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試探

楊妡重新回到大雄寶殿, 等着楊遠橋與知客僧商議完才一道出來。

魏珞則坐在樹蔭下的石階上,兩條大長腿随意地舒展着, 手裏拿半截不知從哪裏得來的竹筒, 正用刻刀認真地雕刻着什麽。

楊嬌方才去求了簽,正低頭看着簽文, 她一向神情淡漠, 并瞧不出是歡喜還是憂傷。

楊遠橋笑着問道:“阿嬌求得是什麽,簽上怎麽寫的?”

“求着玩兒的,”楊嬌一把将簽文攥在手心,敷衍地笑笑, “父親的事情辦完了?”

楊遠橋瞧出她不想給人知道,并不強求,溫聲道:“商定了,等天氣涼起來請匠人鎏一層金即可……走, 咱們往方元大師那裏看看。”

幾人一道走向靜業堂。

門口小沙彌仍是先前那個, 但較之兩年前長高了許多,也壯實了些, 雙手合十,恭敬地道:“大師正在見客,請幾位施主稍候片刻。”

楊遠橋應聲好, 往旁邊樹蔭下站了。

不多時,便聽腳步聲響,那人走路不擡腳,鞋子蹭着地面, 發出拖拉拖拉的聲音。

楊妡驟然轉過頭,正見一位二十出頭的男子走出來。

那人中等身材,穿月白色長衫,眉似遠山鼻若懸膽,眼窩略略凹陷,一雙薄唇緊緊抿着——不是薛夢梧又是誰?

楊妡再想不到會在此處見到他,一時失态,直直地盯了他望過去。

薛夢梧敏銳地察覺到,回視過來,見是個相貌極漂亮的女孩,不由彎起唇角,笑着點了點頭。

魏珞自見薛夢梧出來,視線就沒離開過楊妡的臉,将她神情盡數收在眼底,心裏暗嘆:果然她是認識他的。

楊遠橋全然沒有注意,見薛夢梧離開,就跟小沙彌道:“我是文定伯楊府第二子,特來向大師致謝,煩請小師傅進去通報一聲。”

小沙彌進去打了個轉兒,很快回來,朗聲道:“大師說萬事自有緣法,請施主無需挂懷。若施主執意要謝,就等小公子出生之後,分發幾卷經書供人誦讀。”

楊遠橋微愣,心道大師果真佛法高深,張氏并未四處張揚此胎為男,而別人也斷不會在方元大師耳邊提起此事,他竟能掐算出來,真乃高人。

聽得小沙彌如此說,忙不疊地答應了。

楊妡卻是不依,她還惦記着自己會不會被燒死,趁楊遠橋跟小沙彌客氣之際,閃身走了進去。

小沙彌忙出聲阻攔,“哎哎,施主留步。”

“我有事兒找大師,”楊妡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就聽屋裏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既然來了,就讓她進來吧。”

小沙彌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腳。

楊妡回頭朝他挑釁一笑,擡腳邁過門檻。

此時已近午時,豔陽高照,殿內仍沉悶陰暗,無量壽佛面前供案上點着數根蠟燭,燭火飄搖,映出佛像的影子也飄忽不定。

方元大師盤膝坐在蒲團上手裏捏一串佛珠,少頃回過頭,問道:“生死富貴自有天定,施主何需多慮。”

記得上次他還是滿頭墨發,相貌清癯精神抖擻,這才兩年不見,他頭發大半斑白了不說,面頰也蒼老得厲害,先前墨藍的眼眸像是蒙了層霧霾,呈現出沉沉死氣。

楊妡吓了一跳,關切地問:“大師生病了,看過郎中沒有?”

方元大師搖搖頭,“不用,我壽限已到,看也沒用。”

“怎麽沒用?我去請個太醫給大師開個方子,用人參炖了雞湯天天喝上一碗,能多活好幾年……說句逾距的話,佛門雖然講究茹素,可人不能天天吃菜葉子,還是稍微沾點油水為好。實在不願意,那就每天含片人參,能強身健體。”

方元大師微微一笑,伸手指了對面蒲團示意她就座,緩緩道:“我今已一百又八歲,用再多人參也于事無補。”

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她前世才活到二十五,如果今生真的被燒死的話,至多也是二十出頭,兩世加起來不到人家活的一半歲數。

楊妡無限怨念地想了片刻,開口道:“大師還是接着吃素吧,當我沒說……我今天也跟着大師吃素。”

方元大師莞爾,點點頭,朝外揚聲喊了句,“楊五姑娘留飯,待會兒多送一碗齋飯。”

外面有人應了。

楊妡道:“多謝大師賜飯,我還想問您,我這輩子到底能活到幾歲死?”

方元大師笑道:“前次我已說過,盡己責聽天命,自有福佑加身。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強求,不該是你的,即便強求也求不到,就像剛才那位施主。”

“他求得是什麽?”楊妡忙問。

方元大師但笑不語。

楊妡碰了個軟釘子,卻也不着惱,笑眯眯地仰了頭看那面目莊嚴的無量壽佛。

少頃,有沙彌送來齋飯。

此次比上次更簡陋,不過大半碗白米飯,一碟香油拌綠豆芽,一碟黃瓜配豆醬,再一碗清可見底的菜湯。

楊妡問道:“外頭我的家人還在不在,他們可有飯吃?”

沙彌道:“空淨師弟已說了大師交代留飯,已有知客僧請他們去用齋飯,知客堂的齋飯要比這裏豐盛些。”

楊妡放下心,沉默地用過飯,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瞧見燭光下方元大師老邁的面容,停下步子問道:“大師,我幾時再來看您?”

方元大師笑一笑,“不用,你且記着,要心中有佛,常存善念。”

楊妡點點頭,屈膝福了福。

走出昏暗的大殿,入目陽光明媚綠樹蔥翠一片勃勃生機,楊妡心底忽然升起幾分悲涼,回頭再瞧一眼大殿,慢慢往院外走。

門口小沙彌還記恨着她,翻個白眼雙手合十,極不情願地道:“施主慢走。”

楊妡道:“你不用瞪我,你忘了上次我給你窩絲糖吃。”

小沙彌記性頗好,立刻回道:“我還幫你打洗臉水,還幫你叫丫鬟來。”

楊妡覺得好笑,便道:“既然你我都有了交情,你為何不讓我進去?”

小沙彌不忿地說:“你們來除了求這個就是求那個,大師如今精神不濟……”說着聲音一哽,帶出幾聲泣意。

楊妡了然,低聲道:“我原是不知,給你賠個不是,反正大師不讓我再來瞧他。你好生修着佛法,下次我遇到難題,就來求你開解。”

小沙彌聽了,臉一紅,“我不行,大師說我至少修行二十年才算入門。”

楊妡笑道:“那也無妨,以後我再來,再不濟我還有後人,總之你不許推三阻四地攔着。”

正說笑着,便見小徑盡頭,魏珞邁着大步急急走來,紅蓮提着裙角小跑着跟在後面。

看到兩人談笑晏晏,魏珞有些訝異卻又有些釋然,淡淡道:“岳父說早點回去順便拐到護國寺那邊趕個廟會,他們還在用飯,我吃得快,先過來接你。”

楊妡跟小沙彌道過別,随着魏珞往知客堂走,一路只覺得魏珞似是有些不對勁兒,可仔細想又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只得作罷。

先前楊遠橋見楊妡私闖靜業堂,本是為她捏着把汗,又覺得教女不嚴臉上無光,不想沙彌竟然說方元大師留飯,可見大師并不曾見怪,且對楊妡仍是另眼相待,心頭頓時松快下來。

因想到張氏獨自在家不曾出來見這熱鬧,而且她産期大致在十月中旬,就想給張氏以及幼子買幾樣新奇的小玩意兒,故此想早點回府,順路往廟會看一眼。

楊妡到了知客堂,正好楊遠橋等人用完午飯,便不耽擱,直接下山坐車。

晌午過後,廟會上的人比午前少,但仍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

楊嬌自打求簽之後就沒什麽精神,此時也不想逛,便留在車上歇息。

魏珞主動提出帶着楊妡。

廟會上規矩本就松散,不少年輕的小夫妻拉着手逛街,楊遠橋并非迂腐之人,略略叮囑幾句,又約定好時辰,就由得他倆自行玩去。

楊妡中午吃得簡單,見到街道兩旁琳琅滿目的小食鋪子就拔不動腿,慫恿着魏珞幫她買了碗白湯雜碎,坐在桌旁有滋有味地吃。

吃了大半碗,覺得吃不下了,就往賣雜物的攤子前逛,走不多遠便瞧見上次她買扇子的攤主。

楊妡目光一亮,急步走過去,一把一把扇子打開了問:“您這裏有沒有若塵畫的扇面?”

“沒有了,他的扇面不好賣,姑娘看這把,正經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劉奕辰的山水,還是灑金的,多喜慶……姑娘來一把,便宜,才二兩銀子。真的,單一幅劉奕辰的山水畫就不值這個價兒,你要真想要,三兩銀子兩把。”

楊妡搖頭,“我就想要若塵的,不拘扇子,要是有他寫的鬥方或者畫作都可以。”

攤主想了想,自旁邊麻布袋子中尋出個卷軸,“這倒是若塵的,畫是好好的,就是前幾天不小心把裱糊的紙弄破了,正要重新去裱,你若要,六兩銀子不還價。”

楊妡抻開卷軸仔細瞧了瞧,落款果真是若塵,字體并印章跟先前買的扇子毫無二致。

眼下若塵尚未成為出名,想必也沒人願意臨摹他的畫。

楊妡不假思索地讓紅蓮付了銀子。

魏珞看在眼裏,愈發堅定了先前猜測,思量來思量去,心一橫領着楊妡拐進旁邊小胡同,低聲問道:“你喜歡若塵的畫,為什麽?”

楊妡正沉浸在撿了大便宜的喜悅中,笑着回答:“好看啊,你不覺得,而且以後會很值錢。”

魏珞咬咬唇,又問:“你還記得天啓五年發生了什麽事兒?”

天啓五年?

楊妡迅速地在腦子裏過了遍,“沒大事啊,發生了什麽?”話出口,已覺出不對,現在才是天啓四年,他為什麽問起明年的事情。

腦中頓時“嗡”一聲,手中卷軸跌落在地。

魏珞追問:“你不記得了,再想想。”

天啓五年,甘肅地動,連累寧夏十餘城鎮遭殃死傷愈千人,又逢瓦剌人入侵,天災連着人禍,不但百姓苦不堪言,就是他們這些軍士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魏珞當時身在寧夏,印象特別深刻,他沒想到得是,楊妡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楊妡遠在京都,又身處杏花樓,寧夏與甘肅的悲苦完全不能阻擋她們吃喝玩樂。

只是魏珞接二連三的追問,楊妡已生出警惕,掩飾般怒罵一聲,“你腦子魔怔了,明年的事情誰會知道?”轉身就往廟會走。

魏珞拔腳要追,瞧見地上卷軸,忙俯身撿了起來,只這一會兒功夫,楊妡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見了蹤影。

紅蓮原本遠遠地站着,見楊妡與魏珞先後離開,趕緊追上來,問道:“姑娘呢?”

“拿着,”魏珞将卷軸往她手裏一塞,急急往前走,見不遠處一個穿月白色绫襖豆綠色比甲的女子,他一把拉住她,“阿妡。”

女子“呀”尖叫着跑了。

魏珞沒頭蒼蠅似的亂蹿,見到個身形相像的就上前抓,連番認錯了四五人,換來無數痛罵。

卻始終沒見楊妡的人影。

他傻傻地站在大街當間,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着,可廟會上本就人多,楊妡身量又矮,走在人堆裏根本看不到。

心一點一滴地往下沉。

楊妡年紀小,又生得那般出衆,要是被人拐騙了去……魏珞又悔又恨,用力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覺得頭頂的天都塌了。

就算楊妡是重活一世如何,就算她并非原主又如何,只要能找到她,他必定死死守住這個秘密,不去追根究底,也不讓別人發現。

只要她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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