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思

楊妡悄悄攥緊手心,挺直脊背,迎上葉姨娘的目光,淡淡地重複一遍,“六妹妹覺得繡花沒用,白費功夫,跟吳慶家的不相幹……這裏并沒人欺負她,只不過是我跟阿姵說了兩句頑話,回頭我自備了禮跟六妹妹道歉。”

葉姨娘目光爍爍地盯着她,像是尋找同類的孤狼,眼眸裏有探尋有審視,甚至還暗藏着幾欲噴薄而出的篤定。

少頃,取帕子掩了唇角,目間蘊幾絲妩媚,吃吃笑道:“原來是這樣啊,六姑娘一路跑回去哭得跟什麽似的,直說被欺負了。我還道姐妹幾個素日最是友善和睦,肯定是瞎了眼的狗奴才仗勢欺人……”

“葉姨娘覺得是仗了誰的勢?”葉姨娘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自門外走進兩人,正是錢氏與桂嬷嬷。

卻原來是打雜的小丫鬟見勢不好,急匆匆跑到大房院請了錢氏過來。

葉姨娘臉變得快,立刻換成恭順的模樣垂手站着,“夫人不知道,有些奴才慣會看人下菜碟,六姑娘時不時地被人欺負。”

錢氏不悅地說:“姑娘們的事兒無需姨娘跟着操心,要是你實在閑得沒事幹,世子爺的冬裳還沒裁,做兩套出門穿的,兩套家常穿的,另外做四雙襪子四雙鞋,不用太趕,霜降之前做成就行。還有峋哥兒的鞋襪,你也一并打點了。”

葉姨娘低聲應了。

錢氏這才揚聲問道:“怎麽回事?”

有個口齒伶俐的丫鬟把适才情形原樣說了遍。

錢氏板着臉對楊姵與楊妡道:“都九歲了,越長越回去,都會取笑妹妹了,待會兒就去跟六丫頭賠個不是。”又對楊嬌道,“這裏你是最大的,妹妹起了糾紛你就該勸着攔着。”

楊嬌低着頭不說話。

錢氏看她兩眼,轉向葉姨娘,“六丫頭實在不愛動針線那就算了,沒得逼着胡亂攀扯人……你說孩子小說不清楚,你這般年歲了還不懂分辯個好歹急火火地亂竄,還記不自己什麽身份嗎?”

挨個訓完,錢氏緩了聲音,“多大點事兒鬧成這樣,一個個都不省心,傳出去府裏的體面還要不要了?以後都注意點,要是再犯,可不像今兒這麽輕飄飄地過去了。”

說罷轉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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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姨娘猶豫着跟上去,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頭對楊妡道:“這事兒真正是六姑娘不懂事,賠禮倒不用,五姑娘要不嫌棄,經常到霞影軒坐坐。我別的不會,就一手琵琶還能見人,世子爺聽了也誇好,倒是願意彈給姑娘們逗個樂兒。”

楊妡淺笑道:“多謝姨娘美意,大伯母吩咐了賠禮還是要賠的,琵琶我不懂,聽不出好壞,就不勞煩姨娘了。”

葉姨娘并不強求,柔媚地笑一笑,翩然離去。

楊姵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罵一聲,“裝腔作勢!”又愁眉苦臉地說,“娘也是,賠什麽不是,又得害我破費,早知道就不多那兩句嘴了。”

楊妡笑道:“咱們确實有錯,不該取笑六妹妹,她畢竟還小,破費就破費吧。”

兩人叽叽喳喳商量一陣子,楊姵挑了朵宮紗堆的絹花,楊妡選了只銀質的小魚當作賠禮,送到了霞影軒。

這才半上午發生的事兒,沒過兩刻鐘楊娥就聽說了。

她正捏了饅頭屑逗弄瓷缸裏養的金魚,金魚貪吃又不知道飽,見到饅頭屑便蜂擁着過來搶。

楊娥輕聲道:“不知飽足的東西,早晚有後悔的時候。”說罷,将手中碎屑盡數灑了進去,擡頭吩咐采芹,“去霞影軒跑一趟,說她的情我領了,六妹妹的事兒不用急,得空我會跟祖母提。”

采芹應一聲,挪着細步出去了,沒多久便回來,俯在楊娥耳邊低聲嘀咕幾句。

楊娥“嗖”地變了臉色,“她魔怔了,怎可能有這樣的事兒?”

“葉姨娘說她也不十分真切,就感覺五姑娘不對勁兒。這一路我也想過,以前五姑娘往松鶴院來得多勤,而且姑娘怎麽擠兌也不見她吭聲,現在真是嚣張起來了……就摔了一跤,能差這麽多?這裏面真是透着邪。”

楊娥沉默許久,才開口道:“你看看三哥可在家,能否請他過來趟,先別提什麽事情。”

楊峼約了同窗到積水潭賞荷,在外頭吃過午飯才回,聽說楊娥有事,連衣裳都沒換,徑自到了松鶴院。

魏氏正在歇晌,也就沒驚動她,加之楊娥已是大姑娘,楊峼縱是親兄長也不好往她的閨房裏去。

兩人便站在院子裏的大槐樹底下說話。

離得近了,楊娥聞到楊峼身上隐約的酒氣,關切地問:“三哥吃了酒,要不要讓人煮醒酒湯來?”

楊峼笑着搖頭,“沒多吃,二兩的小壺,兩人對半分,每人只吃一兩,不妨事。你找我何事?”

午後炎陽透過斑斑樹葉照射下來,楊峼的臉被光斑照着,半邊明半邊暗,寶藍色的直綴穿在身上從容又儒雅。

因是趕得急,額角處沁出細密的汗珠,閃閃發着碎光,一雙眼眸充滿了關切與愛護。

楊峼已經過了童生試,今年秋天會參加鄉試,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會考個舉子回來。

這樣楊峼在府裏說話的分量會更重。

而她能依靠的人就又多了一個。

楊娥微微笑着,仰了頭低聲問:“三哥讀書多,不知聽說過借屍還魂或者魂靈附體?”

楊峼勃然變色,“子不語怪力亂神,你一個姑娘家打聽這些幹什麽?”

“一時好奇,就是想知道有沒有這種事情。”楊娥頭半歪着,嘟了嘴,略帶幾分撒嬌。

“自然沒有,”楊峼答得斬釘截鐵,“要真有的話,古往今來多少能人賢士,多少聖主明君還不都依托別人複生了?你若沒事,多陪祖母說會話,別整天胡思亂想。”

聽到楊峼這般回答,楊娥長籲口氣,說不出心裏該慶幸還是失望。

慶幸得是,楊家沒有出這種匪夷所思之事,她不必跟着受牽連,而失望得卻是不能借這個由頭牢牢地鉗制住楊妡。

楊娥自始至終就沒有喜歡過楊妡。

楊妡從小就生得好,穿件大紅缂絲的襖子,粉雕玉琢般,笑起來一口牙沒長齊。奶娘抱着她到松鶴院請安,衆人都圍着她看逗她玩,魏氏也樂呵呵地誇她福相,完全忽略了站在旁邊的自己。

楊娥又氣又恨,覺得張氏搶走了父親,現下楊妡又要搶走祖母。

趁魏氏抱着楊妡逗弄的時候,她擠過去假裝看妹妹,用力捏了楊妡的小胳膊一下。楊妡吃痛,揮舞着雙手找張氏,不小心扯下魏氏的發簪,把頭皮都劃破了。

羅嬷嬷趕緊上前掰楊妡小手,楊妡受驚越發哭得厲害,從此就怕了魏氏,看見魏氏就哭。

魏氏也不怎麽待見楊妡。

楊娥覺得這樣挺好,甚至在聽說楊妡摔下山坡昏迷不醒的時候還高興了下。

楊妡本來就不該生下來。

二房院是她娘親魏明容一手整治管理的,只能有楊峼與她兩個孩子,以後也是要完完整整地交到未來的三嫂手裏。

不管是楊妡還是張氏,都只能靠邊站。

這陣子,楊妡是越來越嚣張了。

先是在打扮上奪了她的風頭,後來還敢懲治采茵來報複自己,尤為可恨得是,父親只是輕描淡寫地讓她賠了個不是,而魏氏卻什麽都沒說。

是不是他們也覺得楊妡所做沒錯?

楊娥緊緊咬了下唇,不管葉姨娘所疑是真是假,她總得做點什麽,好讓祖母與父親都厭了楊妡,讓她永不得翻身,最好老死在家廟裏。

**

楊妡自然想不到楊娥的算計,此時的她正站在長案前,扯着袖子研墨。

夏日午後最教人沉悶,但晴空閣正對着西次間的院子種了數十竿翠竹,推窗便可見到青青竹葉,格外多了些清爽。

吃中飯時,楊妡還因葉姨娘忐忑不安,可吃完飯她就想通了。

葉姨娘縱然懷疑,可一無人證二無物證,只要她咬緊牙關不承認,誰敢說她不是楊妡?

除非她有本事把原主小姑娘找出來。

可方元大師說過,原主自有她的去處,葉姨娘又該到何處去找?

想通此節,楊妡心頭一陣輕松,便打算抄兩遍《女誡》。

今兒早晨背第四篇《婦行》她背得不太熟練,被魏氏瞪了好幾眼。明早該輪到《專心》篇,她要是再背不順,恐怕就得挨罰了。

提筆寫下頭一句,楊妡便在心底惡狠狠地罵了句,“一派胡言。”

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卻不能嫁給兩個丈夫,丈夫是妻子的天。天是無法逃離的,所以丈夫不能離開。

這樣說來,如果嫁了個短命鬼,還得替他守一輩子寡?

這世道女人本就不容易,寡婦的日子更難過。曹大家是不是腦子有病,她分明也是女人,卻寫這種東西,不是為難自己嗎?

還有魏氏,天天逼着孫女們背這些,這還是親生的祖母嗎?

楊妡抄一句罵一句,待到抄過兩遍,竟然一字不漏地背會了,而暮色也漸漸籠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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