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是對我服侍的肯定?
宗白覺得自己的耐心都要盡了,最後再換回官話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字說:“那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依舊溫存的聲音中已不可避免的帶了嘲弄。
裝,我看你裝到幾時!
蜷縮于稻草上的污衣少年漆黑烏亮的眸子定了一下,終于,略點了點頭。
宗白有趣味的再問:“只是不會說話?”
少年再點頭。
宗白一轉眉,對旁邊津津有味看戲的小厮道:“抱月,取把刀子來。”抱月一愣,馬上應:“好嘞!”嗖的竄出去,轉瞬托來一把削果皮的刀:“三爺,你瞧這把行不?”
宗白道:“成,把他的舌頭割下來。”
抱月以為自己聽錯:“啥?三爺你說——”
宗白斜睨他:“你的耳朵也出了問題?”
“沒。”抱月馬上答:“不過——”他尾音拔高,瞪大眼睛看着一向連螞蟻都不踩的三爺,腳下沒邁出步。
“他又不會說話,要舌頭做什麽啊,割了。”宗白不耐煩道。
抱月大眼繼續盯着少爺:“爺,咱,咱不是從山上救的他嗎,費這麽大事拖回來割他舌頭幹什麽呀,不喜歡,咱扔回去,傷天——啊,是,他不說話就割舌頭,氣着我們少爺了!救個啞巴咱寧可結仇!”抱月跳開一步,哭喪臉道:“不過我娘每天念佛,我最怕血腥,見血就暈,您,您找別人幹這活,福伯,三爺叫你——”扯着脖子喊了起來。
宗白自小厮手裏奪過刀子,蹲到污衣少年面前,用刀子在少年眼前晃:“真不會說話?我數一二三,你一輩子都別後悔——”
少年清靜的目光看着刀子,忽然雙手伏地,向宗白磕起頭來。
宗白看着少年磕頭的姿勢,夠端莊,夠雅致,倏忽可奪人心神。寧肯向自己磕頭也不肯說話,宗白心一軟,決定放過。
福伯進來了:“三爺,您——”吃驚看向那把閃亮刀子,三爺何嘗是玩刀子的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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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對少年道:“行了,別磕了。”對福伯抱月:“打桶水來,給他洗個澡,再拿我一套沒穿過的衣服來。”就為了少年磕頭的姿勢宗白覺得也只有新衣才不辱沒了他。
抱月道:“還打什麽水啊,拖浣花溪——”“啪”地打了一下自己嘴,“我這就去拿衣服,福伯您打水。”
福伯打了水來,動手扒少年髒衣,被這麽當衆脫衣,少年窘極了,但還強自鎮定自若。宗白背轉身,想少年的窘多半是因為自己看着。
裝不會說話的苦有你受的。
待宗白轉回頭,少年已在木桶裏,水霧迷蒙中,少年的身上該是有傷,被熱水一浸,疼的情狀讓宗白心不禁一哆嗦,仿佛感同身受的難過。
誰讓你裝啞不說身上有傷的。
福伯手腳利落将少年清洗幹淨從水桶裏抱出,抱月奉上新衣,福伯迅速給少年穿了。福伯的目光有不忍,少年的身軀在瑟瑟做抖,但盡力挺直了,那一種精神風骨,讓人不自覺地敬重。
宗白掃了一眼地上稻草,說:“送他去怡園。”
抱月眼睛叽咕嚕一轉,與福伯合力攙扶着少年向前院走。
宗白目光落在少年雪白細膩的後脖頸上,這樣好肌膚,——不知怎麽就想到二叔弄來的小倌人了。
宗白自徐大夫那兒拿了藥膏回院落時,見抱月廊前正逗仙鶴呢。見了他,抱月忙迎上前,手指點屋子:“人在裏面呢,跑不了。”
宗白一立眉,抱月一吐舌頭:“我去幫摘星曬書。”撒腿跑了,閃入隔壁花園。
宗白進屋時,見少年坐在自己日常坐的椅子上,姿容端正,神情安寧,目光平靜,見自己進來了,也未起身。
宗白至少年面前,少年低垂了目光,不與他對視。左額頭青了好大一塊,嘴唇紅腫不堪,便這樣,也是清秀至極的容貌。
山路上見他第一眼,宗白便被他的眸子迷住。頭發可以蓬亂,面目可以塵灰,衣衫可以髒污,但一雙眸子裏的內涵是掩藏不了的,那裏面有精神、素養、定力在,晶瑩光華奪人心魂。
宗白擡手,少年不由微向後一躲,涼滋滋的藥膏已塗在少年額頭。宗白用手指慢慢将藥膏碾抹開,少年靜靜等着,睫毛微顫,不做聲。
宗白忽然發現少年不說話也挺好的。少了啰嗦麻煩。
宗白手指細細地塗藥膏在少年的唇,少年靜止得幾乎僵硬,眉目不稍轉。
宗白側頭,隐約見少年脖頸裏也有紅腫,便用手撥開衣領,哪知少年忽然雙手将衣服拉掩住。
但宗白已看見了,那是牙齒印,清晰宛然。
室內難以言說的靜。宗白想了想,将藥膏盒放至桌案,轉身出去了。
宗白至書房的時候,聽福伯在與抱月摘星說:“造孽啊,一準是哪家的娈童不堪受虐逃出來的。”
摘星說:“會不會是二老爺——”
抱月道:“二老爺那兒能有這樣貌的?若有,也不能讓他逃。”
“那個春君妖佻的我都能吐。”摘星說。
“二老爺喜歡這樣的呗。”抱月悄聲:“你們說咱三爺這是憐貧惜弱還是開了竅,我覺得他眼神不對——”
“咱三爺——三爺!”摘星騰的起身,抱月手裏的書咣當掉地上。
宗白道:“抱月,從今日起我不用你服侍了,你去管家那裏報道。”
“三爺!”抱月吓得撲通就跪了,三兩下膝行至宗白面前抱着腿哭:“我不走!我就服侍三爺您。攜風前個剛走,我再走了,誰服侍您啊!摘星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啊!我給您點燈倒茶,鋪紙磨墨,傳遞消息,我手腳伶俐,跑得快,府裏人熟——”
宗白點頭:“你若要服侍我,就改了這話多的毛病。”擡腿走了。
抱月眼望三爺背影,鼓了腮幫子,對摘星福伯道:“三爺不是一向說幸喜我廢話多可解他寂寞嗎,這怎麽救了一個啞巴,就轉性了呢?”
宗白園子裏轉了一遭再回屋時,少年已睡了,睡在了自己的床上,枕着自己的枕頭,頭歪在裏側,身上安安穩穩蓋着自己的被。
宗白将桌上膏藥盒打開看一下放好,至窗前坐下,取了本書來,日光的影無聲息的移,不多時,已到了晚飯時候。
門際摘星探頭,宗白一指,摘星便與抱月悄聲進來,将飯盒放置桌上,又蹑手蹑腳的出去了。
這輕微的響動,少年醒了,轉過頭,正對上宗白的目光。宗白發現少年最奪人的就是那一雙眼眸,清黑的瞳仁裏似洇潤着初春的春水,晶澈透亮,有無辜的純真,也有深靜的內斂,看不透,看不夠。少年回避了目光,稍靜片刻,少年坐了起來,烏黑的發順肩滑落。
宗白微笑:“醒了?梳一下頭發,好用晚餐。”
少年起身至鏡前坐下,遲疑一會兒,打開妝奁,用象牙梳梳開散發,編辮至頭頂,取了碧玉冠,用簪穿過。
那是宗白的冠簪,少年自然而然的用了。若非士人公子,小厮倌人甚或平民是絕不習慣也不敢随意帶玉冠的,而那編辮結髻的發式,是京城盛行的,本地人若這麽結發,會被取笑的。
宗白微笑:“坐。”
少年從容坐在宗白對面,也沒客氣,拿起筷子開始用飯。
他大約是真餓了。
昨日山上遇到時,他饑渴至幾乎昏厥,若不被自己碰巧看到給了水喝帶回家,估計這會兒命都沒了吧。
不過,那是本少爺的飯啊。桌上只一碗一筷,你就算再餓,也不能這麽不客氣的用了。
宗白有趣味的看少年用餐,少年吃飯的速度有些快,但姿儀雅致,即便宗白的注視下也神情安然,不知有多少的從容和優柔在身體裏面,宗白一時看癡了,也不知餓了。待少年飯罷放筷,目光找視什麽,宗白便将茶水送上。少年含漱,宗白恍悟再将盂盤送前,少年漱了口,擡眼看宗白,眸中帶笑。
宗白想,這是對我服侍的肯定?
宗白出門,向院門處的兩小厮招手,抱月摘星忙小跑過來,收拾碗碟餐盒,抱月對那端坐的少年道:“你,随我們去外間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