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驚變
濃綠的樹蔭間, 她穿杏子紅的衫子就是那萬叢翠中一點紅,分外惹眼, 身下月白色的羅裙被風吹動, 裙擺好似清風拂過波浪,蕩起層層漣漪。
她纖細嬌弱如春花, 而魏珞卻粗笨魯莽如蠢牛, 兩人站在一處要多突兀就多突兀。
偏偏兩人還離得近,而且楊妡還仰了頭朝魏珞笑,那笑容比月湖裏盛開的荷花都秾豔,便是他隔着老遠都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甜蜜。
魏璟心頭湧起無限苦澀。
楊妡好似從來不曾這樣貼心貼肺地朝自己笑, 最多就是彎了唇角淺淺一笑。
憑什麽,論相貌、論學識、論人品,他那樣比魏珞差了,她怎麽竟瞧不見自己的好處?
一朵嫩生生鮮花為什麽非得往牛糞上插?
魏璟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又突突往腦門上蹿, 頂得他頭暈腦脹臉頰發燙, 恨不得立刻趕到楊妡面前問個清楚明白。
可不等走近,就見楊妡轉身扶着張氏從另一條路離開。
張氏瞧着楊妡明顯容光煥發的臉龐, 無聲地笑了笑,又板起臉問道:“嘀嘀咕咕這半天,阿珞沒應?”
“應了, ”楊妡彎了眉眼,雙唇翹着露出四顆細瓷般潔白的牙齒。
這笑容晃了張氏的眼,張氏嗔道:“笑不露齒,嘴咧成這樣讓人看見成什麽樣子?”
楊妡抿着嘴兒, 續道:“他問我秋千架子設在東邊還是西邊,葡萄種在屋前還是屋後,又啰啰嗦嗦說他以前在寧夏吃過的葡萄,要托人扡插枝子運過來……一個大男人什麽都拿不定主意。”頓一頓,嬌聲道,“娘,他說回頭畫個秋聲齋的草樣子送來,讓我看看還有什麽需要添置的,他反正現下沒要緊事情,就先辦了。”
張氏一聽就明白,兩人這是說話沒說夠,找借口互傳書信。本來是想一口拒絕的,可看着她殷殷的目光,又覺得兩人已經定下親事,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傳個書信也不算過分。彼此有了情分,往後的日子也能和美些。
便正色道:“既然有正經事,寫封信也沒什麽,讓他送到竹山堂便是。可得有一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知道輕重,知道什麽話該寫什麽話不該寫。倘或鬧出笑話來,丢臉得可是你自己。”
楊妡鄭重答應,“娘放心,我知曉分寸,絕不會授人以柄。”
“你好自為之吧,跟阿珞也說聲,要是他還顧及你的聲名,就謹慎點兒。”張氏再叮囑她幾句,眼看着二房院就在前面,徑自回去了。
楊妡則舉步去了芙蓉閣。
此時的楊娥正在流雲軒吩咐小丫鬟惜藍換衣裳。
惜藍剛十二歲,跟楊妡身量差不多,看起來也是瘦瘦弱弱的。
采茵幫她穿上杏子紅的短衫和月白色裙子,又仿着楊妡的發式梳了頭發,戴一對小巧的珠簪。
衣裳都是楊娥沒怎麽穿的舊衣,料子非常好。
從背影看,便有了幾分楊妡的氣概。
本來楊娥是想親自上陣的,可在松鶴院看見楊妡,感覺實在差太多了。個頭高大半個頭不說,自己體态也豐腴些,不若楊妡那般纖細。
只要不是瞎子,就根本認不錯人。
所以只好颠颠地回來換人。
好在院子裏的丫鬟七八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找個跟楊妡身量相仿得并不難
楊娥審視般打量一下惜藍,又從鏡子裏看了看自己,問采茵,“二表哥這會在哪兒呢?”
采茵低聲回道:“剛從松鶴院出來,又出了二門,想必是要等其他人來了還能進內院。羅姨娘在二門布置了人,等人一進來馬上告訴姑娘。”
楊娥點點頭,又問:“五姑娘呢?”
“淮南侯府兩位李姑娘來了,五姑娘正在芙蓉閣陪她們說話。”
楊娥深吸口氣,輕輕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我靜一靜。”
采茵拉着惜藍應聲出門。
惜藍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怯生生地問:“采茵姐姐,姑娘為啥讓我換衣裳?這料子太嬌,穿着幹活不得勁,還有怕把簪子丢了,我就是把月錢全拿出來也賠不起。”
采茵沉聲道:“不為什麽,就是讓你試試好不好看。上午你什麽也別幹,在西廂房等着吧,一會兒我叫你。”
惜藍挪着步子慢慢進了西廂房。
采茵側頭瞧見廊檐下站着的采芹,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在她們看來,楊娥此舉簡直是被豬油糊了腦子,最最愚蠢的做法,可楊娥偏偏被羅姨娘挑唆着,像是吃過秤砣般鐵了心。
這幾天,她們真正是寝食不安,開口相勸是絕對勸不聽的,反而會沾得自己一身腥,而向松鶴院告密,任憑哪個主子都容不下背主的奴才,她們照樣沒有好果子吃。
只能硬着頭皮聽從楊娥吩咐,心裏暗暗盼着,千萬讓楊娥遂了心願,她們也好趁機求個恩典,早點發送出去。
兩人沉默着站在院子裏,過了會兒,有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颠颠跑進來,細聲細氣地道:“門上王嬷嬷讓我來送個口信兒,說采茵姐姐托她買的花樣子買到了,可惜今兒忘了帶,等明天給姐姐送來。”
這是事先定好的暗語,意思就是說魏璟等人已經進了二門。
采茵心知肚明,進屋自碟子裏挑兩塊點心塞到小丫鬟手裏,“點心是賞你的,告訴王嬷嬷我知道了,我現在不急着用,什麽時候送來都成,讓她費心了。”
小丫鬟道過謝,一蹦一跳地離開。
魏璟與四五位公子正意态悠閑在欣賞着楊府花園的花木,跟随他們引路的就是二門上的王嬷嬷。
今天賓客多,楊峻楊峼等人忙不過來,魏璟既是親戚、對楊府也熟,便充當了半個主人的角色。
錢氏一早吩咐過,公子少爺要往夕照山吟詩作對,囑咐各處院子的姑娘盡都約束好下人,不要亂走免得沖撞了。
故而這一路倒是清靜。
楊府布置本就頗具匠心,尤其夏日草木茂盛各式花朵競相盛開,于清雅之中又呈現出勃勃生機,美不勝收。
尤其那一樹西府海棠,往年五月底花已經敗了,今年不知為何晚了十幾天,到現在仍是滿樹粉紅,如曉天雲霞明媚動人。
便有一位高聲吟道:“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古人誠不我欺。”
其餘幾人贊嘆不已,魏璟也與有榮焉,笑道:“誰說草木無情,便是這海棠也因文定伯壽誕而遲了半月,可見解語花名副其實啊。”
幾人說說笑笑地往前走,忽然聽到路旁樹叢悉悉索索,從小徑上猛地蹿出個八~九歲未留頭的小丫鬟。
小丫鬟見有外男,轉頭便往裏鑽。
王嬷嬷一聲大喝,問道:“鬼鬼祟祟地幹什麽,沒看到表少爺和幾位公子在賞花?”
小丫鬟忙俯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見過表少爺,見過公子……我,我剛不小心把姑娘的帕子挂樹枝上了,本打算找個姐姐幫我夠下來,并非有意沖撞,表少爺恕罪。”
這不過小事一樁,何況正值文定伯生辰,沒有必要打打殺殺地掃興。
魏璟完全沒放在心上,溫聲道:“行了,沒事了,起來吧。”
小丫鬟千恩萬謝地起身,回身走兩步,又期期艾艾地道:“能不能勞煩表少爺幫我夠下來,我怕姑娘等急了。”
“怎恁多事?”王嬷嬷怒道。
魏璟見小丫鬟目光水波盈盈,馬上要落淚的樣子,頓生憐憫之心,笑道:“舉手之勞,我替你夠下來便是,”又對諸位公子道,“幾位先行一步,我稍後便來。”
魏璟循小徑走三五步,果然瞧見一條粉色帕子挂在紫薇樹的樹杈上,正随微風顫巍巍地搖動。
魏璟踮起腳尖試了試,仍差尺許才能夠着,四下一打量,用力折下一根樹枝,仔細挑着将帕子挑了下來。
“多謝表少爺,”小丫鬟歡呼一聲,急忙抖開帕子看有沒有勾絲之處。
魏璟便瞧見,在帕子一角,用銀色絲線繡了個工工整整的“妡”字。
字體娟秀柔媚,像極了那張春花般嬌豔的臉。
而帕子被香薰過,有種好聞的甜膩花香。
魏璟心頭熱熱地蕩了下,随即想起适才她跟魏珞站在樹蔭下說話的情形,兩人離得那麽近,魏珞伸手就可以拂到她的臉。
以往楊妡總是口口聲聲地說男女授受不親,為什麽跟魏珞卻那麽親近?
魏璟又升起找到楊妡好生質問她幾句的想法,淡淡問道:“你是五姑娘身邊伺候的?”
小丫鬟不答,一個勁兒地道謝,“表少爺心地真好,才華也好,我們屋裏的姐姐都替姑娘可惜,姑娘生得那麽漂亮,怎麽就……不耽誤表少爺的工夫,我趕緊去尋姑娘。”
魏璟緊跟着問:“五姑娘在何處?”
小丫鬟指指前頭,“就在那邊,剛看到帕子不見了,吩咐我回來找。”說完行個禮轉身走了。
魏璟咬咬牙,跟在了小丫鬟後面。
一路隐約有鑼鼓家什的敲打聲,聲音越來越大,走到得月閣附近便越發清晰。
魏璟來時已經看到,戲臺正搭在湖邊,夫人們坐在望月亭或者得月閣,既能賞景也可以聽戲,一舉兩得。
想必戲快開始了,已經起了西皮小開門。
若在平時,魏璟定然會想到夫人太太們就在附近,此處絕非談話之地,稍有動靜就會連累兩個人的名聲。
可現在,他只感覺心裏燥熱,滿腦子想得就是找到楊妡問個清楚明白。
小丫鬟個子不高,腳底倒挺快,轉眼不見了蹤影,魏璟正四下打量,忽聽小丫鬟清脆悅耳的聲音,“不知怎麽挂在樹枝上了,好一個找,幸虧表少爺經過給夠了下來。”
魏璟一喜,探頭去瞧,果然看到了那抹纖細柔弱的身影——杏子紅的衫子,月白色羅裙,袅袅婷婷地站在樹下,濃郁的綠葉襯着那抹身影,要多嬌俏就有多嬌俏。
清風徐起,“楊妡”似是不勝寒意,身子略略顫了顫。
魏璟察覺到,心疼到不行,柔聲問道:“妹妹是不是病了?我也是病了,因為……”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疾步過去挨到“楊妡”身邊,“因為妹妹相思入骨,寝食難安。”
“楊妡”抖得越發厲害。
魏璟心一橫,展臂将“楊妡”抱在懷裏。
“楊妡”咬着牙關咯咯響,“表,表,表少爺……”
魏璟低頭一瞧,懷裏的人臉面很生,根本不是楊妡,正手足無措,便聽旁邊傳來一聲尖利的驚叫,“表少爺,別……”
魏璟完全摸不清狀況,傻愣愣地站着。
這時也不知哪裏沖出個身影,一把将臉生的女子扯出去,自己一頭紮進魏璟懷裏,雙手緊緊地箍在他的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