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陪你一起逃
“妖精的妖,邪惡的邪。”挽雲道:“本沒有名字,你問我,我只能想到這個名字。”
挽雲到書桌前抄書去了,遺宗白在那裏長久呆癡。
晚間宗白将抱月摘星趕走後,請挽雲睡自己的床,自己睡木塌,挽雲笑了笑,也不推辭,就此睡下。
宗白有許多話要問,終究忍了。
第二日晨起抱月進來發現少爺睡木榻,挽雲睡了少爺的床,當下怒從膽邊生,趁少爺出去的當,對挽雲冷笑翻白眼:“你也不怕這床折了你的腰!”命挽雲打水掃地,趁不注意朝挽雲腳下使絆子,摔得挽雲一身髒污,再狠力踢了兩腳,命挽雲站起,點着鼻子訓斥責罵。挽雲只靜靜聽着,什麽也不說。稍會兒宗白回來,瞧了挽雲形狀,立即上前拉了挽雲的手,心疼問:“這是怎麽了?摔了?抱月!快準備洗浴用水,再取了我衣服來,服侍挽雲沐浴換衣。”抱月恨得無聲,只得着手準備去了。挽雲清平寧靜,什麽也沒多說。
宗白覺得自己被挽雲的性情迷住了。移位思考,若自己出身富貴,被人——那麽□□了——又淪為小厮,心頭怎麽也過不去的。羞恥無顏自不必說,憤懑傷心是免不了的。但遭遇顯然在挽雲身上沒落下任何痕跡。他清清亮亮的笑着,溫溫和和的說話,安然于環境的變遷,仿佛這遭遇是自然而然的生命歷程,不慌不恐不忿不恨不怨,太難得了,而瞧挽雲的年齡,應該比自己也小不了多少。因問:“你多大了?”
“十六。”挽雲答。
宗白愣了,他覺得挽雲怎麽也比自己小,哪知年齡竟比自己大,他不肯承認,就不再多說了。
他們一起在桌前抄書。世間最煩惱的抄書事竟成為人間樂事。光芒自竹葉窗棱裏照進來,照在挽雲潔淨美好的眉目,宗白目不轉睛的看着,心眼裏全蘊了笑。待抄書乏了,宗白便拉挽雲去園子裏散步。花啊,草啊,樓臺,夕陽,沒一樣不能說不能聊的,宗白這麽多年就沒有說這麽多話過。挽雲的性情也随和,他說什麽便陪着聊什麽。
挽雲贊賞怡園步移景換的布局,宗白說:“這園子是按我母親的意思建的,以前我母親在時每天拉我到園子來教導仆人修整花草,維持最好的景致,如今都由我來做了。我喜歡這裏,便搬進來住,每日裏作畫、讀書、散步、釣魚,就覺得母親還在,一切還如往日的溫暖安寧。”說着憂傷起來。
挽雲慰道:“想來你真是幸福,可以憑借園子感知母親的存在。建築便有這好處,可将主人的精神、對生活的理解存留下來,不管多少時光過去,都可親近,可思戀,可欽慕。如你的繪畫一樣。不似音樂,過去了就沒有了,無據無形,我特別想念我的彈琴師父,可異日再追想,連憑介都無。”
“可是我聽過你的音樂,震顫了,也記住了,那記憶永生不忘。”
“快忘了吧。”挽雲笑道,“這麽一說我都羞愧了。我師父說,琴音應清曠雅致,高蹈超脫,修身養性,可我一任情感的放縱宣洩,實在是錯了。”
宗白道:“不可能忘。你若想抹去那個記憶,除非再彈一首,以新換舊。”
挽雲笑了,轉頭一想:“也罷,回去我再給你彈一曲,你記這個,忘了從前的。”
那一曲甜美舒适,清新雅致,有世間所有的歡欣,生命在春光的枝頭上綻放,一切都是可愛、舒服、自自然然,恰是挽雲本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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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沉浸在琴聲之中,眼望挽雲,覺得挽雲就是他一直仰慕欽敬的母舅家表兄弟們的樣子,詩書琴畫中長大,一身皎潔風骨,舉止翩然若仙。他幼時随母親只去過一次謝家,謝家人給他留下極為深刻美好的印象,奈何父親因政事與謝家翻臉,兩家再不來往,母親也憂郁過世。念及此,一時沖動,說:“挽雲,我們一生就這麽伴着可好?”
挽雲長長的眼睫毛撲閃了一下,沒待他說什麽,外面仆人報:“老爺回來了!”
以往宗白聽到老爺二字都會激靈哆嗦,可今日宗白思緒沉浸在挽雲的音樂裏,從容更衣,滿面含笑,覺得人間就沒什麽可怕的,沒什麽不能逾越的,一如挽雲,任何經歷都沒什麽大不了的。挽雲在旁邊問:“我的來歷你怎樣對你父親講?”
原來挽雲擔心這個。“不講。”宗白一笑,去見父親了。
宗白心裏有數,是因為父親對他的身邊人從來沒關心過。自從與繼母發生不快他搬到這個園子來,繼母對他不聞不問,下人們自然有眼色,不敢多事告知父親他撿了一個仆童放身邊,那樣就将繼母的疏于管理也牽連進去,阖府不自在。
宗白行禮見過父親,見父親的神色倒如常,沒有生氣疲累不快的樣子,看來這次貴妃沒作幺蛾子,父親差事順利。
宗铎目光掃過五個兒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宗白身上,宗白心一慌,難不成真要問到挽雲頭上?
宗铎卻是對長子宗智開言:“智兒,你和白兒留下。”命其餘兒子退下。
宗铎的五個兒子中,只宗智與宗白是過世的原配夫人所生,宗白稍放下心,看來父親這是要說一些關于母親的事。兄弟二人落座,宗铎問宗白:“你今年有十三了吧。”
宗白道:“回父親,到今年九月孩兒就滿十五了。”
宗铎“哦”了一聲,嘆氣道:“你母過世後,日子竟然過得這麽快,我還記得那年為你趕走讀書先生打你的事。你可為此記恨爹嗎?”
“爹這麽說,孩兒無地自容了。孩兒頑劣不讀書,原該教訓的。爹是為孩兒成才。”
“這話明白。我這五個兒子中,四個随我習武,只你自幼身子弱,你母親做主讓你習文,你天資聰穎,父親原是期望你成為管仲孫武一樣的人才,你卻只喜歡畫畫。”
“孩兒不孝,愧對父親期望。”
“現在便有一個你孝順的機會。爹前些日見到了雲太師,言談間聽說你擅畫,雲太師便提出可收你為義子。雲太師琴棋書畫皆為當世高人,你能拜入他的門下也是你的福氣。”
宗白驚愣擡頭。宗铎已道:“已經定了,下月初二你就赴京。若拖延了,雲太師會誤解不快。此番進京服侍在太師身邊,你多小心乖覺,凡事順從,別使性子,否則爹爹也保不了你性命,稍有差池,怪罪下來,一家人都會被牽連,此中厲害想你也明白。如今跟你的都是誰?”
“林福、抱月、摘星。”
“怎麽只有三人?”宗铎皺眉。
“原有八個的,孩兒因不順意給退回去了。”
“沒有再補上嗎?你繼母真是太不關心你了。”因命進來。看了林福三人一遍對宗智道:“你從府兵裏挑五個中用可靠的給你弟弟。”
宗智應了,宗白也就遵命退出了。
一路上宗白覺得怪怪的,說不上憂,也說不上恐,只是覺得心內不舒服,悶悶回房,仰床上發呆。
抱月對猶自抄書的挽雲說:“別抄了,不用了。”聲音也是憂愁的。
挽雲停筆。
宗白在床上說:“都燒了吧。——我寫的都燒了,挽雲寫的留着。”
因時日緊,抱月摘星開始收拾衣物,這個帶着,那個留着,忙的四腳朝天的。宗白只一邊看着,跟旁觀別人的生活似的。忽然跳起來,命請武術師父來,繼續學拳腳劍術,練得發狠,汗流浃背,披星戴月。抱月勸不住,使眼色讓挽雲勸,挽雲道:“讓他練吧,總有個事做,有個發洩。”
這天宗欽來,滿眼愛意的深看一眼挽雲,然後讨好般對宗白道:“你此番進京,挽雲給叔留下吧,叔一定照顧好他。”
宗白道:“我帶他一起去。”
宗欽傻了眼:“你帶他?”摸摸宗白額頭:“我親侄兒,你腦子沒糊塗吧?你上京做什麽去了?就給太師白當幹兒子?哪有這等美事?那大家不都搶着去,五個兄弟怎麽會輪到你?”
這也是宗白一直心不安的,因問:“那為什麽輪到我?”
“因為大家都不愛去呗。叔告訴你,這太師明着是收幹兒子,暗地裏嘿嘿,弄那個龍陽之好,他的幹兒子都是仗着這個才當官撈好處,耀武揚威。你若帶挽雲去,不是平白給自己帶個對手嗎?有他在,你能得寵?”
宗白瞪住宗欽,忽的一拍桌子:“你胡說!我是爹親兒子,爹怎麽會讓我——”宗白的手攥住,攥出青筋來。五個兒子就他不能帶兵打仗,他可不是最沒用的那個?
這也算物盡其用?宗白咬緊牙根。
宗欽道:“不讓你讓誰?智兒老大,不可能,底下四個就你沒有親娘,讓旁人誰去那當娘的還不把大哥哭死。”
宗白瞪着眼不做聲。宗欽見宗白這個情狀,不敢再多說,只道:“你慢慢想明白啊,明兒個叔再來。”
好一會兒,抱月小心地過來:“爺,二老爺沒準瞎說呢。你跟鎮國公王家小姐訂的親,老爺若送你去做那個——對鎮國公也沒法交代啊。”
宗白忽然對挽雲道:“你說,我二叔說的是不是真的?那雲老賊的幹兒子是不是都是男寵?”
迎着宗白的目光,挽雲好一會兒才道:“你逃吧。”再加一句:“我陪你一起逃。”
宗白忽然就将桌上茶壺茶碗全掃在地上,碎裂聲響中,眼中轉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