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藏話
楊妡一把合上簾子,聽到窗外車夫恭謹的聲音,“太太、姑娘可安好?剛才有個孩子突然從馬前跑過去,躲閃不及倉促停車,太太恕罪。”
接着護院厲聲呼喝,“找死啊,跪下!要是車裏太太姑娘傷着了,你一百條命不夠賠。”
少年“咚咚”磕着頭,“太太饒命,我娘病重等着我抓藥回來,一時沒注意馬車,太太饒我這次,我不是故意的,”
張氏本是心善之人,聽到此言便吩咐楊妡兩人戴上帷帽,撩了車簾,“再着急也不該這麽莽撞,要是馬車收不住撞了你可怎麽辦?”
“是,是,”少年恭聲應着,又不住地磕頭。
張氏見他衣衫褴褛,而自己不過受了點驚吓,并不曾有何傷處,便道:“行了,你走吧,以後當心些。”
“謝太太,”少年如釋重負,擡起頭來。
楊妡驀地就是一怔。
這少年,她認識,叫做元寶,就住在杏花樓後面的養馬巷裏。
他娘得的是痨病,什麽重活幹不了,在家裏癱了好多年。雖然他家裏所有物品都賣掉看病,可他娘仍是故去了。
想到此,楊妡揚聲喚住他:“你且慢走。”
元寶一驚,神情有幾分惶恐,卻仍彎了身子等待下文。
楊妡輕聲吩咐青藕,“看着是個孝順的,許他些銀子給他娘治病。”
青藕詫異地掃了眼外頭破衣爛衫的少年,自荷包掏出幾塊碎銀下了馬車,對元寶道:“我家姑娘心善,拿去給你娘看病吧。”
少年大喜過望,對着馬車又磕兩下頭,“姑娘大恩大德,我一定會報答姑娘。”大着膽子飛快地往車裏看了眼,只看到帷帽之下影影綽綽一張面容,并不真切。
耽擱這會兒工夫,後面已擁堵了七八輛馬車,有好幾個管事模樣的人過來詢問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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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自然不便挨個回答,幸得有先來一步的魏璟幫忙應對。
車夫很快又駕了車。
楊妡摘下帷帽放在膝頭。
張氏便道:“妡兒雖是一片好心,可今日這事做得卻是不妥。那孩子走路不謹慎差點撞了車,你卻許給他銀兩,萬一被人學了去,往後出門撞車的人就多了。”
楊姵也跟着道:“沒錯,本來就是他不對,這樣倒顯得是咱們理虧似的。你這是亂發好心。”
楊妡笑笑沒回答。
她不是亂發好心,而是懷有私心。
前世元寶走投無路,曾到杏花樓自賣其身給他娘治病。
剛巧那天杏娘發了筆大財,一高興扔給他個二兩的銀錠子,“就你瘦得跟竹竿似的,風一吹就倒,這點身子骨能幹什麽,買了你也是白吃飯,這銀子你拿着給你娘瞧病吧。”
元寶磕了頭離開,半年後又到杏花樓,跟杏娘說:“我娘已經去了,我來還債,您有什麽事情吩咐我就成,我不要工錢,也不在這吃飯。”
說完拎起笤帚就掃院子,掃得塵土飛揚。
杏娘又氣又笑,罵道:“你不灑點水就掃,得嗆死個人?”言語間是留下他了。
那時候元寶也就是十歲出頭的模樣,又黑又瘦,個子也矮,倒是勤快也有眼色,把院子裏的活兒包了大半。
杏花樓的姑娘做得是夜裏生意,早上起得晚,懶得動彈,經常使喚他到胡同口買燒餅,買豆汁,他樂颠颠地跑得勤快,不管是酷暑還是嚴寒,半點怨言都沒有。
姑娘們過意不去,便把恩客們落下的扇子、荷包等物打發給他,有時候也讓小丫頭給他做雙鞋,縫條手帕。
楊妡就曾讓青兒給他買過一身青灰色裋褐,他隔着門簾給她磕頭,“謝阿馨姑娘。”
元寶在杏花樓幹了五年,身子結實了,個頭也竄出一大截,杏娘不舍得再用他,“都成大人了還在這混,以後別指望娶個正經媳婦了。”
給他二十兩銀子攆了出去。
元寶在杏花樓不遠處開了家鋪子,賣針頭線腦梳篦頭油,每每杏花樓的姑娘去,總是打了對折再抹去零頭。
沒得兩年工夫,換了間大門面,仍是在雙榆胡同。
薛夢梧也認識他,還曾誇贊道:“難得腦子好使還有情有義,以後肯定有出息。”
楊妡被困在文定伯府輕易不得出門,倘如能有這麽個人在外面幫她打聽個事情,豈不既方便又隐秘。
前世,元寶既然能應諾到杏花樓還債,今生想必也會記着這份恩情。
而且,她特意使喚了青藕而不是紅蓮,因為青藕在府裏時候久臉面熟,她嘴唇右下角有顆黑痣,非常明顯,府裏人都知道。
只要元寶存了這份心,肯定能找到。
即便找不到,她所損失的不過是三兩多銀子,可魏璟聽說事情的緣由之後,看向她的眼神又溫柔了兩分。
顯然跟張氏一樣,把她當成熱心行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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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離護國寺漸近,路上行人愈來愈多,馬車走得也越來越慢。
街道兩邊已經支撐起許多攤子來,小販們的叫嚷販賣聲此起彼伏,混雜着路人的讨價還價聲,相熟人家的招呼應答聲,不絕于耳。
楊姵興致勃勃地說:“你聽外面多熱鬧,這次出來了,下一次說不定什麽時候才能出門,一起玩玩多好?”
張氏惦記着跟秦夫人說體己話,也勸楊妡,“四處逛逛也好,看到新奇喜歡的物品就買回去。”
聽着外面的喧鬧,楊妡頗為心動,猶豫片刻應道:“好吧。”
楊姵喜形于色,笑道:“咱們先吃再逛還是先逛再吃?”
張氏笑着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指指窗外。
因為人多,行人們已被擠到路中間,就擦着車邊走,幾乎伸手便能觸到車簾。
護院們都下了馬,神情戒備地護在馬車兩旁。
在車裏高聲說話,很容易被外面的人聽見,這對高門大戶的女子來說,是極失禮的事情。
楊姵低笑聲,不再開口。
好容易擠過口袋胡同,衆人在護國寺胡同口下了車。
楊遠山等人要談詩論道,魏氏帶着張氏等女眷則去講經堂聽經,而小一輩的姑娘少爺壓根沒有進寺廟的打算,只想奔着廟會去。
魏璟早做好了打算,笑道:“咱們十幾人再加上小厮丫頭肯定玩不到一處去,而且也容易丢,把工夫都耗在找人上了,倒不如各自結成伴去逛,只別忘了未正時分在護國寺門前大槐樹底下碰面,午飯可在廟會上吃,要是想用齋飯,午時的時候到寺裏去用,我跟知客僧交代過了。”
衆人都點頭說好。
當下,楊峼帶着楊娥一道,大少爺楊峻帶着楊姵與楊妡,楊嬌與楊婧則跟着二少爺楊峭。
魏家只兩個姑娘,魏珺和魏琳都跟在魏璟身旁。
既已分派妥當,魏璟再叮囑一遍集結的時間地點,就讓大家散了。
楊妡把帷帽遞給青藕。
青藕要留在馬車上看東西,只紅蓮随身伺候。
廟會上人多,帶着帷帽行動不便,而且也惹人眼目,還不如不戴。
以前楊妡趕廟會,曾被人趁亂把頭上一根金釵拔了,這次她便沒戴貴重的翡翠玉石,只插了兩朵精巧的絹花。
楊姵穿戴得也比往常素淡,看起來跟普通人家的姑娘并無二致。
兩人直奔吃食攤子。
楊峻早料到如此,已讓兩個小厮在前面開路,而他緊緊地跟在後頭,唯恐不小心落下一個。
楊峻是錢氏所出的嫡長子,今年十九,已經定下太常寺寺卿的孫女兒,明年三月就成親。
時辰尚早,吃食攤前人并不多。
楊姵挨個攤子轉了轉,将想吃的各樣食物吩咐給小厮,她與楊妡坐在桌旁等。
東西上來的很快,有碗豆粥、大餡馄饨、炸豆腐、扒糕、豆汁和江米面艾窩窩,擺了滿滿一桌子。
楊妡先前不覺得餓,看到飯食,饞蟲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兩人對着滿桌子點心小食吃得不亦樂乎,忽見楊峻猛地起身,躬身行禮,“三表舅。”
楊妡擡眸,是魏劍嘯。
他竟然也過來了。
楊妡正要請安,魏劍嘯揮手攔住她們,“盡管吃,無需多禮”,笑着在桌旁坐下,狀似随意地問,“哪樣點心最好吃?”
楊姵指着扒糕,“表舅嘗嘗這個,很勁道而且酸甜爽口。”
魏劍嘯笑着搖頭:“我不愛吃酸的,倒想嘗嘗馄饨是什麽餡兒的?”側頭看向正嘟嘴吹馄饨的楊妡。
因馄饨是熱的,楊妡雙唇呈現出嬌豔的紅色,被她白淨柔滑的肌膚襯着,水嫩欲滴。小巧的鼻梁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映着那雙秋水翦瞳愈加黑亮。
整個人就像初春早綻的桃花,等待他去采撷,又像是才出鍋的包子,誘惑着他去品嘗。
魏劍嘯越看越愛,幾乎移不開眼睛。
楊妡卻如坐針氈,完全失了胃口,好容易咽下口中馄饨便放下羹匙,将碗遞給紅蓮,“你吃了吧。”
楊姵詫異地問:“不好吃嗎?我覺得挺好的,餡大皮薄。”
楊妡勉強笑笑,“嘗嘗味道就行了,留着肚子再吃點別的。”
這會兒,小厮已經又要了一碗端到魏劍嘯面前,魏劍嘯夾起一只慢慢嚼了,笑道:“果真好吃,煮得正當時,餡兒皮兒都很嫩,得細細品才能嘗出好來。”
這話裏分明還藏着話。
楊妡聽了,只覺得毛骨悚然渾身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