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回到瑪利亞娼館,小煥才有那種逃出生天的實感

是換了一種更為隐蔽的方式,繼續潛藏在內心中罷了。

當一個人在貧民窟中行走時,他很難不去懷疑上帝是否真的存在。

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肮髒、混亂又擁擠不堪的地方?人們為何能在這樣的人間地獄一天天地生活?就連貧民窟的秋天,似乎都比其他地方要更加令人發寒。

索特南神父匆匆穿過一條條狹窄污穢的道路,根據小煥親手畫的地圖,神父找到了一間破敗陳舊的棚屋。

索特南謹慎地環顧四周,确定沒有人跟随以後,才彎下腰,有節奏地敲了敲屋門。

屋門內側立即傳來了同樣有節奏的敲擊聲。

神父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一個紅發白膚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索特南立即閃身而入,屋門很快又被關緊了。

這間屋子實在是太逼仄了,神父不得不低下頭,以免觸碰到挂滿蛛網的頂棚。

屋子裏比外面要熱得多,地板中央擺着一臺小火爐,爐子裏正煮着湯面。牆角擺放着兩張簡易地鋪,是用幾件衣服組成的。

小煥和安妮圍到索特南身邊,索特南看到他們兩個都把長發剪掉了。

安妮頂着一頭紅色卷發,好像一個小男孩。而小煥原本光亮順滑的金發也只剩下不到半指的長度。

現在的小煥,恍惚讓索特南想起了當初那個獨自抱着小書包坐在教室裏的憤怒的小蛤蟆。

“神父。”安妮急切地問,“您買到船票了嗎?”

“當然了。”索特南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了兩張船票。

安妮立即接過船票,将這枚還帶着神父體溫的小紙片珍惜地貼在臉頰上。

而小煥收起船票,擔憂地問道:“還有我的小書包呢?”

“就在這裏,你不用擔心。”

索特南打開了手中的黑色布袋,裏面赫然是拉曼達當初用舊衣服給小煥做的書包。

小煥可愛黝黑的臉上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這只小書包裏有一本算數課本,課本裏面夾着一張拉曼達的照片,這些東西就是小煥最珍貴的財産。

當初跟着霍正信離開瑪利亞娼館的時候,小煥并沒有把這只書包帶上。現在他和安妮從霍家逃了出來,就更不能自投羅網回娼館去拿。

所以,前幾天在教堂時,小煥就已經跟神父說好了。索特南會去接觸林夫人,請她幫忙取出小煥的書包再拿到教堂來。然後,神父就可以把小煥的書包和兩枚船票一起送到貧民窟。

最近,林夫人為了給亡女祈禱,幾乎每天都會來教堂,沒有人會懷疑她。

再說了,小煥和安妮已經在貧民窟藏了好幾天,魏太太派去蹲守在碼頭車站的打手都已經陸續撤走了。

當神父去請林夫人幫忙時,這個憔悴的女人沒有多問什麽。第二天,她就帶來了小煥的書包。

神父對她表達了感激,然後換上便服,根據小煥當初留下的地圖,找到了小煥和安妮藏身的空屋子。

安妮小心地藏好船票,又問神父:“您來的路上,有沒有人跟蹤您?”

神父溫柔地說:“沒有人跟着我。實際上,魏太太很快就放棄追捕你們了。我想雇打手的錢恐怕比我們想象中的貴得多。”

安妮和小煥都放下心來,彼此相視一笑。

索特南卻頓了頓,遲疑地說:“但是,我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你們的屋子對面有一條黑色的大狗。它一直蹲在小路對面。這條狗沒有戴項圈,所以我想它是一條流浪狗。我覺得它在盯着我。我想它餓了,但我沒有食物能喂給它。”

黑色的大狗?

安妮登時呆住了。

小煥吓了一跳,驚恐地問道:“那條狗……來了多久了?”

索特南道:“我來的時候,它就已經蹲在屋子對面了。難道你們沒有注意到嗎?”

他們當然沒有注意到。因為他們從霍家逃出來以後,就一路頭也不回地跑到了貧民窟。

小煥帶安妮來到了他和拉曼達曾經生活過的小屋子。他們倆把所有窗戶都封起來。他們甚至不敢走出門去。這兩天,他們只吃了一點從公用廚房裏偷來的、有點發黴的挂面。

“他看到了……”安妮臉色蒼白,哆嗦着說,“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小煥則用發抖的雙手打開小書包。他手忙腳亂地取出算數課本,翻開一看,媽媽的照片竟然不翼而飛了!

小煥登時癱軟在地。索特南神父一頭霧水,但也感到了氣氛驟然降到了冰點。

正要攙扶起小煥時,忽然聽到了房門處傳來了異響。

刺啦,刺啦,刺啦。

那是獸類的利爪撓抓房門的刺耳聲音。

屋內三人都不敢動彈,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屋外的黑犬撓了一會兒房門,見沒有得到回應,便悄然撤去了。

但三人仍然不敢有絲毫放松,因為他們聽到了急匆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有幾十個人同時逼近,将逼仄的棚屋團團包圍住。

緊接着,房門處傳來巨大的撞擊聲。

砰,砰,砰。

小煥的心跳随着碰撞聲而一次次拔高,而單薄陳舊的房門很快就轟然倒塌,一個彪形大漢跌入了屋內,顯然是他用壯實的肩膀把房門撞開了。

大漢很快就翻身站起,規規矩矩地立在了一邊。

一個高挑俊美的金發男人慢慢地走進了屋中。

他就是霍家二少爺。

索特南站起身,小煥和安妮都躲在他的身後。

霍正信微微側過頭,仔細地打量着短頭發的小煥,露出了一個冷笑。

他很快又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索特南神父,平靜地說:

“我的獵犬早就找到了你們,但我一直在等待。因為我要知道,你們兩個到底是為什麽要逃走,逃走了又準備去哪裏。我本以為你們是想私奔,但我現在明白你們為什麽非要逃走不可了。索特南神父,我聽說你很快就要回到東歐教廷,原來他們想跟你一起去海外。”

索特南嚴肅地說:“我不允許你傷害他們,他們現在處于教宗大人的保護之下。”

霍正信淡漠地說:“恕我直言,我對教皇大人的傳教活動沒有任何興趣,我只想問小煥一個問題。”

小煥的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了,在他驚恐的目光中,霍正信從懷中掏出了一張舊照片。

他戴着一雙潔白的手套,小心地捏着照片的一角,屋內的三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張舊照片上有一個懷抱嬰兒、露出陽光笑容的黝黑女人。

霍正信手裏拿着的,正是從小煥書包裏不翼而飛的拉曼達的舊照片。

小煥恐懼得全身發抖,顫聲道:“你……你怎麽會拿到這張照片?”

霍正信道:“上一次,我說我要帶你走,你下意識望向了衣櫃的方向。但最後,你什麽都沒有帶。所以我知道,那裏面一定有對你來說很重要、而且是很隐私的東西。你逃走以後,我就派人去了娼館。在林夫人拿走你的書包之前,他們就已經取走了書包裏面最重要的東西,并将它帶到了我的面前。”

霍正信望向了手裏的舊照片,道:“我不得不承認,上帝的安排真是有趣。十幾年前逃走的女傭,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來到我的眼前。”

小煥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霍家的人終究得到了拉曼達的照片,最糟糕的是,霍正信明顯還記得拉曼達的事情!

小煥的心理防線驟然崩潰了。

他雙膝一軟,跪倒在霍正信的面前,苦苦祈求道:“二少爺,求求你了,讓我走吧!我不能離開索特南神父,我不能沒有他!”

霍正信淡淡地說:“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等你回答完我的問題,我們再讨論你的去留。”

幾個黑手黨成員适時而動,強行将索特南神父和安妮帶到了屋外。

等到小小的棚屋裏只剩下霍正信和小煥兩個人時,霍二少爺才繼續發問:“小煥,告訴我,這個女人是你的什麽人?”

小煥明白過來,霍正信這是要确定他就是當年拉曼達從黑手黨逃跑時懷在肚裏的孩子。

所以小煥咬着嘴唇不敢答話,而霍正信用那對冰冷的綠眼睛觀察着小煥的神色,道:“如果你不願意自己承認,我想貧民窟會有很多人樂意告訴我你和她的關系。亦或者說,如果我們對索特南神父施加一些刑罰,你就會願意開口了?”

“不,不!不要這樣!”

小煥不得不認輸。恐懼的淚水盈滿了他的眼眶。他抽泣着說:“她叫拉曼達,她是我的媽媽。”

霍正信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煥一邊大哭,一邊抱住了霍正信的雙腿。他仰起小臉,苦苦地祈求同父異母的二哥哥放自己一條生路。

霍正信則低着頭,默默地看着小煥。

在那一刻,小煥看到,霍正信那雙綠色眼瞳折射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疑光芒。

Act 10. Farewell

若是尋常人知道他素未謀面的私生子弟弟淪為了娼妓,而且還與他陷入了亂倫困局,那麽這個人肯定會非常震驚。

然後,他一定會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惡心,亦或者是恐懼感,又或者是罪惡感……

無論如何,一個正常人若是發現自己和弟弟意外亂倫了,他絕對不可能像霍正信這樣如此平靜,簡直平靜到了詭異的地步。

小煥已經與霍正信共同生活了幾個月。從夏天到秋天,小煥從來看不清楚霍正信那對碧綠的眼眸中究竟蘊含着什麽樣的深意。

或許,小煥從未真正靠近過霍正信的心靈。一直到此時,小煥才覺得自己隐約接觸到了霍正信隐藏在假面之下的真實性格。

在普通人看來十分重要的公序良俗和人倫綱常,對霍正信而言不具有任何道德束縛力。

無論是他幼時那種不符合年齡的孤僻性格也好,還是一口氣飼養十幾條獵犬的獨特癖好也好,還是違背父親的喜好去包養一個黑皮膚的小情人也好,霍正信向來如此随心所欲,他只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一般來說,像霍正信這樣的人是絕對無法融入正常社會生活的,但霍正信恰好出生在黑手黨這種特殊的環境中。普通人很難猜出霍正信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因為霍正信不是普通人。

小煥猜不透霍正信的心思,便無力地跪在他的腳邊,哭着說:

“對不起,二少爺,我就是當年從霍家逃走的私生子……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和你們再見面,我不是有意要瞞你們的,但是媽媽一直警告我。她說,我絕對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她說,我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的爸爸是誰,她甚至都不願意告訴我爸爸的姓名……”

霍正信神色微動,問道:“難道你不知道你父親的名字?那你怎麽知道你是霍家的私生子?”

小煥泣不成聲地解釋:“媽媽只告訴了我兩件關于爸爸的事。她說我的父親是黑手黨的領袖,還說我的父親姓霍。”

“領袖、領袖……”

霍正信喃喃地念着這兩個字,眼神有些飄遠,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

小煥眼含淚光,不解地看着霍正信。

霍正信沉思許久,才微微躬身,将拉曼達的照片遞還給了小煥。

小煥立即奪過拉曼達的照片,手忙腳亂地将照片夾回算數課本,再把課本塞回小書包裏。

霍正信平靜地看着小煥做這一切,道:“你好好保存這張照片,不要再讓別人看到了。我會帶你回霍家。在霍家,我要你繼續隐瞞你的私生子身份,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小煥愣住了,反問道:“你……你要帶我回霍家嗎?”

霍正信道:“我已經聯系過瑪利亞娼館,我替你和魏太太解除了雇傭關系。小煥,你現在是我的人了。”

小煥吓了一跳。他怎麽能留在霍家?他要和神父一起坐船去海外,否則他這樣大費周章地逃出來還有什麽意義?這樣一來,他不過是從魏太太的奴隸變成了霍正信的奴隸罷了!

于是,小煥緊緊地握住霍正信垂在身側的手,淚流滿面地央求道:“二少爺,我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放我走……我不能離開索特南神父,我不能沒有他……”

霍正信像是撫摸愛犬般輕輕地撫摸小煥的頭頂。他潔白的手套掠過了小煥淡金色的短發,他說:“是你當初親口說的,你要一直一直陪在我的身邊,難道不是嗎?”

小煥淚流滿面,絕望地說:“可我們是兄弟啊……”

霍正信反問他:“當初你要求我做你的金主時,你有想過亂倫的問題嗎?”

小煥登時啞口無言,霍正信冷冷地說:“你該更加聽話一些。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的神父和你的好朋友還在我的手裏。如果你乖乖聽話,你的兩個朋友就能安然無恙地登上那艘船。如果你不聽話,黑手黨有的是手段讓他們在航程中永遠消失。”

小煥害怕極了,無力地譴責道:“你怎麽能這麽做……”

霍正信道:“你不該一遍一遍地告訴我,你如何如何不能失去那個神父。要想在黑手黨生存,最忌諱的就是把自己的致命弱點暴露在敵人面前。”

小煥放軟聲音央求道:“哥哥……”

霍正信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不許你叫我哥哥。”

小煥失望極了,而霍正信沉吟片刻,認真地說:“等到回去以後,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那就是十幾年前發生在我身上的那個‘意外’。其實這個‘意外’與你有關,也與你的母親有關。等你聽完這個故事以後,你就會明白,你我之間的緣分遠遠比你想象中的要深。”

小煥聽得迷茫極了,為什麽十幾年前發生在霍正信身上的那起意外會與他和他的母親有關系呢?

霍正信卻不再解釋,而是将守在外面的手下都叫了回來。

那條黑犬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而索特南神父和安妮被保镖們圍困在最中間。

“跟你的朋友好好告別吧。” 霍正信對小煥說,“既然你們的關系如此親近,你們應該好好道別。”

小煥緊張地看了霍正信一眼,霍正信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悅或者憤怒。于是,小煥擦幹眼淚,站起身來到神父身邊,艱難地開口道:“我、我不能陪你們一起走了……”

其實,在見識到了霍正信追捕小煥的大架勢之後,索特南神父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小煥和霍正信之間的孽緣是如此深重,相比之下,小煥和東歐教廷間的緣分就淺得多了。

這是上帝對這個孩子的安排,索特南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如此才能不過分心痛。

“神父,求你不要忘了我。”小煥竭力忍着淚水,抽噎着說,“我不會把船票還給你,這樣我就欠了你一張船票的錢。你是我的債主了,你千萬不能忘了我。”

索特南溫柔地說:“小煥,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小煥終究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嚎啕大哭着說:“神父,我一定一定會還清你的債,所以你一定一定要回來看我,你千萬不能忘了我……”

“我可以對上帝發誓。”索特南鄭重地說,“耶和華在上,不管未來發生什麽事情,小煥,總有一天我會回來見你的。”

小煥點了點頭,又轉向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的安妮,抽泣着囑咐道:“安妮,等你到了教廷,你一定要記得給我寫信,記住不要用那種太文绉绉的詞,盡量用平民的語言,否則我會看不懂的……”

“可我不知道什麽是平民的語言……”安妮哭着說,“小煥,不是說好了你和我要一起走的嗎?如果我把你抛下,一個人逃走的話……我不能做這麽自私的事,否則我和我的養父母還有什麽區別呢?”

霍正信皺了皺眉,小煥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悅,連忙上前安撫住傷心欲絕的安妮。

小煥能理解安妮的心情,雖然還有神父陪伴,但安妮總歸希望能有一個與她有着相似遭遇的夥伴,陪她一起面臨那個未知的新世界。

所以,小煥和安妮約好了他們會經常通信,以後有機會,他們一定還會再見面。安妮這才艱難地接受了小煥要留在六臨的事實。

等到小煥結束了漫長的告別,霍正信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牽起小煥的手,在衆多黑手黨的簇擁下離開了這間破舊的小屋。

小煥一邊走一邊扭過頭,他看到了神父和安妮站在路邊,安妮捂着臉倚在神父懷中,神父則久久地目送着小煥。

小煥看到,神父露出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

神父的神色總是那麽溫柔,偶爾會有些無奈,但此時此刻,索特南神父的表情居然是純粹的、不帶一點雜質的悲傷。

冥冥之中,小煥恍然意識到,他和索特南神父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小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有這種可怕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似乎頓悟到了某種早已安排好的宿命。

在這條童年已經走過無數遍的擁擠小路上,在衆多兇神惡煞的黑手黨的包圍中,小煥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突然就觸碰到了命運本身。

他恍然意識到,他和索特南神父此生再也不會相見了。

小煥知道,索特南神父一定也領悟到了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所以,神父才會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

哪怕這位年輕的神父鄭重地呼喊耶和華的名字,哪怕他發誓要與小煥再相見,上帝還是殘酷地拒絕了他的祈求。這位虔誠的青年怎能不悲傷呢?

于是,小煥最後看了神父一眼,将他的樣貌牢牢地記在了心裏。然後,黑手黨将他塞入了一輛車窗挂着簾布的轎車中,小煥再也看不到神父了。

小煥一邊悲傷地啜泣,一邊把神父給他的船票也和媽媽的照片夾在了一起。拉曼達的照片象征着小煥的過去,而神父送給他的船票則象征着小煥的未來——那是一個小煥注定不能擁有的未來。

霍正信默默地看着小煥萬分憂愁地收起了船票,他将小煥帶回了黑手黨名下的度假區。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別墅,而是先去了父親的房子。

霍正信帶着小煥來到了頂樓的書房。他囑咐小煥乖乖地留在門口,然後獨自進屋了。

小煥不知道霍正信要跟父親交涉些什麽,他的情緒太低落了,已經無暇去思考霍正信的打算。他抱着小書包,寂寞地坐在門口的地板上,只有一條黑色的獵犬默默地陪伴他。

小煥把臉埋在膝蓋裏,雙手抱着小腿。正哀愁不已的時候,忽然感覺腳背一沉。

擡頭一看,原來是黑犬把它那只足足有小孩手掌那麽大的爪子放在了小煥的腳背上。

小煥帶着哭腔問:“你是在安慰我嗎?”

黑犬并不叫喚,而是用深色的獸瞳靜靜地看着他。

小煥委屈地說:“明明是你把我抓回來的……”

黑犬還是不叫,于是,小煥把一腔委屈一股腦兒地說給了黑犬聽。

正說到他多麽多麽離不開神父的時候,房門忽然打開了。

霍正信走出門時,恰好聽到了小煥說話的聲音,便皺着眉頭說:“難道你在跟一條狗聊天嗎?”

小煥突然覺得很丢臉,便拎着小書包可憐兮兮地站起身。

霍正信随手合上門,道:“走吧,父親已經同意讓你留在霍家了。”

小煥回過頭,剛好看到即将閉合的門縫中閃過了一個佝偻的背影。小煥感到很驚訝。自從他來到霍家以後,他就只見過霍老爺坐在輪椅中的模樣。哪怕是在養病期間,這位黑手黨領袖都儀态端正一絲不茍。

但此時此刻,霍老爺卻流露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老态。

霍正信讓小煥好好保存拉曼達的照片,還要他繼續隐瞞私生子的身份。所以,霍正信剛剛去跟霍老先生交涉,應該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我找到了小煥,以後我會一直把他留在身邊。”

小煥心想,或許對霍老先生這個種族主義者來說,最疼愛的二兒子對黑皮膚的娼妓如此執着是一種不小的打擊。

其實,小煥也并不很想讓霍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他不想再看到霍老先生那種失望而無言的眼神了。

在得到了父親的應允之後,霍正信的心情似乎放松了許多。他将小煥帶回了自己的別墅,就好像小煥逃跑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但小煥不能如此平靜。

他不得不和索特南神父永遠分開,他們甚至都沒有時間來好好道別。如果不是霍正信的話,小煥明明就可以跟着神父一起離開了,他怎麽能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呢?

小煥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氣氛,便問:“哥哥,你要跟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麽?”

霍正信看了他一眼,道:“我說過了,不要叫我哥哥。”

小煥失落極了。

現在不只爸爸讨厭小煥,就連哥哥都讨厭他了。

小煥再也不能回瑪利亞娼館,精神支柱索特南神父永遠地從他的生活中離開,連他的朋友安妮也去了海外,小煥忽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

他的心裏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什麽。他又想到,霍正信也是個非常孤獨的男人,難道霍正信的心平時也是這樣空落落的嗎?

于是,小煥默默地等待着霍正信将十幾年前的事情告訴他,而霍二少爺徑自在鋪着獸皮的軟椅上坐下,優雅地抿了一口紅茶,略作沉思,才緩緩地說: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十六年前的那次意外,對我來說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回憶。所以,有關那起‘意外’的話題,我只會跟你說一次。

你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罷,以後我們都不會再讨論這件事了。”

“好、好……”小煥突然感到很緊張。

他在霍正信腳邊就地坐下,想要給自己尋找一些支撐。

霍正信開始不緊不慢地講述:

“小的時候,大家都說我患有自閉症,因為我不愛跟人們說話。其實我并不是自閉,我只是單純的對其他人沒有任何興趣罷了。

我的父母認為這是一種先天性格缺陷,所以對我産生了某種愧疚感,并加倍疼愛我,而這引起了我的哥哥的不滿。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在我要告訴你的這起‘意外’中,我哥哥的這種強烈到詭異的嫉妒心是最大的導火索。”

小煥忽然想起了霍正令對他講的以法蓮的故事。其實,霍正令對弟弟的嫉恨也跟父母的偏愛一樣沒有任何理性可言,這是一種深埋在人性深處的軟弱。

說到大哥時,霍正信那冷翡翠般的綠眼珠似乎升起了一股寒意。他用緩慢的語速說道:

“我的哥哥總是打着為我治療自閉症的旗號,逼迫我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

一開始,他用的都是些非常孩子氣的幼稚伎倆,那時,我還是個少年,而他已經二十來歲了,而且他已經被選定是未來的黑手黨繼承人。所以,我不得不順服他的各種無理要求。

那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而哥哥卻漸漸不滿足于這種過家家的游戲。

他開始觀察我,監視我,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出能夠徹底摧毀我的方法。正是在那個時候,小煥,你的母親拉曼達進入了他的視線。”

小煥感到後背一陣發涼。

但霍正信現在講的都是發生在過去的事情,而且拉曼達早就死了。小煥告訴自己這沒什麽好害怕的,又鼓起勇氣繼續聽下去。

“那一年,我們舉家來到六臨來度假,管家在六臨當地雇傭了一批新仆人,其中就包括十六歲的拉曼達。

這些仆人手腳很勤快,但是他們的外語都不好,而且他們都不太懂黑手黨的規矩。

那時,我還不會說六臨話,所以我從來不和新仆人交流。我向來無視他們,但這不代表他們也能無視我這個小主人。

某一天,我坐在花園裏看書,拉曼達剛好路過。她非常熱情地跟我打招呼,但她的外語實在太差了。

她本應該對我說‘早上好,少爺’,她卻說成了‘早上好,領袖’。”

“領袖”?

媽媽居然管當時才十四歲的霍二少爺叫“領袖”?

小煥悚然一驚,霍正信則淡淡地說:

“拉曼達的這個口誤非常要命。因為黑手黨最講究身份地位,如果讓別人,尤其是讓我哥哥知道,我居然放任下人如此稱呼我,我會惹上大麻煩的。

所以,盡管我非常不喜歡跟別人說話,我還是不得不出言糾正拉曼達的稱呼。

我告訴她,我不是黑手黨的領袖,你應該叫我二少爺才對。可她卻一個勁兒地傻笑,我猜她連我說的這一句話都聽不懂。所以我懶得再同她說話,她也很快就離開了。

但我和拉曼達說話的場景,恰好被我哥哥的手下看到了。

他把這件我很快就忘記了的小事報告給了哥哥。于是,我的哥哥想出了一個能夠狠狠折磨我的絕妙計劃。沒過幾天,我的父母因事外出,這就給了哥哥一個實施計劃的好機會。

那天晚上,哥哥把我和拉曼達叫去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間裏全都是他的手下,每個人都不懷好意地看着我和拉曼達,而我的哥哥就站在最中間。

他告訴我,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不但能幫助我克服與人交流的恐懼,還能徹底治好我的自閉症,而這需要拉曼達幫一點忙。”

Act 11. Bloom

小煥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猜想。

在他心中,那種只有和霍正信在一起時才會有的奇異感覺,突然變成了一個溫柔的聲音。

自虛空之中,那個聲音在小煥的耳邊輕吟。

“你的父親是黑手黨的領袖。”她說,“他姓霍,每一個霍家人都生着淺金色的頭發和白雪般的肌膚。”

小煥的心越跳越快。

他愣愣地看着霍正信淺金色的頭發和白雪般的肌膚,霍二少爺的眉眼是那麽俊美而冷淡。

而小煥耳畔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小煥感到自己頭暈目眩搖搖欲墜,幾乎快要聽不清霍正信的聲音了。

但霍正信的話語卻如同冷冽的冬天風霜,強悍地刮開了雲霧般的重重迷團,準确無誤地傳入了小煥的耳中。

霍正信繼續回憶着十六年前的意外,慢慢地說道:

“那時,聽到哥哥說他要治好我的自閉症,我心裏感到很不舒服,我告訴他,我要離開,我不想再陪他玩這種無聊的游戲。

但是我才一轉頭,哥哥的手下們就一擁而上,将我團團圍住。我很驚訝,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對我如此無禮過。

他們用皮繩把我綁在一把椅子上。不管我是憤怒地發出命令,還是放軟了聲音求饒,都沒有任何人願意松開我。我知道,他們只聽從哥哥的命令。

而我的反抗引起了哥哥的不滿。他生氣了,他說我太不聽話了。

他還說,既然我不願意和家人說話,卻願意和劣等的黑種人說話,那麽他就大發慈悲,替我們促成好事,說不定我的‘自閉症’就能因此痊愈。”

小煥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他大概猜到了霍正令對弟弟和女傭做了什麽事情,但這件事太可怕了。如果這是真的話,小煥的父親豈不就成了……

霍正信觀察着小煥的神色,繼續說道:

“小煥,你要知道,我的哥哥和父親一樣,都是最偏執的種族主義者。對他們來說,一個人若是和劣等的黑種人發生了肉體關系,那就是天底下最惡心的事情了。

拉曼達雖然聽不懂哥哥在說什麽,但她看到人們把我綁在椅子上,她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

她非常害怕,她不斷地跟周圍的人在說些什麽,我猜她是在求救,但我什麽也聽不懂,我的哥哥也一樣。

哥哥的手下輕松地制服了拉曼達,他們捂住了她的嘴,一個醫生給我和拉曼達分別注射了催動發情的藥物。然後,哥哥的手下逼迫拉曼達脫光衣服……”

“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小煥捂住了耳朵,顫抖着說,“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霍正信不再說話了。

因為小煥已經猜到了所謂“意外”的真相。

為了狠狠報複被父母所偏愛的弟弟,霍正令居然喪心病狂地迫使霍正信和家裏的女傭發生了性關系,這相當于霍正信和拉曼達在不自願的情況下對彼此實施了性侵害,而事件的主導者霍正令連動一根手指的功夫都不用花費。

小煥不敢想象母親當時受到了怎樣的身心屈辱,如果說霍家兩兄弟之間是積怨已久,那麽拉曼達完全是遭受了無妄之災。

最可怕的是,拉曼達事後居然還懷上了霍正信的孩子。

所以小煥的父親不是霍景森,而是霍正信才對!

小煥簡直不敢相信命運開了這樣一個悲哀的玩笑:拉曼達的外語太差了,她自始至終都将霍正信稱為“領袖”,乃至于後來還把這個錯誤的信息傳遞給了小煥。

再說,拉曼達總是對小煥父親的身份含混不清,這才讓小煥想當然地誤以為霍景森才是他的父親。

小煥的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他想到了他和霍正信第一

【ABO】以法蓮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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