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冷汗
楊妡頓時沁出滿身冷汗, 腦子卻轉得飛快,前一世她死的時候是二十五歲, 在楊府重活剛兩年, 兩世加起來是二十七,并不滿三十歲。
而現在是天啓四年, 若按前世寧馨的年齡來算, 她才剛十七歲。
算來算去,總不可能是自己。
楊妡暗暗松口氣,故作輕快地問:“這個姓寧的是他們家親戚?”
魏珞點點頭,“薛夢梧, 就是那個姓薛的書生說是他一個表姐,本是京都人,十幾年前遠嫁至寧夏,不想夫家遭難, 他表姐身懷六甲時只身回京都尋爹娘, 但是她爹已經病死,她娘改嫁到別處了……薛夢梧說受父母之托打聽表姐的消息, 也不知在哪裏聽說的,表姐曾經把個女孩子賣到杏花樓,薛夢梧現下找的就是那個被賣的女孩子。”
難不成薛夢梧找的就是前世的自己?
楊妡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聽起來倒是有幾分靠譜,自己便是四五歲上被賣到了杏花樓。
所以,前世薛夢梧才對自己那麽好?
只是細細一想,又覺得根本不可能, 這樣算起來兩人之間差了輩分,是為世人所不容的,而且如果真是親戚,薛夢梧該想辦法替自己贖身才對。
他們在一起整整十年,他用在她身上的銀錢幾近千兩。
薛夢梧擅作畫,尤以工筆美人見長,有時候一幅畫挂出來,被某個公子王孫看中,能得二三十兩紋銀。
杏娘所圖只為錢財,即便不情願讓正當紅的自己贖身,可薛夢梧多畫幾幅畫,多許杏娘一些銀兩,她未必不會同意。
可薛夢梧始終沒提贖身之事,直到她年滿二十五才談到這個問題。誰知她命不好,剛自杏花樓出來,就喪了性命。
當年的薛夢梧為什麽不早點給她贖身?
從前的她也從來不曾問過,只覺得有薛夢梧的庇護,不用夜夜應付不同的客人已是幸運之極,尤其薛夢梧斯文體貼,待她甚是溫柔。
杏花樓的姑娘哪個不羨慕她?
如今細思起來才發現處處是疑點,而以往種種更如一團亂麻,雜無頭緒。
楊妡越想越迷糊,目光流轉間,顯露出茕茕孑立的茫然。
魏珞察覺到,關切地問:“阿妡,你怎麽了?現在起了夜風,是不是覺得冷,你回去吧。”
“沒事兒,”楊妡強擠出個笑容,“我不冷,就是……那個女兒找到了嗎?”話出口才發覺聲音緊得幾乎發抖,而身子像風中枯葉般不停地顫着。
魏珞捉過她的手,緊緊地攏住了。
她的手涼,可他的卻極暖,指腹帶着層層薄繭,用力的時候,刺得她手背有些微疼痛。
這溫暖與疼痛讓她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楊妡乖順地任他握着,仰了頭,輕聲道:“我就是覺得姓寧的表姐很可憐,身懷六甲還跋涉千裏回京都,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肯定不舍得把自己的孩子賣了……希望姓薛的書生找到那個孩子,早點替她贖身,好好待她。”
“現在還沒找到,杏花樓的人說從來沒見過姓寧的表姐,更沒買過孩子。”魏珞溫聲回答,“薛夢梧還沒死心,最近仍在雙榆胡同打轉,賊眉鼠目的不像個好人。”
沒有就好,希望他一輩子不要找到。
楊妡被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吓了一跳,掩飾般搖搖頭,問道:“你往雙榆胡同去,看到趙元寶沒有,他都賣些什麽東西?”
魏珞唇角翹起來,望着她的目光溫暖而溫存,“你從哪裏認得這個人,真正是塊做生意的料子,先前他只賣些針頭線腦手絹頭巾等小物件,你上次給他銀子之後,他就賃了間鋪子。前幾天剛去蘇州進了一大批布料,我經過幾次,見裏面人不少,看樣子挺興隆的……我讓包有在那邊照應着,包有有把子蠻力,一人抵好幾個人使喚。”
楊妡輕笑,“包有包有,他為何取這麽個古怪名字?”
“他家裏窮,他娘生他時,家裏一粒米都沒有,他爹還是跟鄰居借了米面好歹讓他娘坐了月子。滿月時,他爹就取了這個名字,巴望他什麽都有,什麽也不缺。”魏珞笑着解釋,随即想起來,續道,“其實這個人你見過,你還記不記得,有次在雙榆胡同,蔡七跑馬傷了人?”
楊妡幾乎馬上就想起了那個濃眉大眼耳廓口方的少年。
這一世,她見過他,上一世,她也見過。
在玉屏山下,她借宿的農家,就是包有縱火燒死了将軍夫人和丫鬟青枝。她清楚地記得,白雪皚皚的月夜,火光沖天而起,屋裏傳來尖利到近乎凄慘的叫聲。
而包有,無意識地轉動着拇指上那只祖母綠扳指,神情淡漠地看着這一切,。
可包有跟魏珞怎麽會湊到一處?
難不成,那個被燒死的就是魏珞的妻子?
念頭閃過,楊妡驀地又驚出一身冷汗。
想一想還真有可能,魏珞确實因戰功而得封将軍,班師回朝時受到無數追捧。
前世她見死不救,這一世來了報應,也叫她喪身火海。
楊妡猛地愣住,突然想知道那個被燒死的将軍夫人到底是誰,會不會就是原身小姑娘?
這一世重複了前世,仍是她嫁給魏珞。
但,她又怎麽去求證,該向誰求證?
而且,假如真這樣,她到底還要不要跟魏珞成親?
這個世間,所有人都懵懂無知地生活,唯獨她是兩世為人,目睹過那些可怕的情形。
楊妡只覺得頭又大了,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雪海,視野之內盡是白色,不見半點人煙。只有她形只影單地站着,找不到可依靠的人。
正迷茫中,聽到魏珞溫和的聲音,“那天過後,我又找上門探望過兩次,他體格真是好被馬蹄子踩一下根本沒傷着筋骨,而且天生一把子力氣,附近幾個混混都在他拳頭底下吃過虧,正巧他就住在雙榆胡同附近,我就拜托他照應一下鋪子……對了,趙元寶隔幾個月就往江南去,他說那邊衣裳式樣比京都好看,首飾樣子也漂亮,等他下次去的時候要不托他帶幾支簪子給你?”
楊妡本能地拒絕,“不要!”定定神,又道:“府裏姑娘的釵簪都是外頭銀樓裏送過來選的,要不就是長輩所賜,件件說得清來歷,不可能随便戴別人給的首飾。你要送了簪子來,是想要人知道我與你私相授受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魏珞一臉着急地解釋,“我是看你平常不怎麽戴首飾,就想送幾只給你……要是不方便戴,你就先收着,等以後成親戴也成。”
這麽高大魁梧的男人,看上去果敢又剛毅,唯獨對她,如此的小心翼翼呵護備至。
她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
再者,被燒死也未必就是她,至少她就沒有個叫青枝的丫鬟,以後也不會有。
楊妡木木呆呆地望了他片刻,心一點一點地活絡過來,彎了唇角,輕聲道:“我不喜歡金簪銀簪,你如果看到有賣好看的石頭或者珠子,就幫我挑幾對,別太貴了,不懂行情的人很容易吃虧上當……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好生歇着,在外頭跑一天不累嗎?”
“不累,”魏珞憨憨地笑,緊緊握一下她的手,很快松開,“你回吧,等中元節咱們一道去廟會,我給你買些好玩的東西。”
楊妡“嗯”一聲,轉身出了柳林。
夜确實有些涼了。
楊妡衣衫被汗浸過,晚風一吹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非常難受。她片刻不願多待,叫聲紅蓮匆匆回到屋裏,就吩咐洗澡水。
紅蓮見她臉色不好,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吓得臉都白了。
好在青菱已将洗澡水備好,楊妡試了試嫌涼,又添上兩瓢熱水,才讓紅蓮伺候她褪下衣衫。
紅蓮趁機上下打量她一番,周身上下白淨細嫩,并無意外之處,只除了右手的腕間有圈淡淡的紅,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
可見,并沒有發生什麽。
紅蓮輕舒口氣,悄悄退了下去。
青菱已将楊妡要更換的衣裳準備好,見紅蓮出來便冷了臉道:“黑燈瞎火地怎麽玩到現在才回來,也不瞧瞧什麽時辰了?我剛打發紅芙去找你們,你沒看到她?”
紅蓮其實看到紅芙出去了,但沒敢出聲招呼,只低了頭心虛地說:“沒看見,興許走兩岔了,要不我出去把她叫回來。”
“不用了,這麽找來找去的,驚動了人還有什麽臉面?我跟她說了,不管找沒找到,附近轉一圈就趕緊回來。你呀……姑娘身子弱,夜裏還時不時有不好的東西出沒,倘若姑娘被沖撞了,有你哭得時候。”
紅蓮咬咬唇,沒再開口。
楊妡完全沒有聽到兩人的談話。
木桶裏溫熱的水祛除了渾身的冷意,也消散了因出汗而産生的黏膩。
她雙手扶着桶沿兒,兩眼微阖,靜靜地思量着,中元節她不想去護國寺廟會了,她得去廣濟寺找方元大師問個清楚明白。
上一世,她不到三十就亡故,這一世不管将軍夫人是不是她,她都不想早早死。
要真是這樣的話,還算什麽命理富貴有福報?
她要跟魏珞白頭到老,要跟他生兒育女,這才是真正的福報。
想到方元大師,楊妡心裏有了些許底氣,即便她兩世都是命運多舛,大師能知古今通鬼神,肯定有能力幫她化解。
即便他不願意,她也得使勁磨,直磨到他答應為止。
這一夜,楊妡睡得有些晚,而隔壁魏府的正房院,廳堂裏的燈燭也沒有熄,秦夫人正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淚。
魏璟神情淡漠地站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