校裏的學生都能輕易完成, 你有什麽做不了的?”

“可我的記憶……”

“你現在陷入了一個誤區。我能理解你因為記憶力下降, 對自己的能力産生懷疑,但你不應該質疑自己的價值。你的病我私下也咨詢了一些朋友, 海馬體受損容易遺忘的是短期記憶, 但是經過反複錘煉的內容會轉化為長期記憶, 其實并不會那麽容易忘掉。就像你會忘掉上午有什麽人帶寵物來看病,但是不會忘掉每天和你見面的同事一樣。你來醫院也有将近一年了,如果是別的手術我斷不會讓你練手,但是絕育手術這一年來你參與了不下兩百場, 再加上你在學校時就有經驗, 你是完全可以勝任的。”任真直接從架子上翻開一本書扔到了他面前, “最基礎的睾丸摘除術簡單的就像是把大象放進冰箱一樣,你仔細想想,有哪個步驟是你回憶不起來的?”

何心遠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下意識的伸手去夠那本被翻爛的獸醫外科手術學,可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

因為他發現,他的腦中确實清清楚楚的留存着公狗絕育的每一個步驟, 即使相對來說複雜一點的卵巢子宮摘除術他也能完全回憶起來。

“你如果真的想考獸醫執照,決不能紙上談兵。你即使筆試通過了,實操怎麽辦?你現在的懼怕源于對自己的不自信,但是我相信你沒問題的。而且我會一直在,如果萬一發生了什麽你處理不了的情況,我會立即接手的。”

何心遠被他說動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拼命回憶着上一次手握手術刀的感覺。可惜他思來想去,記憶都被持針器、止血鉗填滿……他既然下定決心一定要考取獸醫執照,就不能放棄實操經驗。

“師兄,謝謝你。”何心遠感激的看向面前的青年。

任真滿意的聽到他叫自己師兄而不是院長,欣慰的笑了。他很想抱抱自己這個承受了太多痛楚的懂事小學弟,但最終放下了手,改為好哥們一樣的拍肩膀。

任真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承諾:“放心吧,我會一直在的。”

何心遠終于能再次登上手術臺,主持一場手術——雖然這場手術難度不大,耗時不長——但對于他來說,仍然是一件足以他失眠的大事。

何心遠只把自己要做手術的事情告訴了最親近的兩個人,而這兩個人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

趙悠悠聽後興奮的在床上翻起了跟頭,結果一不小心跳太高,腦袋撞進了房頂的吸頂燈裏。碎玻璃稀裏嘩啦的落了滿地,他也不緊張,雙手攀住燈的鋼架,輕輕一躍跳到了哥哥的床上。何心遠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吓得要命,好在趙悠悠練過鐵頭功,除了額角破了點皮,一點傷口沒有。

何心遠氣的直吼他,趙悠悠美滋滋的倒在哥哥懷裏,像大爺一樣枕在何心遠的膝蓋上,還伸手摟住了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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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要成為獸醫了!”

“什麽獸醫,只是做個學生都能做的小手術罷了。”

“哥,你要成為獸醫了!”

“就算實操撿回來了,考試我還頭疼的很,不知道考多少次才能過。”

趙悠悠固執的重複着:“哥,你要成為獸醫了!”他伸手向上,像是要去抓住天上的星星,好像在他看來,何心遠的目标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不過他們頭頂哪有星星,只有被他撞破燈罩的LED燈盡忠職守的亮着。

何心遠輕撫趙悠悠的額頭,用手指梳理着他因為玩鬧而淩亂的頭發。弟弟的頭發濕漉漉的,他故意把對方的頭發弄成古怪的三七分,趙悠悠甩甩頭發,很快又變回了原本的雞窩頭。他們對視着,眼中有着同樣炙熱的火光,這火光是對彼此的信賴,是對未來的憧憬,是牢不可破的血緣,更是心有靈犀的默契。

“嗯,我要成為獸醫了。”

而池駿呢簡直化身愛操心的考生家長,何心遠上班時不看手機,回家後打開微信一看,池駿的消息滴滴滴滴滴滴一口氣進來十幾條。何心遠仔細一看,結果被池駿分享的那些微信公衆賬號小文章弄得哭笑不得。

《不轉不是狗主人!絕育or不絕育,專家衆說紛纭》

《讓五百萬人傷心落淚主人,為什麽你一直要我生寶寶》

《【揭秘】寵物手術陷阱多,針麻氣麻要選好》

心靜自然遠:[微笑]

心靜自然遠:辛苦你找來這麽多文章了。

池嘚兒駕:不辛苦[可愛]能幫上你的忙嗎?

心靜自然遠:嗯,我還沒有一口氣看過這麽多笑話集錦呢[吐舌]

池嘚兒駕:……[流淚] [流淚] [流淚]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心靜自然遠:怎麽會呢,你的關心對我而言很重要。

當發送鍵按下,何心遠忽然覺得自己心跳的速度有些快。他并不知道他每次和池駿聊天時,他的嘴角都是帶着笑容的,即使池駿發來一堆沒用的微信小文章,他也是笑着翻閱的。

發完這句話後,他欲蓋彌彰的扣起了手機,讓屏幕朝下,不想見到池駿的回答,強迫自己把目光放在面前的日記本上。

但當手機震動後,他又飛快的把手機翻了過來,像是慢上一秒世界就會毀滅一樣。他認認真真的閱讀着池駿發過來的內容,可惜屏幕上只有一個表情。

卻剛好最恰當的一個表情。

池嘚兒駕:[心]

這兩天的白班,任真特地給何心遠安排了幾場絕育手術的輔助工作。

現在寵物最常見的絕育方法,就是雄性動物的睾丸摘除術和雌性動物的卵巢子宮摘除術。與雌性動物相比,雄性動物的絕育是體外手術,危險性極低,像是劉醫生那樣的斷子絕孫強手,一個小時就能解決掉一只。不過雌性動物的絕育手術需要打開腹腔,從臍後切開的小口找到器官切除并結紮,難度相對提升不少,但只要沒有其他病變,還算是比較基礎的手術。

何心遠這兩天參加手術時,一直特別認真的看着其他醫生的操作步驟,與他搭檔的幾位醫生也不藏私,大大方方的讓他看,甚至放慢手中動作為他演示手法。認真寵物醫院的工作氛圍很好,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何心遠的情況,對他多有照顧,何心遠一直覺得這裏溫暖的像家一樣。

終于到了晚班。

昨天何心遠就為小花和大黑做過術前檢查,雖然兩只狗一直流浪,但身體除了營養不良以外沒有什麽其他問題,血相都很正常。為了防止麻醉過程中食道裏未消化的食物倒流嗆入器官,術前十小時禁食禁水。小花耐力好一點,大黑餓的眼冒金星,等到何心遠出現時,它興奮的上蹿下跳還以為要喂食了,哪想到何心遠摸了摸它的頭,為它接連注入了保護心髒的藥劑和一陣麻醉劑。

大黑剛開始還在興奮的舔着何心遠的手心,舔着舔着它便逐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能力,只覺得肌肉酸軟,渾身無力,它靠在何心遠的腿旁,緩緩的睡了過去。

何心遠本想自己把它搬到手術室裏,可趙悠悠說什麽都要代勞。

他力氣大,一把就把将近五十斤重的狗摟在懷裏,蹬蹬蹬蹬幾步跑下了樓梯。

手術室裏,任真已經在做前期準備,見悠悠抱着狗進來後先是一愣,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是悠悠?怎麽跑手術室裏來了。”

趙悠悠小心把狗放在手術臺上,一邊幫着拉開大黑的四肢,方便任真把它仰卧固定,一邊厚着臉皮提要求:“任院長~我能不能留下來看我哥做手術啊。”

“不行,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哥,但是你在這裏只會讓他分心。”任真道,“再說,手術都是要見血的,一般沒接受過專業醫學訓練的人看到手術出血都會暈眩惡心,你還是在外面等等吧。”

趙悠悠着急了:“這可是我哥第一次自己做手術……而且我從小練武,見過的骨頭和血還少嗎,你就讓我留下吧,我保證在牆角老實呆着,什麽都不做。”

這次不用任真開口,慢吞吞走進手術室的何心遠已經把弟弟的提議否決了:“別裝英雄了,之前值夜班給貓接生,是誰看到母貓在生完小貓後吃胎盤,就吐的滿地都是的?”

趙悠悠回憶起那時的血腥場景,吓得渾身一激靈,喉頭陣陣鼓動,仿佛又要吐了。他不敢再在手術室裏多呆,結結巴巴的說了聲“哥那我在外面等你”,就捂着嘴飛快的跑走了,因為跑得太快,他上樓時還絆了一跤。

何心遠嘆口氣:“悠悠哪裏都好,就是太莽撞。”明明自己是哥哥,操心起來卻像個老父親。

任真幫悠悠說話:“我覺得悠悠的性格挺好,很有活力,你應該學學他,不要總是老氣橫秋的。你總像現在這樣,老師不放心,我也會擔心你的。”

十分鐘後,手術正式開始。

任真為了幫助何心遠建立信心,并且讓他掌握由易到難的節奏,所以最先做絕育手術的是公狗大黑。通過大黑的牙齒可以看出它今年應該是四到五歲,正值壯年,它應該是狼狗和土狗的混血,體型不小,睾丸足有兵乓球大,非常方便何心遠的操作。

手術臺上,大黑呈仰卧姿态,四肢被綁帶固定在手術臺的四個角上,陰莖及陰囊完整的展現在了兩人面前。與貓不同,狗的腹部只覆蓋了薄薄一層毛,再加之大黑是短毛狗,無需備皮清理。

這場手術任真是助手,他先用酒精棉清理了大黑的陰莖,防止感染。

“準備好了嗎?”

何心遠沒有回答,他安靜的站到了手術臺前,望着面前睡得舌頭都耷拉在嘴外的大黑狗,閉上眼睛,緩緩的調整呼吸。

這将是他重新站上手術臺的關鍵一戰,如果他跨不過去心理的關卡,在這時就怯懦認輸的話,那麽他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目标,并且愧對所有人的期待。

他持刀的右手穩穩落下,找準公狗陰囊與陰莖的交彙位置,沿着腹中線直直割開一個五厘米左右的短小開口。開局很好,開口的位置和大小都很精準,在無影燈的照射下,切口內可以清晰看到睾丸鞘膜。

他輕推囊袋,先把左側鞘膜推向切口,接着在鞘膜上小心切開一刀,擠出被保護在裏面的睾丸。然後他迅速的撕開睾尾韌帶,這時他已經将左睾丸完全拉出陰囊之外,并且牽引出長長的精索。

之後的步驟是他作為助手時已經做過無數遍的——用三鉗法為精索結紮止血。在完成左側後,他把精索推回陰囊內,接着對右側摘除。

如果說在手術開始之前,何心遠的腦中還有不少雜念,擔心自己在這麽小的手術上失敗了怎麽辦、辜負了大家的期望了怎麽辦,可當第一刀正式開始後,他就完全專注下來,摒棄了一切雜念,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了這場手術之中。

任真從一開始就對他很信任,見他手術時心無旁骛全神貫注,任真終于松了一口氣,不用再緊繃着神經,只需要适時為何心遠遞出工具就好。

兩個人配合非常默契,進展迅猛。何心遠做慣了助手工作,連最後的傷口縫合也沒有假手他人,全部是自己操作。當他完成了這一場手術後,擡頭一看時間,剛剛過去一個半小時而已。這個速度雖然不能與劉醫生那樣的老手相比,但完成時間也在正常範圍內。

任真問他:“累嗎?”

何心遠回答:“不僅不累,還覺得全身都是力氣。”

任真笑着揉了揉他的頭:“那好,你收拾一下,咱們半小時後給那只母狗絕育。”

趁着任真把大黑抱出手術室的功夫,何心遠洗了手,掏出手機欣喜的對着托盤裏被切下來的兩枚卵蛋拍了又拍。

現在是午夜十二點,但手術成功後的喜悅讓他的精神極為亢奮,自從生病後只有與同胞弟弟重逢的那段時間這麽開心過。

他很想大叫,很想把自己的成功分享給所有人——他克服了他的疾病與心魔,他終于重新站在了手術臺前。

他想了想,點開微信,找到池駿的頭像,在輸入框內敲敲打打編輯了半天。明明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可到了這一刻,他卻不知道說些什麽才能體現內心的喜悅。

就在他猶豫之際,池駿的問候先發過來了。

池嘚兒駕:手術做完了?[玫瑰]

心靜自然遠:你怎麽知道?

池嘚兒駕:因為我一直盯着你的對話框,看到你那邊顯示正在輸入中,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做完了。

池駿這話絕不是誇大。自從得知何心遠要重新站上手術臺了,他的緊張程度比公司投标還要嚴重。他這兩天晚上睡也睡不好,半夜爬起來做了兩套方案,一套是給何心遠成功主刀後的慶功方案,而另一套……他希望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何心遠能重拾大學時的學霸自信,即使他的記憶力再不可能修複,也決不能放棄原本的目标。不管是任真還是趙悠悠,認識的都是記憶受傷後的何心遠,唯有池駿知道曾經的何心遠有着多麽耀眼的內在。

何心遠的魅力不僅在于頭腦,更在于他的胸襟與情懷。

池嘚兒駕:手術怎麽樣?

心靜自然遠:很成功^_^

池駿瞬間發來一連串狂喜亂舞的表情。他的表情包都是自己ps的,主人公就是機器貓和聖誕樹兩只調皮的小家夥,有一次他放音樂時,兩只鳥居然落在桌面上跟随節奏左右搖擺身子,池駿覺得很有意思就拍了下來,做成表情包逗何心遠開心。

何心遠看着屏幕上扭動着身子的兩只小肉球,心情更加愉悅了。

心靜自然遠:我也要跟你分享幾張照片。

池嘚兒駕:來來來!

心靜自然遠:[圖片].jpg

心靜自然遠:[圖片].jpg

心靜自然遠:[圖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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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嘚兒駕:……狗眼瞎了!

心靜自然遠:?這不是狗眼,這是我剛摘除的狗睾丸。

心靜自然遠:我手術成功後,拍了好幾張,第一個就想到和你分享。

心靜自然遠:是不是太血腥了,那我撤回吧。

他意識到對于非專業人士來說,深更半夜忽然被好幾張血粼粼的器官刷屏确實讓人很反感,他想起弟弟面對這些場面的反應,非常愧疚的想要撤回照片。

下一秒,池駿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電話一通,池駿就心急火燎的開口了。

“不血腥不血腥,特別好!我特別喜歡!我就愛看這些!尤其是你分享給我的,所有我都喜歡!”

池駿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帶着興奮與肯定,“心遠,我相信不光是這一場,以後你會做千千萬萬場手術,每場都會像今天一樣成功。你會成為你夢寐以求的獸醫,而我就是你……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以後你每做完一次手術,都把照片發給我看好不好?”

何心遠下意識的點頭,忽然想起來他們隔着電話線池駿看不到自己的動作。

他雙手抱着手機,格外認真的叮囑:“謝謝你陪在我身邊鼓勵我,我會向着我的目标前進的。可是,我擔心我記不住現在的快樂與激動,也記不住今天這種勢不可擋的信心……池駿,若我有一天忘了,若我有一天又懷疑自己的能力了,你可千萬要提醒我,有個傻小子在做完第一臺手術的晚上,興奮的把他親手切下來的蛋蛋分享給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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