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教訓

張氏閨名一個“巧”字,祖父張梁曾經做過安州的知州,後因病早早過世。父親張鑒也是飽讀詩書,但時運不濟,在科舉上面卻屢屢受阻,只得了個秀才功名,現在安肅縣做訓導。

張梁與安國公曾有來往,張氏便與秦氏相識,還被邀請到武定伯府做客。

彼時,魏明容過世不足一年,楊遠橋正在守妻孝。

守完一年妻孝,他就該續娶了。

男人很少有空房的,一來楊遠橋還年輕,二十剛出頭,離不開女人伺候;二來,楊家早晚要分家,楊遠橋屋裏不能沒人操持,雖說有個姨娘,可姨娘既不能出面招待客人也沒法出門應酬,基本沒用;第三則是自古喪母長女難嫁,為了楊娥的親事,就算是擺設,楊遠橋屋裏也該有這麽個人。

毛氏一眼就相中了張氏。

張氏長得非常漂亮,漂亮的人通常會讓人覺得沒腦子,而且她性情和軟,說話行事半點鋒芒沒有。

毛氏又特地請人打聽過,覺得實在不錯,便與魏氏合計。

魏氏自然相信親嫂子,所以就定下讓張氏給楊遠橋做續弦。

張氏姐妹四人她行三,前頭兩個姐姐嫁得都一般,大姐夫讀書讀了二十年連童生試都沒過,現在仍在埋頭苦讀。二姐夫奮鬥幾年之後改行行醫,開了家小醫館。

見文定伯府來提親,張家便歡歡喜喜地把張氏嫁了過來。

張氏本來就不是愛逞強掐尖的人,加之出身低,乍進楊府不免束手束腳地不敢争權。好容易熟悉過來,又有了喜訊,她自然是把精力先放到孩子身上。

耽擱這幾年工夫,楊娥已漸漸長大,在魏氏的支持下,漸漸掌了二房院的半個家。

張氏便處在這麽個不尴不尬的地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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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妡描完石榴花,新換一張紙,挑了蘭草的圖樣問:“再繡條蘭草帕子給父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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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抿着嘴兒笑,“先繡完剛才那條再說,依你現下的工夫,便是繡出來你父親也不會要。總得繡完二三十條帕子,等年根上,你手底下有了數,才好送他。”

楊妡不以為然,“哪裏用得了那麽久,蘭草簡單,只三片葉子。”

“你呀,”張氏嗔道,“單是配色就不容易,你看中間顏色深,往外就成了淺綠,最邊上還有道金綠的邊,得一點點比着配出來才行。”

聽着跟作畫差不多。

為畫一朵紅牡丹,楊妡也曾用朱砂、紅丹、胭脂還有銀朱等等好幾樣紅來調色,可調好之後用不同畫筆渲染即可,而繡花得靠密密麻麻的針法繡出漸變和層次來。

楊妡瞧瞧自己細白如蔥管的手指,上面已有好幾處針眼,頓時哀嘆。

張氏笑道:“都這樣過來的,你上手還是快的……冬月是老夫人生辰,你不還應允做額帕裙子?還有給阿姵的香囊,我的帕子,再加上你父親……”

細算起來,欠得外債還真多,楊妡苦笑,“那會兒是哄老夫人開心随口說的,不用當真吧?”

“不管因為什麽,應了的事情就得盡力做到,”張氏正色道,“別的先放放,等練熟了先把額帕做起來,也算是你孝敬老夫人的壽禮。”

楊妡笑着應是。

兩人正有說有笑地商量着,忽聽院裏錦紅一聲驚呼,接着傳來沉重又急促的腳步聲,很快進了廳堂。

楊妡正覺奇怪,就見湖水綠的門簾已被撩起,露出張端肅陰沉的臉。

是二老爺楊遠橋。

楊妡趕緊起身招呼,“父親安。”

楊遠橋一怔,似是沒想到她在這裏,可臉色仍沒有好轉。

張氏笑着問:“難得老爺今兒下衙早,晚上想用點什麽,我吩咐廚裏預備。”

楊遠橋鐵青着臉吐出四個字,“待會再說”,目光轉向楊妡,聲音冷淡漠然,帶着三分質問與訓斥,“今天在松鶴院,你指使祖母的丫頭教訓你姐姐的丫頭了?”

原來是給楊娥找場子來了。

如果自己沒在這兒,這火氣肯定要沖着張氏發作。

不問青紅皂白就找自個兒妻子麻煩,還算男人嗎?

楊妡默默鄙夷番,低了頭回答,“采茵摔了茶盅,把姐姐的湯水灑了。”想一想,補充道,“姐姐心善,我就替她懲戒……”

話音未落,就聽頭頂淡漠的聲音道,“說實話!”

楊妡擡頭,對上楊遠橋眼眸,那眼裏分明是濃濃的審視與懷疑。

而旁邊張氏焦急地給她做口型,“跪下,認錯。”

楊遠橋既然來問罪,肯定已然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縱是這樣,可他仍然偏袒楊娥,楊妡心中不忿,索性直盯着楊遠橋道:“姐姐昨天也教訓了我的丫頭。”

張氏大急,拼命給她使眼色。

楊妡視若不見,續道:“昨天我走太快踩到石子,青菱扶我不及,她本無錯,姐姐卻趕着過來請母親責罰于她,青菱被打的滿嘴是血,臉也腫了。”

楊遠橋沉聲道:“你姐姐是為你好。”

楊妡撇下嘴,“假如換做父親,您的小厮無意一個疏忽,大伯非得拉到祖父跟前大施懲戒,說是為父親好,父親是如何想法?”

張氏見勢不好,快手快腳地端了托盤過來,賠笑道:“老爺,先坐下喝口茶。”

楊遠橋接過茶盅,輕輕頓在桌面上,聲音倒是和緩了些,“你是怎麽想的?”

楊妡慣會看男人臉色,知道父親火氣已消,言語更直接了些,“姐姐要真為我好,就應私下告訴我如何管束下人……我連自己的丫鬟都沒有管教的權利,都護不住,她們怎可能服我,怎可能忠心服侍我?別人又會怎麽看待我,怎麽看待母親?反正我的人,我要親自管。”

楊遠橋啜一口茶,盯着楊妡沉默片刻,忽而翹了唇角,“阿妡長大了。”

原來父親并非完全不在乎她,那為什麽剛進來時臉色那般可怕?

楊妡心念一轉,甜甜笑道:“我已經九歲半,當然長大了,爹爹夜裏跟我們一道用飯嗎?讓廚房做荷葉雞可好?”

楊遠橋點頭應好。

張氏在旁邊一直提着心,此時見楊遠橋露了笑,忙笑着插話,“這個菜費火候,我趕緊去吩咐。”

等她走出廊外,楊妡往前兩步,低聲問道:“爹爹,是祖母不高興了?”

她身量矮,楊遠橋縱然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垂眸便瞧見她半仰着的小臉。

肌膚嬌嫩得如同剛剝開的雞蛋,白裏透着粉,一雙烏漆漆的黑眸宛如白水銀裏蘊着黑水銀,烏黑清亮。因是關切,眸裏含着淺淺懇求,像只小奶貓似的着人愛憐。

楊遠橋在吏部文選司任職,掌文官的品級與選補升調之責,雖然官階不高,但是個要職肥差,經常有官員說項求情。他煩不勝煩,就養成端方嚴肅的性子。

在衙上如此,在家也是這樣。

先前楊妡怕父親,每次見面問候過要麽就急急離開,要麽就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幾乎不曾這般靠近過。

楊遠橋也真不知女兒已經出落得這麽漂亮。

此時看着她俏麗不失嬌憨的神态,聽到她細細軟軟地喚“爹爹”,楊遠橋恨不得心都化了,聲音越發溫和,“你倒是大了膽子,可想過沒有,這樣鬧騰,置祖母與姐姐的臉面于何處?”邊說邊擡手去摸她的發髻。

楊妡內裏是個成年女子,本能地躲了下,随即意識到不妥,只好讪笑一下,問道:“祖母以為是母親挑唆的?”

楊遠橋只以為女兒懼怕自己,倒也沒多想,沉默會兒點點頭,片刻開口,“不管如何,你随意指使祖母屋裏的下人,當面讓姐姐難堪也是言行不妥,明兒一早去給祖母和姐姐賠個不是。”

“好”,楊妡痛快地點點頭,又嬌聲道,“祖母錯怪母親,那爹爹要不要跟母親賠不是?”

看着她亮晶晶的雙眼,楊遠橋失笑,輕拍一下她肩頭,“你呀,真是胡鬧。”

楊妡在杏花樓學的就是對男人撒嬌讨巧,此時見楊遠橋心情不錯,便不依不饒地再喚,“爹爹……”

楊遠橋糾纏不過她,面色紅了紅,應了,“行,回頭給你娘賠禮。”

回到晴空閣,楊妡微笑着撲到炕上。

她可沒忘記楊遠橋說賠禮時臉上轉瞬即逝的羞意,也沒忽略吃飯時,楊遠橋時不時看向張氏那種隐晦的眼神。

他以為楊妡是小孩子,其實在這種事情上,他未必真有楊妡見多識廣。

想必這會兒,楊遠橋已經開始用行動賠禮了。

這般多幾次,沒準張氏就能再懷孩子。

不管再生個兒子或者女兒,總歸是張氏親生的,她的壓力會小很多,而張氏的日子也就好過點兒。

只是聯想到以前跟薛夢梧被翻紅浪的情形,楊妡心裏不免有些難耐,思及自己被拘在內宅裏,想打探點消息也沒路子,又添幾分煩惱。

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漸漸睡去。

許是成了習慣,縱然夜裏沒睡踏實,第二天仍是卯初就醒了。

天色有些陰,沉沉地壓下來,像是要下雨似的,沉悶地叫人喘不過氣來。

魏氏醒得也早,已經喝完了蜂蜜水,正坐在大炕上跟楊娥和錢氏及楊姵說話。

楊妡逐一問過安,又誠懇地對楊娥道:“二姐姐,父親訓過我了,他說各人丫鬟自有主子管教,別人不好插手。昨天是我做得不對,二姐姐大人有大量,寬恕我這回。”

說着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福禮。

這是賠禮嗎?

說各人丫鬟各人管教,豈不是說她也有錯。

楊娥側坐在炕邊,盯着她的雙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半天沒法回答。

楊妡抓過她的手,一邊搖,一邊可憐兮兮地央求,“姐姐還在生氣所以不原諒我麽?要是父親知道,肯定又得訓斥我。”說着,手底用勁,越發搖得厲害。

楊娥胳膊差點被搖斷,臉上勉強擠出個笑容來,“我沒生氣,咱們是姐妹,有什麽可見外的,丫鬟們做得不對,你幫我教訓兩句是你的好意,也是她們的福分。”

楊妡點點頭,鄭重道:“姐姐別客氣,再有這樣的事兒,我仍幫姐姐處理,不過姐姐要操心的事情多,我屋裏的丫頭就不麻煩姐姐了。”

楊娥氣得差點說不出話。

楊姵卻偷偷朝楊妡翹了翹大拇指。

錢氏看在眼裏,暗中打量了楊妡好幾眼。

回去的路上,便問楊姵,“這些天五丫頭膽子大了,口齒也伶俐,跟換了個人似的,你常跟她一處,沒發現她跟以前有什麽不同?”

因為楊娥心裏憋着氣,早上領着妹妹們背《女則》的時候被魏氏提點好幾次,楊姵正沉浸在楊娥被訓的歡喜中,聽到錢氏此問,本能地要回答楊妡摔了腦子,又記起自己發過的誓,便搖頭敷衍,“沒有不同,還是老樣子。”

錢氏笑笑沒再作聲。

到了岔路口,兩人分開,錢氏回大房院,楊姵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拔腿往晴空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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