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橋邊歸來就不肯見人的福澤小少爺從內室出來拎起近藤夫人連人帶東西都給扔了出去,他哥哥這才緩過來指着弟弟就罵:“你怎麽能和藩主大人要這個強,不過是個女人,又極有眼色自行了斷沒有玷辱門楣,你竟然還揪着不放,還想怎樣?近藤夫人已經上門道歉求饒,難道你要為了個死了的女人為難長輩!”
這話說得連福澤夫人都覺得大兒子是不是腦子殘了,但她順從兒子也早就順成習慣,只看着他表情不虞,終究沒有反駁。她見兩個兒子互不相讓就只能先去勸小兒子:“橫豎阿薰人沒了,你也不能就不肯娶妻。錦織也很好啊,雖說是貧人家的女兒,手巧勤快不下阿薰,面相也好生養,沒什麽可讨厭的。近藤夫人道了歉,也陪了禮,阿薰臉面上已經有光了。現在誰都知道她受了冤屈,鄉老們也說會為她主持公道,作為女子,求的不就是這個?”
“倒是你,為了別人的錯處就對兄長不敬,不大合适,叫你師父聽去要罰你哩!”
銀發少年會和兄長争吵,卻不會忤逆母親,只能甩手回了房間關門不理人,福澤夫人這才轉身數落大兒子:“你弟弟才失了心上人,你就不能說話過過腦子?”
兩個兒子各自回房生氣,福澤夫人這才開了門請還在外面站着的近藤夫人離去。她性子柔弱是不假,可也不願讓人拿自己兒子的花邊新聞做談資。
近藤夫人求了許久,福澤夫人到底也沒收她送來的禮物,而是讓人原樣帶了回去。見她悻悻離開後又覺得或許可以抽空去錦織家看看,這女孩淳樸厚道頗有勇義之風,不是不能娶回來。
還是那句話,難道阿薰沒了小兒子就不娶妻了不成?兒子不喜歡就不必讓她跟去東京府,留在家裏陪着她做工養家也很好啊。
再退數步,就算不要錦織,也還有其他好女孩。小兒子眼看得名師指點前途不可限量,多少人家都想和她聊一聊哩。就是阿吉這孩子性格古怪倔強,他自己不點頭,誰同意都不算數。
——錦織家裏因為沒看住女兒叫她跑出去傳話壞了近藤大人家的事,一連數天阖家都縮在屋裏惶惶不可終日。好不容易消息傳來,那名叫阿薰的女孩子出事當天就跳了河,直到現在也沒尋回來,可見真是死了。錦織母親呼出一口長氣:“好了,阿薰沒了,你才能出頭。這麽大的事必然鬧開,鄉老士紳們都看着,近藤老爺也不敢對咱們家怎麽樣,只可惜也不能再去做工賺錢。但和福澤家的婚約決不能松口,再換一家可就遇不上這麽好的了。”
她這裏滿心為女兒盤算,另一頭福澤家的小少爺卻死活不肯認,哪怕兄長拔刀母親哭泣也只是沉默不語。不論錦織還是其他人,要他點頭,萬萬不能。福澤夫人見勸不動兒子,無奈之下只得請了族中老者以及鄰裏都來勸,又拿小女兒的婚嫁出來說他:“你哥哥遲遲尋不到合适的才将你們耽誤到現在,你又是這樣,難道要把你妹妹拖得老死在家裏?阿薰可憐,我的女兒難道就不可憐了嗎?”
哭也哭了,吵也吵了,一副軟磨硬泡非得兒子低頭的架勢。
逼得急了福澤少爺幹脆後半夜翻牆從家裏逃出去找他老師,同樣聽說這事被氣得胸口疼的夏目漱石一聽,帶了弟子徑直離開這片窮鄉僻壤。不願意再被哪位“故舊”攔着勸解,他便先帶了弟子往更偏遠的本州島西南部去,打算再折返過來乘船回關東。
“世人蒙昧,皆因未得啓蒙之故。這等欺淩孤女之事不擺在眼前便當做未曾發生,愚昧至極,無恥至極。”夏目先生感嘆一句搖頭不語。這只不過一地一景而已,阿薰還是士族之女尚且落得如此,普通人家的女兒命運只怕更甚于此十倍百倍。
福澤谕吉這一走,近藤家失了苦主,求饒無門,頓時麻了爪不知該如何是好。
府城大阪那邊的藩主竹籃打水一場空,沒能得着美人不說還平白多了個依勢強搶士人妻子的惡名。一腔火氣無處可發,盡數燒在近藤藩士頭上,沒過幾個月就弄得他家樹倒猢狲散無可立足之地,自己也沒落得好處,一氣之下半夜喉嚨裏咕哝兩聲,第二天早上下人進房間一看竟然癱了。近藤夫妻兩個頓時更難過,還真應了前言去近藤夫人的娘家寄居,連番遭人白眼不說還被親戚鄰裏避之唯恐不及,活得比死了還狼狽。大小姐倒是運氣好趕在此前就嫁了出去避禍,然而娘家失勢丈夫不事生産,自己又沒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日子苦得很。
錦織家裏開始還打着算盤硬把女兒嫁入武士之家讨得些好處,來回拉扯着去到別人家門口鬧了幾回也沒成,折騰的四鄰都以為這又是不曉得哪一出。
誰知福澤少爺倔強至此——這人跟着老師一走就是三十年,養家銀錢月月不落越來越多,但就是橫豎不見人影。兄長娶妻也好,妹妹嫁人也好,就好像家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從不露面。後來也就福澤夫人去世,他才回來一趟給母親送喪,棺木入土法事做完,其餘人事一概不聞不問轉頭就走。
鄰裏好奇他跟着先生去了東京府都做些什麽,逢人便問。關東關西隔了那麽遠,打聽來打聽去也只隐約聽說他留在齋藤藩士生前做過知事的港口了,做什麽不知道,想要再問卻又沒人肯細說。鄉裏閑人唏噓幾句,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想起還有這樣一件舊聞。
錦織母親如今悔得腸子都青了,哭了不知道多少場,哭到哭不出來。福澤少爺一走了之死活不肯承認,別人也不敢上門求娶錦織,好好一個女兒養這麽大嫁不出去,就這麽白白留在家裏吃糧食。丈夫和兒子都嫌她當初貪心事多,還不如悶不吭聲假裝忘了這麽一出偷偷将錦織嫁出去算了,如今鬧得人盡皆知,又沒臉又賠錢。
她心裏憋悶無處傾訴,只能對着女兒哭訴命苦。總這麽唉聲嘆氣聽得多了錦織也受不了,留在家裏又總挨父親和兄弟們的拳腳和白眼,嫂子說話更是陰陽怪氣,一氣之下索性跟家裏徹底斷了關系獨身出戶尋找活路。
當初阿薰給她的紙鈔和這麽多年積攢的零錢都被藏得好好的,錦織搬到相鄰的鎮子上拿出這些盤了個鋪子。這鎮子新修了能直接開到府城大阪的車,咣當咣當跑起來飛快,車頭上還會冒白煙,很是有趣。她就安心住下來,專門買了茶葉販子的茶好生做個盒子畫上畫,分裝得精致好看再拿擺到鋪子裏賣——畫畫糊盒子的手藝還是阿薰尚在時教她的。
錦織覺得阿薰一定還好好的不會有事,她說過會晚一些去東京府尋福澤家的少爺,出事那天鄉老們就組織了青壯下去深澗尋人,連續幾日什麽也沒摸到,她一定是想法子脫身已經成功離開了。再不濟,她也會被澗水帶到下游去,也許就像話本子上講得那樣失了記憶被好心人撈起來,也許被仙人所救。總之她一定是在某一個地方正努力想法子回來,或者已經在回來的路上。
她要等她回來,這茶葉鋪子有一大半得算是阿薰的産業,等她回來她們兩個就守着鋪子慢慢過活也很好。
沒過幾年,天下大亂戰火突起,接接連連打了十幾年,中間空了一兩年,又打了七八年,等事态徹底平息,錦織都已經等到四十多歲,三十年過去了阿薰還是沒有回來。戰争摧毀了她居住的鎮子,彼時只來得及帶着幾盒茶葉就跟着流民輾轉逃亡,一直流落到東京府。阿薰說會到東京府去找人,那麽她就也去東京府,萬一找不到福澤少爺,能找到她錦織也很好——現在東京府不叫府了,去掉府字改名東京都,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都是年少時阿薰聽人說過又轉述給她的奇怪東西。
原來還真有能比山更高的房子,海邊一連五棟,氣派倒是氣派,就是黑乎乎的有點不大吉利。
當初阿薰一直說想要去外面見識見識這些稀奇物件,她就多替她看看,等她回來了好講給她聽。茶葉鋪子也重新開起來,別人都喊她錦織老師,她也不明白不過糊個盒子畫些畫而已,怎麽就能稱得上是老師了?但生意還得做,不然阿薰回來又無家可歸怎麽辦。
她現在居住的這個海邊城市很好,緊鄰東京,交通便利,風景秀麗,物産豐富。連大街上走着的小夥子嘴巴都特別甜特別會哄人,長得也精神,不知道阿薰會不會喜歡。
她必然是會喜歡的吧?哎呀,那個頭發毛茸茸的高個子青年生得可真俊俏,比當初鄉下小鎮裏的少爺們要好看多啦。
嗯,她嫌棄的就是福澤少爺,阿薰真該和她一起多見識一下的。或者哪怕是走在路上偶然遇到的小個子青年也很好看啊,還會客氣的幫她提重物,白白淨淨的戴着帽子時髦的不得了,誇獎一句還會把臉扭開害羞,太有意思啦。
……阿薰,你什麽時候才歸來呢?
被她随口念叨了一句的黑發青年從這家有名的老茶葉鋪帶了盒茶葉走出去。他有點好奇,低頭摸摸和紙上精致的工筆畫,并不覺得茶葉的價值與出售價格相符——硬要評價的話,大概只能說對得起這只茶葉盒上的手工繪畫。
他哼着一個音符都不在調上的歌曲,搖搖晃晃走進一座紅磚大樓。迎風面紅色磚牆已經被海風侵蝕的斑駁,看上去破破舊舊一點也不氣派。青年走進電梯戳了下“四”,等電梯門打開正對的是扇訂了金屬銘牌的普通木門。
推開木門走進去,先看到彩色玻璃隔開的會客室,向右轉就是通道。左手邊擺了幾張桌子屬于偵探們,右手邊來來往往都是普通事務員。荒腔走板的奇怪曲子在通道盡頭的辦公室門外消失,他擡手敲敲門進去,裏面坐着個頭發銀白表情端肅的中年人。
青年上前将茶葉放在桌子上,中年人看了眼上頭細細繪着的蝶翼,紙張彎折後粉白的蝴蝶借着光影好似活過來一樣振翅欲飛。
他又把目光轉向面前的青年:“多謝,太宰。”
“應該的,不過替您帶茶葉回來而已,社長。”青年一反平日輕浮做派,目光掃過他放在手邊已經發黃的書。
那是一本幾十年前的五十音圖《竹取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