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老板娘喜笑顏開,看看也沒什麽生意,轉頭沖廚房喊了一聲就請了阿薰去家裏。轉過半條街,巷子裏一道木門,看着也是殷實之家。進了門是一處小小院落,兩層半的房子,果然有處小巧精致的閣樓。
“這宅子是我爺爺那一輩置辦下的,現在再想造這樣的房子可就難啦。”她轉頭添了一句,引着少女将木屐褪在廊下,轉角隔間藏着樓梯。兩人一前一後上去,折過柱子又走幾步,還是樓梯。再上去,閣樓便到了。裏頭确實幹淨,拉開木質窗框能看到院子裏斜斜的幾株花木。
老板娘又給搬了褥子枕頭并被子上來,催着她去休息:“看您這臉色蒼白的,這一趟怕也是累壞了,趕緊躺下睡一會兒,飯食給您送到門口,不叫心煩。”
阿薰謝了她,和衣躺進被子裏翻個身就沉沉睡去。
緊趕慢趕加急走了一夜的路,說不累才是騙人。她本就重傷初愈,咬牙撐着一路行來,沒找到想找的人不說,恍然發覺這茫茫天地竟又只剩自己一個。心底存那口氣一下子就散了,幾乎站也站不住。
眼一閉再一睜,外頭天邊已染上茜色。外頭有人輕輕叩叩門板,她撐着胳膊坐起來,被子從肩頭滑落。許是聽見房內有動靜,外面的人又叩了一下:“姑娘,您醒了?”
女孩子掀開被子起身開了門,粗點心鋪子的老板娘站在外面笑得有幾分尴尬:“沒見您用午飯,有點擔心來着。”
“多謝,勞您挂念。就是有點兒累,睡到這個時候也沒事了。明天一早得往下一處鎮子去,還不知道那邊什麽樣。”阿薰抿了抿嘴勉強抿出些微笑意回應,起身整理衣服。
老板娘帶了水給她洗漱,少女擦過臉和手,又用杯子漱漱口,跟着她去樓下小院子裏走走,走過兩刻鐘回了閣樓,沒一會兒新做的晚飯又被送上來。勉強自己咽了幾口,她關上門縮進閣樓。
胃有些痛……
她就這麽抱着肚子側躺過去靠着,又過了一會兒靠得迷迷糊糊再次。
夢中又是那個永遠也走不出去的夏日午後,遠遠近近的蟬鳴長一聲短一聲傳到耳邊。溫柔的黑發少年彎腰輕輕拍醒趴在櫃臺上熟睡的她,笑着問有沒有着涼。無比清醒的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無數次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唯有風中飄揚的黑色頭發以及溫和上翹的嘴角。阿薰知道接下來會看見那把刺入自己胸口的短刀,然而……
“薰,手腕的角度不對。”溫熱大手握在自己有些冰涼的腕間帶動身體做出動作,手裏握緊的金屬飛出去,在空中撞擊出令人驚訝又熟悉的角度然後擊中目标。
她聽見自己被表揚後扭開臉輕輕的哼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凄厲慘嚎劃破夜色,尚在夢中悵然若失的阿薰一激靈睜開眼睛。那人叫得就好像被什麽猛獸咬了似的慘,一聲蓋過一聲,只要不是個死的都得被他吵醒。
按理說,家門口出了此等惡事,總該有一、二膽大好漢喊上幾句壯壯聲勢,然而阿薰卻只聽得數道木窗柴門扣緊的吱呀聲。除了那叫得越發凄慘的人扔在掙紮外,再沒有任何聲響發出。
女孩子捂了胸口透過窗縫向外看,路邊影影綽綽的夜燈業已熄滅,一片黑幕之下只有夜空閃着幾顆星子。
外面人聲越發絕望,哀鳴陣陣,逐漸微弱。
阿薰只覺腔子裏心都快跳出來,忍了又忍,終究沒能忍住。
她掀開窗子從閣樓翻出去,沿着生了青苔的灰瓦一步步小心跳過瓦脊挨到圍牆邊,大着膽子躍至牆頭扒着向外看——外面巷子裏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人,還活着跪在地上哀叫的正是她白天當衣服時在典當鋪子裏遇見過的幫閑。
這人年紀不大,衣衫勉強蔽體,光着腿和腳跪着哀叫,和剛才發出的聲音又不是同一個。
——這夥盜賊本想趁夜裏集齊人手,一股腦擄了白日盯上的孤身女人賣掉換點錢花花,完全沒預料到竟然意外撞上了一座兇神。
一刻前他們幾個躲在別人家圍牆外正要往裏翻,面前這個怪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把望風的吓了一跳,為首的野武士拔了刀想吓吓他,不料竟就送了幾人性命。
他倒是沒受什麽傷,叫這麽慘實是被周圍其他人死狀給吓的——屍橫遍地,無一完整。上一個叫這麽慘的已經因為太過吵鬧而被大卸數塊……
阿薰也讓這一幕吓得不輕,腳一滑就從牆頭栽下去,叽裏咕嚕滾了幾圈,披頭散發撞在一位少了腦袋的漢子屍身上才停住,好容易讓自己坐起來就發現面前不知何時多了個怪人。
字面意思上的,奇怪的人。
這人渾身透着死人樣的青白,桃紅色短發,金瞳在夜晚閃着幽光。他只穿了件無袖敞胸的短衫,白色寬袴,赤着足,腳踝上套着桃粉色佛珠。阿薰擡起頭卻也看不清這人相貌——罪人的刺青遍布他全身,臉上手上糊得全都是,只能看見兩邊眼睛裏上弦·叁的字樣。
“女人?”
這人意興闌珊的看了眼四周散落的屍塊,猛然回手一掌掏穿那幫閑胸口,血就跟水般潑灑一地,幾滴濺在阿薰衣角。
殺意直刺眼球幾乎凍結空氣令人窒息。
猗窩座甩開挂在手上的屍體,目光掃過面前這個被吓得動也不會動的嬌小少女。
唇色有點淡,臉色蒼白,微微顫抖,呼吸急促,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心頭突然浮現出另一抹陌生人影,也是這般虛弱得叫人平白心煩。
“無趣。”
他從她身側邁過,帶走一陣浸透腥味的風。
過度恐懼使得身體無法移動,無論大腦下達何種指令,身體僵在原地不聽使喚。
阿薰甚至不敢回頭看那人走過去要做什麽,厚重血腥味激得她眼球刺痛,視線也變模糊。不知過去多久,怪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夜風吹散腥氣,她才敢轉身——一彎殘月不知何時挂在樹梢,整座小鎮如同陷入墳墓般死寂,就好像只有這少女一個活人。
夜風一陣比一陣緊,吹散腥氣卻又帶來另一股腐臭。
“快點動起來!”大腦不斷尖叫發出警報。
阿薰一激靈握緊地上的石塊,尖銳邊沿刺入掌心,疼痛強行命令身體行動。她就地一滾,恰好躲過直取頸側的指甲,翻過礙事屍體才看到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顧不得追擊伏地咬住已經死了的幫閑。
咯吱咯吱,沙沙沙,混着喉鳴,急切啃噬咀嚼的聲音讓阿薰忍不住扭頭把晚飯全給吐了出來。
本來胃裏就沒什麽東西,這一吐更是空空蕩蕩燒得慌。不過依眼下這種情況,她也沒精力去理會這點小事。
兩枚碎石直取那怪物雙眼,也許是吃得太急,也許是沒想到,憤怒咆哮後怪物擡頭兩把将嵌入眼眶的碎石拔下來扔掉。空蕩蕩的眼窩沒多時長出兩個白球,長着長着黑點從後面翻出來越變越大,竟然又是兩只完好眼球。
重新長出一雙眼睛也就只用了幾個呼吸。
不待眼球長好,怪物放棄嘴邊屍塊直沖阿薰撲來,她早閃身躲入路旁兩人合抱的樹後繞着跑。幸得這裏還有棵樹,還好這樹有夠粗,她也不敢轉身撒腿把後背留給對手,唯有仗着身形小巧速度快左右兜圈子躲過那怪物伸出來抓她的手爪。往往怪物胳膊一擡腿一動她就能看出它要往哪邊發力,兜兜轉轉圍着這樹推磨一樣不知轉了多少圈兒。阿薰漸漸就不怕了——這東西不像是有腦子的模樣,長了個腦袋大概只是為了能讓人分清楚首尾而已。
她借着奔逃躲避之際低頭從地上摸了把斷刀在手裏,膽氣越壯,等怪物再伸手來抓回首當頭便是一刀。一聲哀嚎後它抱着斷了一截的手臂後退幾步,不過瞬息間斷口處又新長出一只手。
先是眼球再生,後又斷肢重長,這怪物竟然是……砍不死的?
阿薰愣了愣,忙又躲回樹後,連吃幾虧怪物也有些慫,胡亂從地上抓了具屍體帶着就想跑。
哪裏能這麽放它逃!今日食一人,明日食一人,後日複又食一人,便是地上屍體無人收拾又夠它吃幾天?吃完這些屍體,豈不是就要抓活人吃!
她提了提膽子,提刀追上去就刺。這刀也不是什麽名匠所制,刀身薄脆,削入怪物體內稍稍一扯便又斷了一截。兩下又都愣了愣,這回換阿薰扭頭就跑,怪物扔了屍體跟在後頭追。
所幸離那棵樹不遠,幾步她就又跑回樹後躲起來。
怪物這次發了狠,看樣子是非得将這□□食給掏出來不可,比之方才兇了不知多少倍。阿薰叫它追得圍着樹撒腿狂奔,眼見要被追上又是一個側滾躲出去,手邊壓到不知什麽東西,撿起來握緊在手閉着眼睛低頭向前一送,怪物避之不及噗一聲被紮了個透心涼。
是那幾個盜賊沒用得上的長刀。
眼見被穿了個窟窿,這東西還向前掙紮着抓撓,幾次差點撓到女孩子臉上,好在這刀不是很鋒利,卡在骨頭縫裏卡死了不會滑動。她不敢松手,心裏一橫咬牙就着力道從地上撐起來,推着刀将那怪物一直推到不遠處的樹幹上活活釘死不讓它再掙開傷人。
直到将對手釘在樹幹上逃脫不得,少女才松了口氣撒手向後退過幾步。連番摸爬滾打身上沾了不少污泥血漬,衣裳也是髒的頭發也是散的,跟哪裏跑出來的瘋子一般。
待喘得氣勻,她這才仔細去看樹幹上仍舊伸着手向前掙紮的人形怪物。一把打刀穿胸而過也沒造成致命打擊,弄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麽。
是人?是鬼?總不能就這麽蹲在旁邊幹巴巴守着這東西。
地上還躺着一地屍體呢,來個人能直接給吓過去。
不知不覺間樹梢上的殘月移至天中,遠處遙遙透出白光,鎮子上人家裏養着的雞一聲聲叫起來,被釘在樹上的怪物突然間嚎得撕心裂肺。
阿薰讓它嚎得渾身一哆嗦,撿了個土塊就往怪物嘴裏塞——萬一再把人招來了,她可說不清楚這一地死人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