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福澤谕吉這幾天都覺得心神不寧。母親和兄長只笑話他不穩重,卻不知道他想些什麽。

那個憨厚瑟縮的女孩突然出現,阿薰跟着她去……然後直到今天就沒有再見着她了。他也去過近藤家敲門問詢,前來應門的仆人都說近藤夫人帶着她在學規矩,有什麽可學的?

她為什麽再也不來神社了呢?

許久的風雨無阻,忽然一天無疾而終,連着這幾天上午他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麽。身邊少了一個人,心口就像缺了一塊兒。

他在院子裏跟推磨似的一圈一圈轉,越轉心底越不安。

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敲門聲,伴随着焦急的呼喚。他走過去拉開門,光着腳跑得頭發都散了的錦織含了泡眼淚擠進來:“福澤少爺,家主大人要把阿薰送去給藩主家做小,牛車已經動了。我從家裏逃出來給你報信,阿薰說……”

不等她話說完錦織母親跟在後面追上來,領着她的父親兄弟堵了嘴就把她往門外拖:“這孩子是睡糊塗了做惡夢呢,您可千萬別把她的話當真,我們這就把她帶回去!”

銀發少年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轉頭沖進房間拿了刀又沖出去,“阿薰說別去……”錦織咬了哥哥一口才又冒出半句,很快再次被捂了個嚴實。她母親當頭抽了幾耳光:“蠢死你!武士家的小少爺有什麽不好,再清貧嫁過去也餓不着累不着,要你這麽壞自己的事兒!”

女孩子眼淚順着臉頰淌:“虧心啊,不虧心嗎?踩着別人骨頭活着也不嫌紮腳!”

“紮腳也得是你還活着才知道紮得慌,命都沒了,你還怕紮腳?”母親又照頭死命拍了她兩下:“我不管別人的女兒活不活得,我只管你要好生活着。”

……

牛車碾在青石板上咕嚕嚕往前走,藩主聽了使者的話很是期待這位能以“薰陸”為名的少女,專門派了帶着西洋□□的隊伍前來接人,一路撒着米向府城方向走,引了不少貧人墜在後面一邊撿一邊磕頭道謝。鎮中不少有頭臉的人也跟了來看熱鬧,紛紛點頭恭維藩主豪爽仁善。

近藤家送親的人走在隊伍最後面,防着被硬塞進牛車的少女萬一逃跑——本意是想悄悄的把人送走,誰知道藩主年齡越大越好排場,這下可好,鎮上都知道近藤家今天送了人往府城去。

從被關進屋子開始阿薰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管家婆婆和其他下人也就忘了堵住她的嘴,眼下只需要專心解開手腕上的棉布繩子。

她透過紗簾縫隙向外看,牛車正慢悠悠駛過一處石橋,深澗下傳來潺潺流水聲。

少女掙脫手上繩索,又将其他繩子解開。一把扯下角隐扔掉,散着頭發腳下發力撞開窗子落在地面踉跄兩步又撞在石橋上歪歪扭扭抱着欄杆爬上石柱,看樣子是要從橋上跳下去。

誰也沒想到數日都安安靜靜似乎早就認命了的嬌小女孩發起狠能有這麽一股蠻勁,她站在石柱上,誰也不敢輕易上前,生怕這向後一翻落入深澗,他們回去了都得被藩主活活打死。

“阿薰姑娘,阿薰姑娘,去府城伺候藩主大人是好事!死不得,你這樣死了,是要下地獄的。”

是了,這個年月,迷信的說法是女子連死都不能随意死,自殺姿勢不對直接影響死後上天國還是下地獄。

山間清風吹起寬大的袖籠和衣擺,阿薰正打算跳下去逃遁,更遠些的山道上綠衣少年推開堵着路撿米的人追了上來。

她站在橋欄杆上,一身白色純潔無垢,背後是一片如血紅楓下的幽碧深澗。

“阿薰!別站在那裏,那邊危險!”他越趕越近,為首的護衛長意識到了什麽,擡手下令取出□□,少年回手抽刀揮下,越過人牆沖到橋欄邊,等他站定護衛們手中的□□才斷做兩截落于地面。

衆人嘩然。

阿薰站在石柱上,衣袖被山風吹得散亂,露出裙擺下光着的赤足。

身前是牛車和手持□□的藩主護衛,身後是冰涼刺骨的澗水,銀發青衫的少年被攔在一步之遙。她知道這個人,眼裏心裏只有自己再無其他,不像那些看客們,看得不過一場熱鬧。

無論如何也不許任何人碰他分毫,他是唯一底線。

——自從送走錦織阿薰就在計劃該如何跑路。

跑不是問題,她什麽時候都能跑,還能跑的潇灑順便再給近藤家放把火。然而如今牽扯到了藩主,還有到錦織一家的性命和阿吉的聲譽……

如果她就這麽不管不顧求了阿吉帶她逃去東京府,自然最是省力。然而後面跟來的爛攤子才是棘手,時人重名,名聲不好便折了大半未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讓他蒙上誘拐女子的惡名,更不能只顧自己行事莽撞。

想要破局,只能在大庭廣衆之下令近藤夫婦千夫所指身敗名裂,而她也必須“死”——這樣一來阿吉是受害者,輿論只會同情他,諸多溢美之詞将會紛至沓來,而礙于衆口悠悠近藤夫婦也不敢再對錦織動手。

想到六十多歲的藩主她就從心底翻上來一陣陣惡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玉石俱焚賭一把。若是能在落水後順利生還,上了岸等風波平息,到時自己花錢買張票去東京府尋人不就是了?

大難不死,還能怪她沒死?

至于萬一沒能再活着從水裏出來……那就不出來!

萬萬沒料到他竟追了出來,更沒料到藩主家派了□□隊接人。

錦織沒有把話傳到嗎?

但是眼下也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她繼續依照計劃迎着風面對裏三層外三層圍觀的貧人鄉老掩面邊哭邊訴:“近藤家主私吞亡父財物在先,一女兩嫁在後,無良無信,無義無恥,不足相交。羞恥至極,無顏見人!願托山林草木自證清白,所言無虛,否則死後必下阿鼻地獄!”

“阿薰回來。”

少年想上前先将她從石柱上帶下來,藩主護衛卻以為他要對自己不利反應極快,槍聲響後沒能完全躲開的衣袖上滲出血跡。

不僅圍觀的平民,連中津鄉老也跟着嘩然。

福澤谕吉是藩士幼子,不是庶人,藩主也不能無緣無故打死他。

護衛果然不敢繼續開槍,只用烏黑槍口指着威脅:“退開!”

少年倔得很,哪裏肯退。

守衛又說了第二遍:“退開,不然就開槍!”

他仍舊不肯移動,站在石柱上的白衣少女左右看了一圈,果斷後退一步毫不猶豫跳了下去。

這下接人的送親的圍觀的都傻了。

都以為她只是嘴硬吓唬人,死哪是那麽容易的事?若是容易早就沒人怕了,誰能想到少女竟然就這麽悶頭跳了下去。

被隔在不遠處的銀發少年沖上前去彎腰想要拉住她,指尖碰觸到一片雪白的柔軟,終差半分。山風吹起少女游絲般的黑發,襯着翻飛的白色衣裙。誰也沒看見她黑玉樣的瞳仁瞬間變得鮮紅,人影越來越小,也許澗水太深,很久也沒有聲音傳上來。

鄉裏名士留下的孤女,一向素有孝順名聲的姑娘,說沒就沒有了,出了這種事整個鎮子臉上都不光彩。

“還不趕緊喊上青壯下去找!”

前來觀禮的士紳鄉老們“嗐”了一聲轉身就走,走前還要沖近藤家來送的隊伍啐口吐沫,不論真假都恥于與這樣的人為伍。就連那些追着撿米的貧人也把撿了的米扔在近藤家人的臉上——吃了都嫌惡心晦氣!

他家早上送親可沒說送的是哪個女兒——藩主派來接人的隊伍太過高調,想要偷偷摸摸把人送走的計劃沒開始就宣告破産。

近藤藩士徹底完了,逼死亡友孤女,無信無義一塊爛泥,誰也不願被他連累。

關在院子裏虐待養女自然無人去管閑事,但把一個小姑娘逼得拿命自證清白跳了河,這就必須有所表示。近藤太糊塗,竟然還敢一女嫁兩家,當真不要臉。

近藤藩士和夫人早先在家裏計劃着先瞞天過海将人送去給藩主,木已成舟盡可将鍋甩出去——他們也是不得已啊,主君有命,為人臣子的又能怎麽樣呢?

結果先是藩主把排場搞得那麽大事情根本捂不住,緊接着又叫阿薰這樣一鬧,藩主肯定惱羞成怒,想要撈個“不得已”的說法?想都別想!

他們倒是想硬着頭皮依計強辯許給福澤家小少爺的是另一個養女錦織,立刻就有當初作見證卻被他們打了臉的鄉老站出來問——那跳了河的阿薰拿得出人證物證,還狠得下心腸賭命,你近藤又能拿什麽來證明清白呢?

近藤家無奈,只得又花了重金去求福澤夫人想讓福澤家吃下這個虧。只要他家認下錦織,至少一女許嫁兩家這種事就無從談起,多少還能補救補救。

福澤家主早早亡故,如今支撐門戶的長子繼續在大阪藏屋敷做賬房,少不得需要人扶持,近藤夫人就拿這一點來勸福澤夫人:“人已經沒了,好歹留些臉面,将來必然多多幫着大公子給藩主做事。”又說“咱們兩家這般唬了藩主,只怕大人降罪,我們倒無所謂可以去靠我娘家過活,貴府怎麽辦?府上還有位小姐未嫁吧?”

福澤夫人叫她吓住,拿不了主意就去看大兒子。大公子一聽這裏又有藩主大人的幹系,腦子頓時糊做一片漿糊,智商掉得不能看,當場傻住不知所措。

近藤夫人一見有戲便還想再勸,張開嘴沒來得及出聲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晃過神福澤家的大門就在面前關嚴。不等她反應過來,門板再次拉開,只看得清一身青衫,兜頭又是一堆東西被扔出來滿地都是。門裏頭只有個稍顯年輕的聲音冷冷響起:“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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