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見過
一大早, 楊妡就穿戴整齊與楊姵一道去了松鶴院。
誰知他們還不是最早的,院子裏已站了許多丫鬟, 見她們進來, 齊齊上前行禮。
其中有幾個臉面看着很生。
通常客人不會這麽早就到。
楊妡正覺詫異,就聽楊姵驚喜道:“大姐姐這麽早就來了?”
那幾個面生的丫鬟笑應道:“也才剛到一刻鐘, 老爺跟夫人惦記着府上老太爺, 就早點過來。”
是說楊婉與她夫婿。
楊妡入府兩年有餘,還從沒見過這個早早就出閣的大堂姐,頗有幾分好奇,含笑點點頭進了廳堂。
楊歸舟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 穿件繡着五福捧壽圖樣的灰色道袍,烏發高束成髻,插一根墨色竹簪,神情清癯目光有神, 看起來仙風道骨般。
楊妡行過禮, 目光流轉,便瞧見了楊婉。
楊婉正值桃李之年, 眉眼跟楊娥有點像,膚色也暗淡,就連穿着也跟楊娥極為類似, 穿件玫瑰金的褙子,頭上一對明晃晃的赤金鳳釵。
她身邊的男子側身站着,瞧不見面容,就只有個健碩的背影, 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
許是察覺到有人在窺探自己,男子猛地回過身,銳利的目光頓時鎖在楊妡身上。
楊妡大吃一驚,本來聽張氏講述,她以為這個大姐夫鐘光啓應該會像魏劍嘯似的,眼底充滿了縱欲過度的紅血絲,沒想到他目光甚是清明,完全不像聲色犬馬之人。
唯緊蹙的眉間時不時閃過的一絲隐忍與不耐,顯示出這人絕對是個急脾氣。
楊妡忙屈膝福了福,“大姐、姐夫安。”
楊婉笑着應道:“有一年多不見,阿妡出息得越□□亮了,聽說已經定親了。”
楊妡佯裝羞澀地點點頭,再擡頭,無意中瞧見鐘光啓耳後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青色胎記。
不由地心頭一緊,這個人她以前見過!
那是柳眉死去的第二天,杏花樓來了一群軍士,吆五喝六的不但點了好幾位妓子陪酒,也讓她在旁邊彈琴唱曲。
她因為柳眉的事兒憤懑不平,不免就帶到臉上。
就有個軍士“咣當”将酒盅扔到她面前,罵罵咧咧地說:“娘的,爺花了銀子就是來看你這張死人臉?”
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前衣襟,右手狠狠捏住她腮幫子,滿嘴污濁的酒氣撲向她,“面皮兒倒挺嫩,夜裏就你伺候爺。”
軍士手勁都大,她疼得眼淚嘩嘩往下淌,卻還得賠着笑道:“大爺,你看姐妹們都排了隊等着伺候您,嬷嬷嫌我手笨嘴拙不讓我丢人現眼,我就一手琴彈得還湊合,要不我再給爺彈兩曲好聽的?”
這時鐘光啓上前攬過軍士肩頭,盯着她看了兩眼問道:“你是哪裏人?”
楊妡自記事就長在杏花樓,長大後也曾問過杏娘自己的來歷,杏娘只說花五兩銀子從個落難婦人手裏買的,其他一概沒打聽,不過那婦人倒是說一口地道的京都話。
于是戰戰兢兢地回答:“就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
鐘光啓又審視般上下打量她一番,對準她眼眸,“不像,你從西北來的!”
她正待反駁,杏娘帶了兩個妓子風風火火地進來,把她臭罵一頓趕了出去。
後來只聽說,那天杏娘又加了兩道菜送去兩壇好酒才将那群人哄住。這酒菜錢,最後着落在楊妡身上,她拿出三兩銀子交給杏娘。
杏娘指着她的鼻子罵:“哭喪什麽?就是你親爹親娘死了,也得給我笑着唱。”
楊妡正沉浸在往事中,忽覺衣袖被扯了下,卻是楊姵擠眉弄眼地示意她往門口看。
卻是楊娥到了。
她今天穿件水紅色的窄身襖子月白色挑線裙子,裙子上繡着幾朵盛開的粉色月季花,墨發低低地盤在頭頂,用只精巧的珍珠花冠壓着。
整個人看上去很清爽素淨,完全不是她以往的穿衣風格。
楊姵悄聲道:“今天怎麽換了打扮?對了我記得你也有條差不多的裙子,月季花底下也繡着綠色的枝葉,看上去很像。”
确實挺像的。
而且發髻也像,只不過楊妡盤得落梅髻是先将頭發梳成三股辮兒再盤起來,這樣容易固定住,而楊娥是直接盤的,發髻很松,單用珍珠花冠肯定壓不住,怕是撐不住半天就會散。
兩人雖覺楊娥有點怪,卻也沒往心裏去。
少頃,人已到齊。
楊遠山作為嫡長子走到前頭整了整衣冠,與楊遠橋一道跪在楊歸舟面前,朗聲道:“兒賀父親六十華誕,祝父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說罷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錢氏與張氏錯後半步,緊跟着跪下。
張氏身子重,不等雙膝着地,楊歸舟已伸手虛扶一下,“老二家的就算了,別勉強,到旁邊歇着去。”
張氏低聲道:“多謝父親,兒媳恭賀父親壽誕。”讓錢氏攙扶着站在旁邊。
然後楊峻率孫子輩一衆男女照樣跪在楊歸舟跟前,磕頭拜壽。
丫鬟們将衆人準備的賀禮一一呈給楊歸舟過目。
楊遠山等人的賀禮都是精心準備的,有名貴瓷器,有前朝名琴,總之既得奢華又要清雅,而楊峻等人則或送名人字畫、或送珍貴筆墨,或者是玉刻的壽星翁,總之也頗費工夫。
至于楊妡楊姵等姑娘,大都送得針線活兒,楊娥做了一雙鞋,楊姵送了兩雙襪子,楊妡則繡了兩方棉帕。
楊歸舟諸樣看過,捋着胡子“呵呵”笑道:“你們的孝心我都領了,看到你們一個個成材成器,比送我什麽賀禮都高興。”長篇大論地教導了半天禮義仁孝等話,才走進飯廳。
廚房裏備了長壽面,每人一碗,衆人按男女分成兩桌用過早飯便按照事先計劃好的各自散去。
楊妡攙扶着張氏慢悠悠地落在後面,可巧,出門的時候正看到魏珞與瑞王李昌銘在婆子的帶領下,急匆匆地往松鶴院走。
楊妡先給瑞王行過禮,再擡頭,視線落在魏珞身上就有點移不開。
他今天仍穿鴉青色長袍,卻是張氏後來讓人送去的那件,袍擺用墨綠色絲線繡了叢翠柏,看上去如山巒般沉着從容,即便是站在衣飾奢華氣度高貴的瑞王身邊也毫不遜色。
楊妡抿嘴一笑,大大方方地問:“表哥,你進去磕過頭馬上就出來還是要等會兒,我有件事情問你。”
“就出來,”魏珞笑着回答,回身看了看,指着路邊道,“上來日頭了,你往陰涼地兒站着。”
楊妡含笑點點頭。
張氏面上有些不悅,帶魏珞與瑞王進了松鶴院,低聲斥道:“人來人往的,有什麽話非得這會兒說?一個姑娘家,半點不知道莊重。”
楊妡腆着臉笑道:“娘,就現在才能說,難不成得沒人的時候?您肯定也不許私下見啊。”
張氏氣道:“成親前就不能見面……你到底想說什麽?”
楊妡想問的是,他是否打聽到薛夢梧為何來京都,為何在杏花樓附近轉悠。可這話卻不能對張氏說,便嘟着嘴嬌聲道:“我想讓他在院子裏種棵桂花樹,架一架木秋千,養上兩挂紫藤,要是還有空地就再種一挂葡萄,現在種上,正好過兩三年就能結葡萄。”
張氏語塞,“就為這事兒?你就折騰吧,什麽時候把人折騰煩了,你就高興了。”
“才不會,”楊妡笑笑,壓低聲音,“我這會兒先試試,要是他盡心幹,我就得寸進尺再吩咐別的事情,要是他不耐煩,那我就老實點兒……要不,不知道他什麽性情,以後怎麽處?”
張氏驚訝地盯她片刻,從鼻孔裏“哼”一聲,“淨是些歪理兒,《女四書》抄了不下七八十遍,都抄哪裏去了?”卻是沒再多話,往樹蔭下站定了。
沒多大工夫,魏珞自松鶴院出來,遠遠看見身穿杏子紅短衫的楊妡俏生生水靈靈地站在樹蔭下,滿心的歡喜就藏不住,強忍着鎮定下來,一步一步走近。
晨陽暖暖地鋪瀉下來,他的眸光映着朝陽,亮得令人無法直視。
張氏瞧得仔細,默默嘆口氣,假借欣賞花木,稍稍走遠了些。輕風帶着花香,也将兩人的話語斷斷續續地卷了過來——
“葡萄有紫的,又圓又大,還有種是綠的,有點長,很甜,寧夏那邊種的多,我讓人扡插幾根枝子送過來……對了,我以前還吃過一種非常小的,有種花香味兒,我托人找找看……”
張氏不由彎了唇角,暗道:“倒是個有心的,願意為這點小事費神,只盼望着別是一兩年的熱火勁兒,以後也能耐下性子這般用心才好。”
張氏沒想到的是,魏珞豈止用心,他是恨不得把楊妡的話當成聖旨辦。
此時聽着她嬌嬌軟軟的細語,又看到她仰着頭明亮柔媚的眼眸,只怕是她說聲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法去夠了下來,更遑論只是載葡萄種樹,總得遂了她的心願才成。
楊妡看出他的心思,感慨不已,聲音越加柔和,“……今兒要在空水河撈魚上來烤了吃,你要留在府裏吃席面嗎?”
魏珞笑着搖頭,“待會到外頭跟岳父說兩句話就走,不吃飯……你當心別燙了手,別讓簽子紮着,等以後我也給你烤魚吃。”
兩人嘀嘀咕咕說了會,楊妡斜眼瞥見楊峼陪着魏璟及另一位面生的少年走近,本能地不想與他們照面,便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去吧,我也要回去準備待客。”
“好,”魏珞答應着,又看她兩眼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而魏璟,其實隔着老遠就看到魏珞與楊妡在一處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