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夜話

明明還是個不曾弱冠的少年, 卻有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沉着與鎮定,仿似一切事情都難不倒他似的, 可私下相處時, 他分明又是個完全不懂得□□的懵懂少年。

不會溫言軟語地說話,不會細心周到地哄她, 甚至……楊妡驀地想起那天他突如其來地貼上她的唇, 以至于她的唇撞到牙齒,生生破了皮。

臉便似西天雲霞,一層一層地暈染上粉色。

楊姵見她看得入神,也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嘆道:“王爺養尊處優不會這些事是應當的,可三表哥也太能幹了,魏珺說他們以前極少吃烤肉,一個勁地說烤肉比炖肉香, 而且他們也很少吃魚, 不會剔魚刺。”

楊妡也想起來,往常跟魏珺同桌赴席, 她确實基本不動桌上的燒魚。

可看魏珞的架勢,娴熟而利落,就好像烤過千百次似的, 也不知是從哪裏學會的手藝?

楊妡突然就對魏珞以前的生活有些好奇,想了解他的過去。

此時,魚跟兔子肉均已烤好,魏珞将兔子腿上最肥美的兩塊肉剔下來, 又細細地切成小塊,再将魚後背上的大骨剔掉,略略挑了挑刺,分別放在碟子裏,吩咐松枝道:“讓兩位姑娘趁熱吃,魚肉有刺,吃得時候當心。兔子肉酸寒性冷,用過這些就行了。”

李昌銘在旁邊聽着,神情古怪地盯了魏珞半天,嘴裏“啧啧”有聲,“長進了哈,都會憐香惜玉了,以前可沒見你如此細致過。”

魏珞将手中半截兔身往他面前手中一塞,“快吃吧,不早饞得流口水嗎?”

李昌銘揀着肉肥之處狠狠咬一口,“好吃,不錯,就是不夠入味,下次去皮之後先腌上一兩個時辰,滋味更鮮美……你哪兒學的這門手藝,回頭再去打兩只野雞也烤着吃,山上還有狍子和野鹿,鹿肉美味。”

魏珞不由彎了唇角,“知足吧,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生的也得吃。”

李昌銘自然不知道,上一世,他烤肉的手藝比魏珞更好,而且他會吃,走到哪兒身上都會帶着椒鹽茴香等物。

寧夏頗多野物,他們口中淡了就會召集十幾人去打獵,打了黃羊就炖着吃,打了野兔或者大雁就烤着吃。永寧那裏有條臨河,河裏有鯉魚、鲫魚還有大頭鲢,春夏的時候他們拿長~槍叉魚,等冬天河水上凍之後,就在河面鑿了冰窟窿撈魚。

魚撈上來就在河邊攏一堆火,有時候連鰓跟內髒都不去就直接烤,跟随他們的軍士哪個不會烤魚?

尤以李昌銘手藝最好,一邊往魚身上灑調料一邊翻着面兒烤,直烤到魚身金黃魚肉噴香,隔着老遠就能聞到。

至于生肉,他們也是吃過的,被瓦剌人圍了十幾天,周遭能吃的草跟樹葉都拔着吃了,後來就抓田雞抓耗子。因為要掩蓋痕跡不能生火,只能連血帶肉地往嘴裏塞。那個時候,大家談論最多的就是,如果能僥幸活着,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幹什麽。

不外是飽飽地吃一頓,痛快地喝一頓,然後摟着婆娘死命地幹一頓,或者到妓院肆意地快活一場。

包有就看着他說:“大人,到院子找個姑娘吧,這裏姑娘實誠,比京都的放得開,伺候得也經心。”

他們平常叫妓院就是院子。

李昌銘也說:“阿珞,你是我親連襟我也得說,去找一個,二十多的大老爺們連女人滋味都沒嘗過,萬一這麽死了,你虧不虧,能不能閉上眼?”

他們都知道,他娶個妻子就是擺設,容不得他碰,容不得他摸,更沒有讓他摟着好好睡過一晚。

魏珞不知道,假如他活着回去到底會不會找個院子裏的姑娘睡一夜,因為第二天他就死了。

瓦剌人終于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數百人圍住他們放箭,又有人從高處往下滾石頭,李昌銘殺敵殺得紅眼,根本不顧及後背有箭射過來。

那會兒魏珞想,李昌銘有楊姵惦念着,還有個兩歲多的兒子,而自己,楊妡素來清清淡淡的,想必死了她也不會流一滴淚,反而是種解脫。

所以他拼着自己受死為李昌銘擋了那箭。

然後他作為一個孤魂野鬼在黃泉路上溜達過,在奈何橋邊徘徊過,可能還是終究覺得虧,不能瞑目,又重新活過來了。

這一世,他想要正兒八經地成個家,想有個女人為他做飯,為他裁衣,夜裏能讓他摟在懷裏熱熱乎乎地睡,然後生兒育女相伴到老。

不管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也好,還是平民百姓家的閨女也好,只要她真心對他,他一輩子不負她。

只是,再多的打算也抵不過他對楊妡的執念。

在水閣門口,當看到楊妡穿着嫩粉色的比甲如桃花仙子般盈盈走來,那一刻,他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排斥過,拒絕過,甚至故意躲避過,終究還是依從了內心的渴望,他還是想要她。

終于又如願以償地與她定親。

魏珞不敢想,以後會不會還重複過去的路,可心裏隐隐又有着期盼,這一世,楊妡會沖他笑,會朝他發火,會跟他撒嬌,既然有了好的開始,應該也會有個好的結局吧?

思及此,魏珞禁不住朝楊妡那邊望去。

楊妡正細細地品嘗着松枝端過去的烤肉,皮噴香酥脆,肉細嫩香軟,比起平常炖的別有滋味。

松枝笑着将魏珞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遍,“……兔肉性寒讓少吃點,要是喜歡,下次再打了來吃,還有野雞烤着也好。”

難得那個粗人還會說出這般體貼的話。

楊妡看着切成小塊的肉,和明顯已經剔過的魚,心裏好似抹了蜜似的,面上卻不顯,将桌上剛切好的一碟西瓜遞給松枝,“給王爺他們送過去,順道問問三少爺,要是晚上沒事兒,能不能幫我們做個竹哨?”

楊姵聽聞,鄙夷道:“都多大了還玩那種東西,我不要,你自個兒玩吧。”

紅蓮也聽到,飛快地瞥了眼楊妡。

松枝将西瓜送過去,又轉達了楊妡的話。

李昌銘不覺得如何,魏珞雙眸卻驟然明亮起來,璀璨得如同天上閃耀的星子。縱然再遲鈍,他也猜出來,楊妡并非是要竹哨,而是約他夜裏相見。

魏珞擡頭望天,見夕陽不知何時已經完全落下,隐隐約約一彎殘月淡淡地綴在藍灰色的天際。

“嗡嗡”叫着的蚊蟲不知從哪裏飛了出來,見到亮光紛湧而至,成群成團地繞着火堆打轉。

遠處的馬婆子也察覺到了蚊蟲,正要上前提醒楊妡等人,就看到李昌銘與魏珞已自地上起身,将火堆滅了,再遠遠地跟兩位姑娘打個招呼便告辭離去。

旁邊的媳婦便稱贊道:“難得王爺這麽尊貴的人兒,一點架子都沒有,說話也和氣,行事也有分寸,四姑娘有福氣。”

馬婆子情知媳婦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為着讨好錢氏,但她也覺得瑞王着實可親,雖說貿然闖進內宅不妥,可半點出格的事情都沒做,絲毫沒讓下人們難作。

他能如此,豈不就是因為看重四姑娘?

而瑞王親自給魏珞保媒,又單單跟他一處來,想必是存着提攜魏珞的心,再者四姑娘與五姑娘素來交好,往後也得敬着點五姑娘。

馬婆子越發起了敬畏之心,畢恭畢敬地走到桌子前,滿面笑容地道:“兩位姑娘,天色已黑,蚊蟲都出來了,要不收拾了回屋歇歇?”

楊妡本也打算回去,笑着起身,與楊姵各自回了屋。

夜色很快籠罩下來,院子裏燈籠次第亮起,楊妡淨過臉,将白□□裳換下,另穿了件家常的銀條紗襖子,發髻也打散了,松松地編成兩根三股辮,用支銀簪箍在腦後。

紅蓮挑亮燭心,掃一眼坐卧不寧的楊妡,笑道:“今兒午飯吃得晚,姑娘夜裏又吃了魚肉兔肉,悶在屋裏怕積食,要不出去溜達一會兒?”

青菱斥道:“淨出馊主意,天都黑了,不說沖撞了花神娘娘,單是蚊子就能咬一身包。”

楊妡道:“我穿得嚴實不礙事兒,再把端午節時候做的香囊戴上,裏面放了樟腦薄荷還有艾草,也能驅蚊。”

青菱見楊妡打定主意,不再阻攔,找了三四只香囊,不但在腰間系了,手腕上也套兩只。

楊妡“咯咯”笑,“這樣出去我就成大香包了。”

“夜裏沒人瞧見怕什麽” 青菱也覺得好笑,卻絲毫不敢大意, “姑娘不知道外頭蚊子毒着呢,我前天被咬了,立馬腫起銅錢般的大包,到現在還癢着,又不敢撓,撓破了就是一塊印子,好幾個月消不了。”

楊妡細皮嫩肉的,若是叮一下,紅腫更明顯,寧可讓她這樣古怪着出去,也不能天亮之後發現滿頭紅包。

楊妡聽她說得有理,只得應了。

因只在附近轉悠,紅蓮怕提着燈籠招飛蟲,便沒提。兩人借着清淺的月光以及屋檐下昏黃的燭光慢悠悠地走。

沒走幾步,就聽到柳林裏短促悠揚的竹哨聲,楊妡低聲吩咐紅蓮,“我過去說幾句話,很快就出來,你當心別讓人瞧見。”說罷,朝竹哨傳來的方向走去。

月光淺淡,透過茂盛的枝葉縫隙斜照下來,更顯微弱。

楊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冷不防被垂下的柳條絆着,身子緊跟着往前倒,險些便要落地,卻有雙有力的手攥住她的腕,将她穩住了。

楊妡“嘶”一聲,甩開他的手,“用那麽大力氣幹什麽,骨頭都被你捏斷了。”撸起衣袖讓他看。

魏珞眼力好,便是月光微弱也瞧得清楚,她嫩白如鮮藕的腕間赫然一道紅印,旁邊系了只小巧的寶藍色香囊,襯着那皓腕越發纖細嬌軟。

一時又是心動又是心疼,還隐隐有些懊悔,“是我不好,我怕你摔着,着急了些……很疼嗎?”

“嗯,疼死了,”楊妡嘟了嘴,仰頭看他,“你替我揉揉?”伸了手臂往魏珞面前。

魏珞輕輕握住她的腕,适才情急沒顧得上品味,現在卻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中她的肌膚嫩滑如羊脂,柔軟似無骨,又微微帶了些涼意。

他周身的血液立時像沸開的水,不斷地往上翻湧,想放開舍不得,可握着,心裏又着實難受,腦子自有主張般不停地慫恿着他去抱她親她緊緊地摟着她。

真是種幸福的折磨。

魏珞糾結半天,忽地從懷裏掏出個瓷瓶并一張紙,順勢松開她的手,“這是瑞王府配得藥,我跟他讨了瓶,可用來防蚊驅蟲,你夜裏出來或者白天到樹蔭下就擦一點兒,能管一個多時辰……這是秋聲齋的草樣子,匆匆忙忙地描的,現下院子都是空的,後面也一片空地,你想蓋什麽或者添什麽就畫上去,回頭交給晨耕,我等上竹山堂去取。”

光線太暗,楊妡也沒有展開看,将紙原樣收了,卻拔開瓷瓶塞子,用指甲挑出一點膏脂來,柔聲道:“我戴了香囊不怕,給你抹一點吧。”

魏珞忙道:“不用,我皮糙肉厚的,叮兩下也看不出來,用不着。”話音剛落,就覺得手背一涼,卻是楊妡将膏脂抹在他手背,輕輕地揉開了。

魏珞着火般“嗖”地抽回來背在身後,磕磕巴巴地問道:“兔肉好吃嗎,等下次獵到野雞,我給你烤雞。”

楊妡笑道:“事可一不可二,這次烤肉已經是家裏大人格外通融,下一次還不定什麽時候。”

“等成親之後,我天天烤給你吃,”魏珞脫口而出,提到成親,心頭頓時火熱起來。

“成親?想那麽長遠……”楊妡低低調侃一句。

眼下是六月底,到八月她滿十二,至少還得等三年,她及笄過後才能成親。

現在提真是太早了。

楊妡輕笑聲,貌似不在意地問道:“對了,你上次打聽二太太跟那個姓薛的公子為什麽碰面,有眉目了嗎?”

魏珞樂得換個話題,偷偷将掌心的汗在衣襟擦了擦,“有了點眉目,他們是要找人。”

“什麽人?”楊妡心頭一跳。

“應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姓寧……”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到成親前,都會是女主撩男主,男主不敢接招的模式

女主雖然有顆成熟的心,但外表還是小蘿莉,寫起來非常有壓力~~~求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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