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同類

進了屋子便盯着楊妡瞧。

楊妡也剛回來,出了滿身薄汗,正坐在炕邊拿着帕子拭汗。

經過這一個多月,她早不是先前戰戰兢兢的模樣,而是坦蕩迎着楊姵的目光任由她打量,少頃問道:“看出花兒了沒有?”

紅蓮沏了茶過來,楊姵抿了口,嘟着嘴道:“你瘦了,你看咱倆這襖子是清明節時候一道做的,我穿着有點緊了,你怎麽看着空蕩蕩的。”

“我苦夏,吃得少”,楊妡苦笑,她整日提心吊膽地過,吃不好睡不安怎可能胖得了?可這話卻沒法對楊姵說,只笑着打發走紅蓮等人,将昨天描的十幾張花樣攤在炕桌上,“這些最實用,我娘說先跟着繡娘把這些挨個繡兩遍,技藝差不多就練成了。咱們先從簡單的來。”

楊姵沒看花樣,又盯着楊妡掃兩眼,“我娘真沒說錯,你就是變了。”

楊妡思量片刻,推心置腹地對楊姵道:“我這次死裏逃生,緊接着又伺候我娘半個多月,着實吓破了膽,也想通了許多事情。你說咱們這一輩子說不定哪天就死了……”

楊姵伸手捂住她的嘴,“呸呸,什麽生啊死的?”

“好,不說死,”楊妡笑着繼續道,“咱們現在過得不錯,衣食都有人伺候,可過幾年說不定要嫁到哪裏去?祖母重視楊家的好名聲,天天要求背《女四書》。我覺得真不如學學裁衣做飯有用,萬一哪天落魄了,還能多門手藝謀生,《女四書》能吃飽飯麽?”

楊姵聽得懵懵懂懂,又感覺楊妡的話似乎有些道理,便笑道:“不管你幹什麽,我跟你一處就是。”

兩人一同禀過魏氏,沒幾日,花園裏得月閣就被收拾出來,由針線房吳慶家的教她們女紅。

楊娥原已學過兩三年,針法技法都會,又是說親的年紀,便不跟他們摻和,其餘四位姑娘包括楊婧每隔一天從巳初學到午時。

吳慶家的約莫二十六七歲,已經生過三個孩子,但身材保持得相當不錯,脊背挺直腰肢纖細,身上湖藍色的襖子雖然已經有些發白,卻洗得幹幹淨淨,帶着股好聞的栀子花味兒。

完全不同尋常生育過的婦人那般邋裏邋遢。

楊妡暗暗點頭,莫名對她生出幾許好感,對繡花更多了些興趣。

頭一天上課,吳慶家的拿出幾十绺絲線讓大家認顏色。認清了便學分線,先分兩股,再分四股,八股,最後要把分成八股的線紉到細如牛毛的針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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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妡自诩是個心靈手巧的,也跟着張氏學過半個多月針線,仍是手抖得厲害,硬是紉不進去。

吳慶家的見狀,笑道:“五姑娘放輕松,先看看花兒歇會眼。”

她不提還好,一提楊妡頓時覺得兩眼酸痛,眼淚都快流下來似的。

所幸得月閣所處位置極好,自洞開的窗棂放眼望去,草木蔥茏綠意蓬勃讓人賞心悅目。

吳慶家的細聲道:“五姑娘不用太緊張,有時候越是在意,心越偏,反而更紉不進去。”

這話聽着別有深意。

楊妡細細咂摸片刻,笑道:“多謝。”

吳慶家的忙擺手,“五姑娘別客氣,我只是下人,當不得姑娘謝。”

楊妡笑笑,依着她所言,試了兩次,果然輕輕松松地紉了進去。

連着兩次課,就只練習穿針分線,第三次開始講最基本的起針行針,臨走時留了功課,每人在素絹上繡一只紅蘋果,不要求配色針法,只要針腳勻稱筆直即可。

隔天再上課,衆人把自己的繡活都呈上來給吳慶家的評點。

楊嬌曾和楊娥一道學過些日子,底子還在,不但繡了紅蘋果還繡了兩片綠葉,有模有樣的,得了吳慶家大力稱贊。

楊姵與楊妡基本是新手,繡得雖看不出來是蘋果,好歹也是紅球。

唯獨楊婧繡得毛毛糙糙,素白綢子上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左看右看瞧不出什麽形狀。

楊姵“噗嗤”笑出聲來,“六妹妹繡得是蘋果,怎麽看着像刺猬?”

這麽一說還真是有點刺猬的模樣,楊妡也随着笑,“再繡上頭和眼睛就更像了。”

楊婧面皮挂不住,一下子就惱了,抓起吳慶家跟前的素綢連帶着幾绺絲線盡數扔在地上,哭喊道:“你們欺負人,我不學了。”

“六姑娘仔細傷了手,”吳慶家的忙攔住她,安慰道:“萬事開頭難,六姑娘剛拿針,繡成這樣已是相當好的,多練習幾次,針腳就勻稱細密了。”

“不學,白費工夫學這沒有用的玩意兒,我才不稀罕。”楊婧繼續發飙,将臺面上盛針線的五只笸籮全扒拉下去,剪刀尺子等物散了滿地。

隔壁等候的丫鬟們見勢不好,匆匆上前幫忙收拾。

楊婧發瘋似的亂揮亂踢,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腳踢在紅蓮額頭,頓時紅了一片。

楊妡瞧見,臉色一沉便要發作。

楊姵伸手攔了她,吩咐松枝帶紅蓮下去請府醫,轉身板着臉對楊婧道:“六妹妹,你這是作什麽?”

楊婧叫嚷着,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我不想學,你們非逼我來,還欺負我。都是你們不好!”

“就是句頑話,誰欺負你了?再說你不想學就走,又沒人攔着……看看你這樣子,哪裏還有半分體面?多大點事值得你又哭又鬧的?”楊姵訓完楊婧,又吩咐正手忙腳亂撿東西的撫琴,“送六姑娘回霞影軒,告訴葉姨娘說六妹妹該好生管管了,要是她教不好,就讓林姨娘代為管教,正好林姨娘也閑着。”

她畢竟是大房院的嫡女,發起火來很有幾分氣勢。

楊婧再不敢分辯,惡狠狠地瞪楊妡一眼,跟着撫琴走了。

楊妡完全沒有在意楊婧的眼神,就是頗感意外。

她跟楊婧接觸得少,平常只在松鶴院能見到,覺得她挺懂事的,沒想到竟有這麽蠻橫無理的時候。

而且楊家姑娘哭鬧起來果真半點美感都沒有,連鼻涕都流出來了。

楊姵見她愣神,鄙夷道:“你不知,她小小年紀學得跟葉姨娘一般做派,真不如跟着林姨娘好。”

葉姨娘出身青樓,是個清倌,彈一手好琵琶。

楊遠山與同僚喝酒,聽過她兩支曲子贊不絕口,第二天同僚就連人帶賣身契送到府裏來。

起先沒有名分,生了二少爺楊峋後提了姨娘。

林姨娘則是錢氏陪嫁過來的丫鬟,有年楊遠山外出游學,錢氏主持中饋脫不開身,葉姨娘那會兒懷着身孕,錢氏便讓她跟着伺候,一年之後,挺着大肚子回來,生下了大姑娘楊婉,随後也提成了姨娘。

經過這番鬧騰,吳慶家的有些心虛,局促地說:“要不今兒就先到這裏,我去跟桂嬷嬷回話。”

楊姵無謂地說:“不管你的事,該怎麽教還怎麽教。”

吳慶家的定定神,将事先已描好的圖樣拿出來,笑道:“上回學了行針,這次就講蘇繡裏頭兩簡單的行針針法,直針和纏針。”邊說邊掂起針慢慢地做着示範。

繡花繃子架在中間,三位姑娘圍在旁邊看得目不轉睛。

正專注的時候,外面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和丫鬟們低聲的勸阻。

緊接着,簾子被撩開,闖進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

女子話不說一句,掄起繡花棚子就摔在地上,緊接着又扇了吳慶家的一巴掌,“好你個欺軟怕硬的奴才!”

這一下打得狠,吳慶家的不防備險些摔倒,愣怔着問:“葉姨娘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葉姨娘冷笑聲,伸着蘭花指姿态優雅地從懷裏掏出絲帕擦了擦手,揚着下巴,慢條斯理地說,“你一個奴才還學會看人下菜碟了,都是楊家的姑娘,憑什麽別人能學,六姑娘就被趕回去?”

楊妡看不下去,開口道:“是六妹妹自己不想學。”

葉姨娘轉過身來,視線落在楊妡臉上,明顯滞了滞。

楊妡暗呼不好,莫名地心虛了下。

她在楊家将近兩個月,已經開始适應楊家五姑娘的身份,不但在下人們看來沒有破綻,甚至在魏氏跟前待一兩個時辰也毫無問題。她自認足可以瞞天過海,只除了葉姨娘。

因為她們是同類。

但凡出自青樓的,不管是破了瓜的還是清倌,能出來見客,都事先受過好幾年的調~教。

楊妡前世從五六歲上開始學站姿學走路學儀态,然後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凡此種種,目的就是勾住男人的心絆住男人的腿,而留住男人最關鍵的就是要媚,要騷。

這種媚與騷已經刻在了骨子裏,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就會流露出來。

縱然她時不時地警戒自己要行端立正,而且做得也相當不錯,可在有同樣經歷的葉姨娘眼裏,仍是瞞不過去。

就像她一眼就能看透葉姨娘的惺惺作态一樣。

可在這種情形下,即便再心虛,她也不能表現出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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