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藏屋敷的賬房太太帶了兩位公子回鄉,前幾日有人見了。你聽說了沒?都說大的一表人才,小的那個傻,呆得很!”八百屋老板娘牙都黃了,一邊找錢,一邊嘴巴裏免費贈送消息若幹。客人也咧開嘴還了一句:“是呀,極蠢,踩了寫着藩主名諱的紙竟不曉得要去寺裏跪一跪。”
“大公子懂禮,硬押着兄弟去了隔壁鎮子上的寺裏,說是這幾日又罰他天天去神社。”
交流就到這裏結束,兩邊各自心滿意足,一個坐回矮凳上敞開腳繼續叫賣,另一個挽着籃子去看鹽。
“啊呀!阿薰小姐又往神社去送東西呀?齋藤大人和齋藤夫人沒白養你哦。對了,勞你替我給三浦老婆帶句話,就說近藤夫人要的東西明日送到。”眼見她背着裹了貢品的布包走過去,老板娘笑得見牙不見眼。
穿了白小袖和紅袴,外面罩着粉色羽織的小姑娘也是她和客人閑聊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孤女,家産被奪,小姐的出身侍女的命,還有她可以預見的悲慘結局,真是怎麽講都講不厭。
阿薰沖她點了下頭脾氣很好,背着東西挪着挪着就看不見影子。
“要我說呀,這人的命,天注定,父母也靠不得。貌美、溫和、孝順又怎麽樣?如今不還是只能乖乖仰人鼻息。”見她走遠,老板娘立刻換了個新的交流對象:“當初齋藤大人一家從東京府回來時有多氣派!這阿薰小姐也是千嬌萬寵如珠如寶的在家裏養着,結果呢?一場肺痨家裏連個做主的都沒,只留下個身不由己的女兒。”她掰着手指一樣一樣數,數完還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買菜婦人點了頭,邊撿金姜邊應聲:“可不是,當初齋藤大人連帶家産一并托付給近藤大人時怕是想不到現在。說是收作養女,誰不知道是……哦?”說着說着兩人越湊越近“嗤嗤嗤”的笑:“近藤夫人可是不願意。”
“哪能願意?換你你願意?”老板娘接過幾顆金姜看看,伸手比劃價格。另一個掏出銅板遞給她斜了嘴撇着:“白白養大了挖自己牆角麽!”
交換過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人同時笑得同樣神秘。
送走這個客人,老板娘倍感心情舒暢。人總是更喜歡境況不如自己的同類,往往能在不知所謂的比較中獲得短暫的稀薄幸福感。
她坐回小板凳等待下一個結賬的顧客,店鋪攤子前來來往往盡是人。
“哎哎哎!”老板娘抄了根竹篾沖新客人指指點點攤子上的蔬菜,嘴裏砸吧着就不能停:“不買別拿起來看!”
拿着白蘿蔔的少年頓了頓,徑直遞給她用眼神示意結賬。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約莫有十五、六歲,個子極高,小小年紀一頭銀發,薄荷綠色的眼睛,生得不難看,就是臉一板抿着嘴像個老學究似的。
老板娘手下掂了掂,這蘿蔔是個糠了的,外面看着好,切開難吃得很。
她停了一下,重又瞄了他一遍,心裏頗有些忐忑。
少年穿了淺蔥色有些褪色的和服在裏面,外頭披着深綠羽織,羽織下隐隐約約能看到被蓋住了的刀柄。一只手等着給錢,另一只手裏提着散發醬油氣息的陶罐。
“少爺,您要買這個蘿蔔?”
他抿着嘴點頭,目光裏帶了幾分催促。
既然這位點了頭,老板娘可就不管那麽多,收了錢把草繩拴在蘿蔔纓子上,少年提着草繩轉身就走。
“少爺,盛惠呀!”她追在後面喊了一聲,走掉的人半點反應也沒,徑直進了旁邊雜貨鋪子,沒一會兒又提着蘿蔔出來,陶罐倒是沒帶。
——今日仍舊不得不上山去神社送供奉,他怕提着醬油罐上山下山萬一不小心打碎,回去又要被大哥啰嗦。
父親英年早逝,母親性子柔弱,只能守着家産嫁妝慢慢花銷沒有進項,好不容易才将兄長和他養到這個年齡,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兄弟兩個要讀書,妹妹尚且待字閨中等着嫁人,将來兄長還得娶妻,不小心些計算只怕往後有得是捉襟見肘的日子過。
兄長接了父親在藏屋敷的舊職,一個月回不來幾天,發的工錢也就只夠他自己用。家裏吃飯的人多掙錢的人少,他這個做弟弟的就想出份力氣幫他,于是幾經周折找了個劍道道場在裏面做監修賺些銀錢補貼家用。不料兄長認為武士給主君之外的人做工實乃自甘堕落,知道他出門謀職後整日唉聲嘆氣怨聲載道,要不是沒辦法拒絕這份工錢換來的糧食,恐怕早就怒極勒令他辭工回家閑待着。
——窮得老婆都快娶不起,還非要天天把“武士”身份看得那麽重,純粹是腦子裏有病。幕府都倒了五、六十年,廢刀令也頒布許久,也就是關西一向不大聽東京府調令,鄉下地方又閉塞,這才由得“武士大人”們繼續自矜身份不事生産。
啊,對了,那些腦子靈活的大人們覺得“武家”這個稱呼有些老氣不合時宜了,最近又搗鼓出“華族”一說,換湯不換藥,走得還是老一套新瓶盛舊酒。眼見時局動蕩說不得什麽時候就要出大亂子,到時不知又會是何局面。
他提着蘿蔔晃了晃,越想越覺得大哥完全是被私塾裏的瞎眼先生們給盤傻了,自己把寫着藩主名字的廢紙亂扔,又要沖不小心踩到的弟弟大發雷霆。如果說踩了藩主名字要倒黴,他到今天也沒見倒黴事從哪裏來,唯一倒黴的就是不得不領命去寺裏聽訓誡,現在又要花錢買東西去神社供奉。
——這不僅是不往裏進賬,甚至還着急張着口袋向外倒……要不是河那邊的紗廠只招女人且進出還要搜身,他都恨不得能穿了女人衣服混進去賺點是點!
少年提着臨時買的白蘿蔔踩過青苔蔓延的石板路向山頂慢慢挪,只恨不能八分鐘走一步,磨得時間到了便能不去神社,這麽大一個蘿蔔原樣帶回家也夠全家人加個菜……
近幾年時節越來越不好,這才剛到初夏時節就悶熱得緊,他看看左右無人才小心翼翼扯扯領子,又拍了兩下,務必要做到既能涼快些又不讓人看出哪裏不妥當。
這座山高度有限,再磨蹭他還是在太陽剛剛變熱時走到鳥居下。進門将貢品交給神主,簡單糊弄着拜了拜,少年耐着性子聽他嘀嘀咕咕了段大祝詞才算完成今日懲罰卷了袖子下山。
他前腳出門,後腳就刮起大風,一陣比一陣急,天邊堆着的烏雲很快就被推到頭頂。少年顧不得妥不妥當,提起和服下擺就往山下跑。跑到山中腰,風停了片刻,緊接着半分不給人時間反應,黃豆大的雨滴當頭砸下,落在青石板上噼裏啪啦。
大風吹得山道兩旁的樹翻着葉子來回搖動,雨水很快浸透泥土在地面彙做溪流沿着石板路潺潺流動。這樣的雨天,衣衫濕透了可是失禮得很,他擡頭四下張望,前面山壁曲折處露出來一角茅草,應該是修在路邊供來往行人歇腳的茅草亭。隔着雨幕隐隐約約還有一絲粉紅色浮動,也許是初夏時節山間盛放的花朵。
……
每天清晨阿薰都要上山去給神社送供奉。參拜過神明幫神主太太做些雜務便去墓園替收養了她幾年的齋藤夫婦清洗墓碑打掃地面。并不是近藤夫人有多好心每天都允許她浪費一上午,而是近藤家自己也要送供奉到神社,阿薰只借機占了個出門的便利而已——貢品還得她自己想法子準備。
她将管家婆婆交代的東西和筍子一起遞給神主太太,對方喊住她:“阿薰,這個給你。”
是兩顆雞蛋。
神社養了幾只雞,每天能得好幾枚雞蛋,既然是供奉神明的地方,東西便不好拿出去公然售賣。阿薰天天幫神主太太做些事,這便是作為抵換的“工錢”。
“謝啦。”她将蛋塞進袖籠,很快就看不出來裏面藏了什麽。
神主太太看着她笑道:“過幾日祭典,勞煩你來充當巫女跳神樂,另有報酬。”這種事近藤夫人不會攔着,有她一個人去就無需再出錢出力,亦可對鄉裏廣而告之自家如何熱心公益。
阿薰歡快點頭應下:“那我這幾天準備準備呀,能看看神樂是怎麽跳的麽?”
“當然可以,你随我來,我教你。”神主太太帶着她往住家院子走,取出神樂鈴與金銀扇跳了一段:“就是這樣的舞步,到時候要合着筚篥與琴音,不能跳得太快。今日明日都有客,後日你再來,合上鼓點再看一遍。”
其實看上一遍對她來說就足以學會,來來回回不過幾個動作配合着腳下緩緩轉身營造出神聖肅穆的氛圍而已——神樂原本也就不是跳給人子看的。
看過神主太太跳神樂,阿薰拿起掃帚抹布主動去清掃本殿。此時才起床的神主披了件羽織光着腳從卧房磨磨蹭蹭走出來,靠在檐廊柱子上斜着眼睛看了眼身姿輕盈的少女和太太聊天:“要是咱們家裏能養這麽個姑娘,巫女服一穿,神樂鈴一搖,騙死的男人能從山頂直接排到府城大阪裏去……全家還用得着窩在這破爛小山頭上吃糠咽菜!”
“啊呀!你不要這麽信口開河肆無忌憚,神明看着呢!”她啐了一口,看看天色轉身向庫房走:“我看這天氣不保險,尋把傘出來讓阿薰帶走,免得等下被雨淋了。”
目送太太開了倉庫側身進去翻找,神主沒骨頭樣的靠着柱子滑下來坐在地上,懶洋洋的:“可惜呀~”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