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漆黑的, 永無止境的寂靜,然後出現的是風聲,飛鳥發出長長的,遼遠的鳴叫, 薄透的陽光, 河邊有新鮮的嫩草,紅色的魚躍出河面, 甩出一尾水珠。

白微羽聽見熟悉的聲音,她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 惶恐地,茫然地輕輕轉過頭。

她看見了她自己, 還看見了雲諾, 幼時的雲諾帶着笑坐在河灘上, 叫了一聲“小魚”。

夢中的雲諾沒有察覺到她,笑着問:“今天還去我家吃飯嗎?”

夢中的她搖搖頭說:“我爸爸估計已經走了, 今天能回家了, 上次從你送給我的那把刀落在家裏了……希望沒有被我媽媽發現。”

“被發現的話我幫你去解釋, 阿姨總不會罵我吧,你小心點別割傷自己就行。”“雲諾”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白微羽在暖融融的春風中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雲諾的臉, 但是手指從雲諾的臉上穿透過去,白微羽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一片虛空裏輕輕環住雲諾的肩膀。

她從沒見過雲諾這樣笑,甚至她幾乎沒有見過雲諾露出笑容。

“白微羽”和“雲諾”告別了, “她”要回家,這條路白微羽既陌生又熟悉,她飄飄蕩蕩,如同一個游魂一樣跟在後面,被太多美好幻想脹滿的大腦一頓一頓地痛了。

她在恍惚間記起來了“白微羽”将要面對的事情,幻想和記憶的界線模糊而撕扯,“白微羽”推開家門,那扇門裏湧出來的光一下子将界線清晰地劃開了。

白微羽幾乎有一種恍然的感覺,她心想:啊,原來是這樣的啊。

那一天,那一刻,那一個瞬間。

而雲諾曾真的出現在過她遙遠的記憶裏,真的曾那樣對她笑過。

屋子裏是一對争吵的男女,女人猙獰地抓住想要逃走的“白微羽”,她的手上抓着一把很眼熟的刀,蝴蝶/刀,不知道是從哪裏找出來的,她看上去像個瘋子,一點也沒有曾經的知性和清高,她在咒罵,在憤怒,她被欺騙了,但即便如此,她依舊愛着眼前這個人渣。

她的刀沒辦法對準她愛的人,于是對準了她的孩子,在極端的瘋狂中不受控制地一刀刀割傷了孩子的臉。

白微羽閉了閉眼睛,心想:對了,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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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一開始面無表情,甚至帶着一點冷笑看着女人發瘋,看着他的孩子驚恐掙紮,但是他突然愣住了,他沖過去打掉女人手裏的刀,孩子以為自己終于得救了,甚至不顧眼前這個男人一直是她最讨厭的人,近乎本能地想要往他懷裏鑽。

但是男人只是冰冷地看着她,掐着她的下巴,用手帕抹掉她臉上的血跡。

血跡下的傷口已經愈合了。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的私生女,眼睛突然亮起來,好像餓狼一樣泛着赤/裸裸的貪婪的綠光。

他撿起被打在一邊的蝴蝶/刀,把哭叫掙紮的孩子按在桌子上,壓抑着病态的興奮,砍下了她的一只手。

白微羽麻木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聽着那對男女驚懼又難以掩飾興奮的聲音,女人興奮于她終于有足夠的東西牽絆住男人,而男人興奮于她被砍掉之後快速恢複的手。

白微羽看着過去的年幼的自己,那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滿眼恐懼驚惶,但依舊帶了點希望地看着面前的猙獰的父母。

然後她聽到男人的聲音。

“殺掉試試看吧。”

白微羽垂下眼睛,很想告訴他們,不用試了,她不會死,人類沒有任何辦法殺死她,哪怕被砍成碎片燒成灰燼,她也會從灰燼中重生。

她是被死亡抛棄的人。

所以,放下手裏的刀吧,至少不要用這把刀,讓她這麽害怕。

水滴的聲音淅淅瀝瀝,白微羽再次擡眼的時候,面前是一面鏡子,鏡子裏倒映着另一面鏡子,無限的層層疊疊的倒影中,是雲諾了無生氣的臉。

她和雲諾背對背地坐着,她們透過鏡子看着對方,誰都沒有回頭。

鏡子是虛假,她們的脊背明明就靠得那麽近,但是眼睛裏看見的卻是被一層一層虛假掩蓋的面孔,雲諾的手垂在她的手邊,只要她稍稍往後探一探,就能觸碰到。

白微羽猛地站起來。

她逃走了。

一直跑一直跑,身邊是往後呼嘯而去的魑魅魍魉,陰鸷鬼影,白微羽喘息着,她感覺到自己的步子越來越小,她似乎回了一個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逃亡,她的身後有人在追,她身邊的景色漸漸變得熟悉,她想起來了,如果她這麽一直跑下去會跑到哪裏。

是雲諾啊。

這條路的盡頭,是雲諾啊。

雲諾會把她藏起來,可是她被找到了,她被拖出去的時候,看到了雲諾麻木的失去表情的臉,還有滿地的血。

白微羽的腳步慢了下去,漸漸停下,身後追逐她的惡鬼撲上來,想要一寸一寸把她撕成碎片,她只是靜靜地擡頭,看着漆黑的,撒滿星子的璀璨夜空。

耳邊的水滴聲越來越密集,漸漸連成一片,白微羽在冰涼的雨水裏睜開眼睛,白薔薇被雨水打落,花瓣落在她的唇邊,她的血彌散在漲起的積水裏,草葉和枝條挂着水滴,被洗滌得幹幹淨淨。

白微羽的眼睛被雨水浸泡得發澀。

她異常溫柔地想,雲諾要是從來沒有遇見她,那該多好。

如果雲諾不曾認識她,甚至,哪怕只是那一天她沒有向雲諾求助。

是不是,雲諾依舊會像孩童時那樣露出溫暖又帶着幾分狡黠的笑容,在那個溫馨的圓滿的家裏,平安地,普通地,就這麽長大了?

白微羽聽到匆忙的腳步聲,然後有人給她撐起傘,試圖為她遮擋一些風雨。

但是她渾身已經濕透了,無力地浸泡在積水中,天氣雖然稍微轉暖,但是雨還是冷的,寒意從每一個神經末梢侵入,構成了一張密密麻麻讓人無法動彈的網。

白微羽輕輕開口。

“阿茕,人類是弱小的,他們無法離開人群生活,就像花不能離開土壤,所以我把雲諾留給了人類,但是我後悔了,我沒辦法祝福她的死亡,我簡直像一個人類一樣。”

二白只是靜靜地為她撐着傘,一言不發。

“我早該知道的。”白微羽燦爛地笑起來,絕望地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亡靈能夠安眠的淨土。”

**

直升機墜毀在無人區內。

雲諾勉強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幾乎都斷了,內髒亂七八糟地往外滲着血。

爆炸發生得太突然,誰都沒有反應過來。

居然,還活着嗎?

血糊住了雲諾的眼睛,耳邊因為爆炸而嗡鳴着,很長時間以後,雲諾才稍微恢複一點知覺。

她不再直升機裏,她趴在平地上,似乎是在爆炸發生之後,墜毀發生之前被什麽人移到了這裏。

異能……嗎?

當初,在她面前神不知鬼不覺帶走了傅堯的異能……白微羽手下的……喪屍……

白微羽在這件事情裏……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

是在救她……還是……又是一場莫名其妙的試探……

可是到底為什麽會發生爆炸?

怎麽可能會發生爆炸?

到底是什麽人提前在這架直升機上安裝了炸/彈?

到底有誰,能知道他們會搶軍事區的直升機,甚至知道他們會搶哪一架?

雲諾混亂地想了一會兒,漸漸感覺到自己身上壓着什麽,視覺恢複之後,她看見自己的眼前是一只被掀起了所有皮肉的手,艱難掙紮着抓刨着土地,想要往前挪動。

雲諾盯着那只手,意識到什麽。

壓在她身上的人淅淅瀝瀝地流着血。

雲諾顫抖着,艱難開口:“許……瑟?”

許瑟沒有回應,她大概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只憑着一點回光返照一般的信念,用已經露出骨頭的手指往前爬着,但是卻始終挪動不了身體分毫。

雲諾聽到她輕得像是在飄的聲音。

“……姐,我姐……姐……”

許瑟受的傷比雲諾更重,她在最接近希望的時候被突然打下地獄,差不多已經無法正常思考,只是僵木地意識到一點。

她不能死。

她死了,中央基地肯定不會放過許琴。

許琴不能沒有她。

許琴還在等她。

她不能死的。

但是一層皮肉已經在爆炸裏被灼燒成漆黑,露出撕裂的肌肉和血管,她一邊掙紮着求生,一邊模糊地明白自己已經走向了死亡。

可是許琴怎麽辦?

她姐姐怎麽辦?

許瑟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轉過走馬燈,她的每一段記憶裏都有許琴,她們是兩棵糾纏在一起生長的樹,共用着同樣的根系,從有記憶開始,她就一直牽着許琴的手,她知道自己暴躁又兇悍,知道自己總是忍不住對許琴惡語相向,知道自己甚至一直不肯叫一聲姐姐……

她姐姐那麽膽小那麽軟弱,那麽容易被人拿捏,她不在了,她姐姐該怎麽辦呢?有多少人會欺負她?她們這一次失敗了,那些人肯定會有防範,想要再救出她姐姐……該多難?

她要是不在了,許琴的異能就不能用了,她對中央基地那些惡心人的家夥來說就失去了保護的價值。

但是許琴還是個女人,一個能夠生育的,健康的,而且無依無靠的女人。

她怎麽可能還能再等到他們去救呢?

許瑟眼睛裏熾烈的光慢慢暗下去,她用了最後的力氣擡起手指。

她沒有任何辦法了,至少,至少得做到最後一件事吧。

手指垂落下去,灼燙的呼吸漸漸消散。

雲諾的本能地意識到什麽,她顫抖起來,又輕輕叫了一聲:“許瑟?”

回應她的只有風聲,呼嘯的風像是帶着悲鳴,要吹幹淨許瑟身上每一寸被燒焦的肌膚,雲諾的喉嚨裏溢滿血沫,在布滿雙眼的鮮紅裏,嘔出一口心血。

許瑟的血流滿了她的身體,漸漸冷了,凝固了,一片漆黑血跡。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雲諾終于聽到了嘈雜的聲響,在渾渾噩噩裏艱難地辨認出鐘年年的聲音,清涼的異能覆蓋上來,她聽見鐘年年在哭。

稍微清醒一些之後,她聽見鐘年年哭着說:“雲姐,許琴的異能發動了,已經很多人死了,她……她正在往現在人口最多的基地移動,許瑟她……現在除非等到許琴自然死亡,否則沒有人能阻止她了。”

雲諾麻木地睜了睜眼睛。

許琴的異能發動了,可是許瑟死了。

利劍失去了唯一的劍鞘,如同再也無法歸家的飛鳥,無聲地啼着血,絕望而瘋狂地拉着幾萬,幾十萬,甚至更多更多的生靈,為她卑微的窮途陪葬。

作者有話要說:我我我又來發刀子了,先刀喂魚後刀琴瑟,希望琴瑟能有好結局的那位小天使我對不起你qwq

許琴許瑟是喂魚最初叫雲諾姐姐的原因,因為她們之間純粹的相依為命其實非常打動喂魚,但是喂魚在第十章 第一次提到她們的時候其實就有立過flag,這對姐妹在喂魚的每一次輪回裏都為了對方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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