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贖身
秦夫人哭一陣子, 抹把眼淚,惡狠狠地說:“阿璟, 你要是不願意就別娶, 明天我就給老夫人說,當妾可以, 正妻絕對不行。什麽貓三狗四的, 是嫁不出去了嗎,使這下三濫的手段非往屋裏塞,我倒不信了,你就非不應, 老夫人能硬按着你的頭拜堂不成?”
“娘,算了,您別平白跟着受斥責,也別說什麽妾不妾的, 就按祖母的意思娶回來便是……反正不是五妹妹, 娶誰都一樣。”
“可是……”秦夫人看着相貌清俊的兒子,滿心裏都是苦澀, “娶妻當娶賢,她可是占着你嫡妻的名分,以後你不管再看中誰, 最多也就是個妾,要在她面前立規矩。”
依着毛氏寵愛楊娥的勁兒,會容得魏璟納妾嗎?
即便納回來,也會鬧得家宅雞犬不寧吧?
秦夫人幾乎能想象到魏璟屋裏妻妾争風的情形, 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又滴滴答答往下淌。
魏璟嘆口氣,上前攬住秦夫人肩頭,“娘放心,我屋裏的事兒會處理好,已經夜了,您早點兒安歇,我回去看會兒書,還差一個月就館選了。”
“你去吧,別看太晚,廚房裏炖了燕窩,記得趁熱吃。”秦夫人眼淚汪汪地送走魏璟,越想越是不甘心。
上次毛氏哄騙魏璟,說只要他考中進士就替他求娶楊妡,魏璟日夜苦讀終于榜上有名,毛氏卻出爾反爾,非得逼着人家好好的姑娘來做妾。
楊家不但不同意,就連明媒正娶也不願意。
當初魏璟有多努力,那會兒就有多失望,連醉好幾天,人都瘦得脫了形。
過了三個月,魏璟好容易緩過勁來,開始上進準備翰林院館選,毛氏又弄了這一出。
她到底要幹什麽,也不動腦子想一想。
楊娥能想出這種馊主意來,以後還能指望她身正影直地教導兒孫嗎?
府裏有這一老一小把持着,魏家早晚都得敗落。
秦夫人滿腦子苦悶,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魏璟也沒睡,手裏捧一卷史書,看了半天都沒翻過一頁。
扶葛探頭進來瞅了一眼,很快又縮回身,将窗邊艾草換了一紮點上。
屋裏頓時傳來艾草獨有的苦香。
魏璟頹然将書放下,合衣倒在床上,嘴角沁出一絲冷笑。
今天,自毛氏說完給楊娥主持公道那話,他就回了府。路上遇到三兩個丫鬟,他覺得滿身燥熱,竟有些撐不住想要上去摟抱一番,強撐着回屋灌過一壺涼茶又拿冷帕子淨過臉,身上那股莫名的熱才散去。
魏璟又不是傻子,将事情頭尾一想就猜出個七七八八,再跟秦夫人兩下一對證,真相就原封不動地顯露出來。
引他上鈎的帕子應該是沾過藥粉的,要不怎麽會有那麽甜膩的桂花香,而且小丫頭特地在上風處抖了抖,露出上面繡着的名字。
然後他就跟豬油蒙了心似的,不管不顧地跟在小丫頭的後面,甚至在看到“楊妡”柔弱的身影時,他身體的某一處還悄悄地擡了頭。
否則,旁邊還有丫鬟在,他怎可能當人面輕薄“楊妡”。
再者,當時凝碧樓戲臺剛開場,鑼鼓喧天的,怎麽別人沒聽見那聲尖叫,偏偏毛氏就恰巧經過聽見了?
毛氏真正是個“好”祖母,楊娥也真正是個“好”表妹。
兩人合着夥兒算計他,他當然得“好好”對待楊娥,遂了她的心願。
魏璟“呵呵”冷笑,猛地吹熄了蠟燭。
夜空墨藍,月色淺淡,使得天際綴着的繁星愈加明亮,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像極了楊妡那水秋水剪瞳。
魏珞打兩趟拳,自井裏提上半桶水,嘩啦啦澆在身上。
天熱,井水便顯得格外涼。
這涼意将他才始出得一身熱汗盡數驅散,從內而外地清爽。
承影忙不疊地将棉帕遞過來,低聲問道:“張大娘鍋裏留着大骨湯,您要不要喝一碗?放到明早怕是要壞了。”
“好,”魏珞應着,用棉帕把身上水珠擦幹,也不顧褲子是半濕的,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仰了頭望着天上繁星出神。
不知為什麽,他心裏有種莫名的感覺——楊妡似乎對薛夢梧非常關注。
記得上次他無意中提到,她就像受了驚似的,而這次,有一瞬間,她的臉白得可怕,仿佛馬上要暈倒似的,手也涼得吓人。
為什麽呢,難不成她認識他?
可想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薛夢梧到京都沒兩年,而楊妡又養在深閨,一年之中除去有數的幾個日子能出門,其餘時間都在內院,即便想認識也沒有機會。
突然地,魏珞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楊妡跟自己一樣,也是重活一世的?
轉念一想,便否認了。
初次見面的時候,他看得分明,楊妡根本不認識自己。再者,倘若她重活一世,肯定會對魏璟避而遠之,燈會那天就不可能随魏璟過去。
還有上一世,兩人相處并不和諧,她待他有多淡漠多畏懼,兩個人都知道,再世為人,她會願意嫁給他?
也不知她前世最後如何了,聽到他亡故的消息,有沒有為他流一滴淚?或者,會覺得輕松了很多,終于能夠擺脫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做得隐秘,再不會有人知道。
魏珞輕輕嘆口氣,就聽身後腳步聲響,承影端了大盆過來。
“裏面還有不少肉骨頭,我把浮油撇掉重新熱了熱,”說着泰阿拿着三只碗并一碟饅頭也自屋裏出來。
三人也不點燈,借着月光星光啃完骨頭喝完湯,心滿意足地擦擦嘴。
魏珞低聲吩咐,“這幾天去打聽一下五姑娘。”
“打聽什麽?”承影問道。
“随便,能打聽到什麽就是什麽,喜歡的東西,讨厭的東西,小時候的事情,不拘什麽都可以。”
泰阿想了想,道:“我們也只能在外院打聽,可內宅女子的喜好基本傳不到外頭,怕是根本打聽不到有用的消息。如果問太多了,于五姑娘聲名有損,爺想要知道什麽不如直接問楊二老爺。”
魏珞沉思片刻,“你說的對,是我考慮不周,你們也別特意打聽了,平時留心着就行。我找個由頭問問二老爺。”說罷,起身進了屋。
承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問:“爺打聽五姑娘幹嘛?”
“你脖子上面長得什麽,不會動動腦子?”泰阿彈一下承影腦門,“自然是問清楚了以後讨好五姑娘,你沒注意,爺對五姑娘的事兒格外上心,就為個葡萄枝子跑了趟大興,又跑趟昌平,還往寧夏寫信。你好生學着點兒,以後五姑娘嫁過來,肯定會跟着好幾個陪嫁丫鬟,你表現得好,沒準五姑娘就準許你娶一個。”
“真的假的?”承影“嘿嘿”傻笑兩聲,“我就隔着老遠看過五姑娘兩回,也沒注意她身邊丫鬟長什麽樣,有沒有好看的?”
泰阿又彈一下他的腦門,“自己打聽去。”
魏珞耳力好,隔着洞開的窗棂聽到兩人嬉鬧聲,想象着楊妡嫁過來之後的生活,慢慢彎了唇角。
***
有了毛氏跟魏氏的操辦,楊娥的親事進行得非常順當,無論問名還是納吉、納征都遵循了古禮,極為體面。
婚期也定好了,十月二十八,雙月雙日的大吉日子,剩下不到四個月的準備時間。
按照萬晉不成文的風俗,女子出嫁最好在十五到十七歲之間,滿了十八就可以稱作老姑娘了。說出去不太好聽。
只是時間有點趕。
毛氏把內院風景最好的來儀閣安排給魏璟做新房,不但讓匠人粉刷了牆壁,更換了門窗,還加蓋了一排後罩房。
楊府這邊,魏明容的嫁妝盡數留給了楊娥,包括一整套的花梨木家具。
魏氏拿出公中的一萬兩銀子給她添置了兩間地角極好的店鋪和四百畝地,還餘下三千兩,魏氏又私下添補了些,湊成六千兩,當作壓箱銀。
嫁妝解決了,剩下的只有喜房內的各樣繡活兒。
諸如喜帕、喜簾以及椅子上搭得椅袱等物在喜鋪裏都能買到,唯一需要楊娥親自動手的就是嫁衣。
魏氏特地從針線房挑了四個手藝好而且父母均在兒女俱全的繡娘給楊娥打下手。
凡此種種瑣事,張氏一概未參與,秦夫人也沒插手。
魏璟也只是冷眼看着,不曾發表任何意見,卻在個月色極好的夜晚又去了位于教坊胡同最盡頭的知春院。
老鸨見到他,知趣地将他讓進月娥的房間,置辦上四道清雅小菜并一壺酒送了過去。
月娥蒼白着臉跪在地上,顫巍巍地給他斟滿一盅酒。
魏璟慢慢啜一口,柔聲問道:“小娥,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月娥身子僵一下,沒有回答。
自從端午節不久魏璟頭一次來過之後,他又來過三回,前兩回還好,動作雖粗魯卻并沒傷了她,上一次是十天前,他真正動了手,一邊撕扯着她的頭發一邊扇她耳光,嘴裏還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罵。
她疼得幾度昏死過去,又被他打醒。
終于熬到天亮,她再度醒來,發現他跪在床邊,正耐心地給她上藥。藥是好藥,抹在身上清涼舒爽,那些淤青傷痕早就淡了,可心底的傷口卻始終難以愈合。
魏璟見她沉默,便不再問,伸手拉她起身撸了衣袖,月娥掙紮兩下掙不脫,淚水忽地湧出,順着臉頰滾滾滑下。
魏璟瞧她白嫩的胳膊上青痕猶存,卻不像那天那般駭人,掏帕子替她拭了淚,“我替你贖了身可好?”
“不!”月娥厲聲拒絕,淚水流得更兇。
在知春院,好歹有老鸨支應着,而且四周都是房間,他或許能稍微顧忌些,倘或給他贖了身,帶到處偏僻屋舍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豈不被他折磨死?
魏璟見她流淚,楚楚可憐中盡顯柔弱,聲音放得愈加和緩,“你跟了我吧,我給你置辦一處宅子,買幾個下人伺候着,你給我生個孩子……你放心,我再不會那般待你,不會再沒輕沒重地弄痛你。”
月娥狐疑地看着他,眼裏盡是不信。
魏璟想一想,取下簪發的玉簪,往桌子上一磕,玉簪應聲而斷,落在地上。魏璟正色道:“皇天在上,我彥章以此立誓,今後必善待月娥,若違此誓,便如此簪。”
月娥伸手将兩截玉簪撿起,重新對好了放在桌上,低聲問道:“公子這是為何?以公子人才,想要什麽樣的良家女子得不到,何苦消遣于我。再者,我并非自由身,媽媽指望我們賺錢,怎肯輕易撒手?”
“我說話當真,你只需替我生個兒子就行,生出來我親自教導,別的不用多問,我定然保你一生無虞……這幾天我先去打點住處,你把你需要的東西收拾好,老鸨那邊我自會跟她交涉。”
月娥觑他神态嚴肅,有幾分信了,雙膝一軟複跪在地上,“奴家若真能脫離此處,定一日三次在觀世音菩薩面前為公子祈福,望公子平安康泰諸事順遂。”
聽到“諸事順遂”四字,魏璟眸光轉冷,很快便掩藏起來,拉了月娥的手,“你陪我吃一盅,吃完了早點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