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回到瑪利亞娼館,小煥才有那種逃出生天的實感
次見面的場景,想到了霍正信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樣子,想到了霍正信去瑪利亞娼館找他,他們在一幢房子裏生活,他們一起去海邊散步,還有他們經歷的那些性事……
小煥哭了,倉惶地搖着頭,道:“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霍正信微微垂首,道:“我剛剛說過了,關于這起‘意外’,我們只會讨論這一次,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說起這件事。所以我認為你有必要知道完整的真相,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小煥也知道,霍正信說的不無道理,但他和生父發生了不該有的關系,這對小煥的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
小煥的心情混亂了許久,才慢慢消化了這個可怕的事實,然後眼含淚光地點點頭,示意霍正信繼續往下說。
霍正信輕輕嘆了口氣,道:
“我始終都想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界上遭受這麽多苦難?這些苦難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從前,不管我的哥哥怎麽欺淩我,我都從來沒有向他求過饒。但是那一次,我拼命求他放過我。我哭着喊他哥哥,但是他無動于衷,他還詛咒我,他詛咒我和我的黑皮狗一起去下地獄。
然後,我只能求拉曼達不要碰我,但是她聽不懂我說的話。而且她真的很害怕,再加上發情藥物起了作用,人們又開始用武力威脅她,于是,她靠近了我,我們不得不像動物一般在衆目睽睽之下交媾……
在整個過程中,我的哥哥和他的手下一直在旁邊近距離地圍觀。他們肆意嘲笑我們,大聲地譏諷我們做出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表情。
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群人發出的充滿惡意的譏笑能對另一個人的心靈造成那麽大的傷害,說是污染也不為過。”
說到這裏,霍正信閉上眼睛,停頓了許久。
小煥察覺到霍正信的額前冒出了一點兒冷汗,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其實,小煥也遇到過喜歡用言語和動作羞辱娼妓來獲取快感的客人,所以他能理解霍正信當時受到的心理折磨,心靈上的屈辱比肉體的疼痛更難治愈。
人們都說,霍二少爺的自閉症被那起“意外”給治好了,其實,霍正信只是建造起了一個虛假的外殼,來保護自己脆弱孤僻的內心罷了。
霍正信沉默許久,才繼續說:
“你知道條件反射這個詞嗎?就是說,如果主人在給狗喂食的同時不斷地搖鈴铛,久而久之,狗只要聽到鈴铛聲就會流口水。
那次意外對我的心靈創傷是難以言喻的。從那以後,在我的潛意識中,性愛這件事情就和屈辱、肮髒、嘲笑這一類負面的情緒體驗聯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的事情成為了我的夢魇,我永遠都無法忘掉那種痛苦。
從那以後,我很難對別人産生情欲。大多數時間,我都使用抑制劑來度過發情期。
偶爾做愛,我也只能使用從後背進入的姿勢,因為我極度反感被別人看見我做愛時的表情。你現在應該知道知道原因是什麽了。
我想,拉曼達和我一樣都受到了巨大的創傷。我和拉曼達只在花園裏說過一句話,這卻使我們成為了彼此的加害者和受害者。那一年,我才十四歲,拉曼達也只有十六歲而已。”
小煥艱難地問道:“媽媽就是……就是在那一次懷上我了嗎?”
霍正信點了點頭。
小煥啞聲道:“那麽你們霍家為什麽要追殺媽媽?大家都說媽媽是霍老爺的情人,霍夫人是出于嫉妒才拼命追殺媽媽的。但媽媽明明是受害者,而不是通奸犯!還有,媽媽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呢?明明我是……我是……”
明明我是媽媽遭受了性侵害而懷上的孩子,媽媽為什麽非要生下我?她生下我以後,又為什麽要那麽含辛茹苦地養育我?乃至于去做娼妓也毫無怨言呢?
霍正信道:
“那天晚上,我的父母提前回家,恰好撞見了我哥哥做的邪惡的事情。我的父母處理掉了每一個圍觀者。他們給了拉曼達一筆賠償金,讓她保守這個秘密,拉曼達也答應了。但是一個月過後,他們發現拉曼達懷孕了。
我的父母不能容許一個女傭生下我的孩子,更何況,這個孩子是在我不自願的情況下所孕育出來的。所以,他們要求拉曼達堕胎,但拉曼達拒絕了。”
小煥呆住了,他沒想到媽媽懷孕以後還遭遇過這樣的事情,原來他差一點就不能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霍正信繼續說:“直到那時,我們才知道拉曼達的身世,原來她小時候被親生父母賣給奴隸主,然後漂洋過海來到了六臨。她告訴我們,這個孩子是屬于她一個人的,這是上帝給她的補償。所以她永遠都不會抛棄這個孩子,也沒有人能把他從她身邊奪走。”
“媽媽……媽媽……”小煥小聲地啜泣着,他想起了拉曼達死去的那個異常炎熱的夏天。
拉曼達已經去了天國,她再也不用在人間苦苦煎熬了,也許對她而言,死亡才是上帝的仁慈。
霍正信從懷裏抽出了一張潔白的手帕,幫縮在他腳邊的小煥擦了眼淚。
小煥接過手帕,人生中第一次為媽媽的死而哭得如此悲哀。
霍正信等待了許久,才繼續說:
“我的父母不能容許不聽話的仆人,他們決定除掉她。後來是我提前把拉曼達放走的。不然,她怎麽可能逃過黑手黨的追殺?沒過多久,我就和家人離開了六臨。
為了保護我的名譽和哥哥的形象,我的父母宣稱,拉曼達是我父親的情人,母親出于嫉妒才會追殺她,這樣就能讓我跟拉曼達和她的孩子徹底撇清關系。
其實,當年拉曼達逃跑時,我給了她一個銀行賬戶,裏面有足夠她和孩子一輩子衣食無憂的錢。一開始,拉曼達從裏面取了一些小錢,但是後來,拉曼達就再也沒有動過裏面的一毛錢。
我想,拉曼達要麽是找到了其他的經濟來源,要麽就是已經死了。無論那種情況,我都沒有辦法再找到她了。”
小煥哭着說:“媽媽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她不敢用你的錢,因為她太害怕了,她真的太害怕了……為了養活我,媽媽只能在貧民窟賣身。貧民窟的人都很窮,所以媽媽每次只能賺幾枚硬幣……她死的時候,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霍正信低聲道:“我感到很抱歉,小煥。你的母親是個好人,她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你要知道,那時候,我和她都只是十幾歲的孩子,又遭受了那樣的身心折磨……在很多問題上,我和她的處理方式都還不夠成熟。”
小煥哭了很久,才慢慢停下來。
真相所帶來的強大沖擊力過後,小煥又變得恍惚不已,愣愣地對霍正信說:“原來你才是我的父親,我居然做了你的情人……要是媽媽知道的話……”
霍正信嚴肅地說:“小煥,我希望你明确這一點,我很同情拉曼達,我也對她感到非常愧疚,但這不代表我像愛妻子一般地愛她。拉曼達不顧一切地生下了你,還千辛萬苦地撫養你長大,以至于她後半生過着那樣貧困而艱難的生活,不是因為她愛我,而是因為她深深地愛着你。”
小煥難受得喘不過氣來,他捏緊了拉曼達用舊衣服給他做的小書包,喃喃地說:“如果沒有我就好了……如果媽媽沒有懷上我就好了……那樣媽媽也不至于那麽辛苦……”
霍正信搖搖頭,認真地說:“小煥,你千萬不要這麽想。拉曼達說過,你是她的孩子,你屬于她,她永遠都不會抛棄你。她是那麽那麽愛你,所以你不要悲傷。小煥,你的父母用苦難來孕育你,你在嫉恨、痛苦、屈辱這些負面情緒中誕生,但你被真正的愛所澆灌長大。”
小煥愣愣地看着霍正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霍正信突然“變成了”父親的緣故,小煥總覺得霍正信的神情和話語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溫柔。
其實,這不是小煥的錯覺,因為霍正信的語氣确實柔和了不少。
霍正信注視着小煥的面龐,冰綠色的眼眸顯得格外深沉,他說:
“小煥,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麽人要遭受那麽多苦難,這些痛苦的意義到底在哪裏?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聖經》裏說上帝使人在苦難中昌盛?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小煥,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體驗到一種奇異的吸引力,所以我把你留在了我的身邊。你以為我對你像對其他人一樣冷淡嗎?并不是的。雖然我不會常常和你聊天說話,但僅僅是感覺到你在我身邊這件事情,就能讓我的心格外安寧。
這是我在其他人身上都沒有過的感覺。你要知道,自從十六年前的意外之後,我就只能親近犬類,而不能親近包括父母在內的任何人。我甚至很難和別人發生親密關系,但是唯獨和你……”
這是小煥第一次聽霍正信講起他對他的感情,小煥從前也很奇怪霍二少爺為什麽會看上他,恐怕霍二少爺自己都想不清楚。現在他們終于明白了,原來這就是血緣之間的禁忌聯系。
霍正信道:“我一直不明白這種奇妙的吸引力是怎麽回事,直到看到了你母親的照片,我才終于明白:原來你是我的孩子,你是因我而生的。
我與生俱來的原罪、我的童年、父母對我的偏愛、兄長對我的嫉妒、我的幸運、我的不幸、我人生中最痛苦的回憶……我所遭受的一切苦難孕育了你。
小煥,你是我的孩子,你是因我的苦難而昌盛的以法蓮。”
霍正信說的這些話,是小煥這輩子聽過最美妙的話。
小煥心中那種奇異的感覺越來越脹大、越來越鮮明,仿佛就要頂破一切降生落地,恰似一朵花所擁有的沖破一切障礙而盛開怒放的強大生命力。
小煥說:“我也、我也在你的身上感到了一些奇妙的東西……我原以為那是娼妓對金主暗生的情愫,但我現在明白,那是因為你和我血脈相通……我們該怎麽辦呢?以後,我們該如何相處呢?”
霍正信淡淡一笑,道:“小煥,你現在屬于我了。我會保護你,我會照顧你。我會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弟,做你的父親,做你的新的精神支柱。因為我愛你。”
小煥的淚水一下子落了出來,生平第一次說出了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詞語:
“爸爸……”
霍正信低下頭,輕輕吻了小煥的額頭。
這個吻是如此輕飄,又是溫柔,竟讓小煥顫抖的心頓時獲得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
小煥明白了,霍正信就是他的過去,也是他的未來。
Act 12. Fall
在那次談話之後,霍正信又恢複了慣常的冷淡。
正如霍正信所說的那樣,他再也沒有和小煥說起過十六年前的那起“意外”。
因為他們已經找到了苦難的意義,曾經的創傷和痛苦都應該被埋藏在了心底,而小煥也選擇留在霍正信的身邊。
雖然說是“選擇”,其實霍正信并沒有給小煥什麽選擇的機會。
霍正信已經替小煥解除了和瑪利亞娼館的雇傭關系,如果不留在霍正信身邊,小煥就無處可去了。
當然了,霍正信也不會允許小煥離開自己。因為按照他的說法,小煥已經完全“屬于”他了。
不過,就算霍正信不用這些手段來束縛小煥,小煥也還是會留在霍正信身邊。因為霍正信是他的父親,因為霍正信對他說的那番話。
霍正信說,小煥是他的以法蓮,他還告訴小煥,他愛他。小煥知道,霍正信需要他,而他也需要霍正信。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留在霍正信身邊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小煥自己的選擇。
小煥和霍正信的相處模式并沒有什麽多大的變化。他們住在一幢房子裏,一起用餐,一起生活。
秋意越來越濃,海邊的風也越來越冷。所以他們不再去海邊遛狗,而是改成了去樹林裏散步。
六臨海濱的沙灘質地細膩,能夠生長一種獨特的樹木。小煥不知道這種樹叫什麽名字,只覺得這些樹如同高聳的巨人,它們靜默無言并肩而立,每一片樹葉的每一片葉脈中都散發着一種原始的生命力。
小煥和霍正信在這片秀美的沙地樹林中散步。黑犬走在最前面,在白色沙地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秋日的陽光已經不再具有溫度,但依然能照亮前方。樹林中時不時會吹起陣陣秋風,混合着清新宜人的海鹽味道和古老植物獨有的既馥郁又厚重的馨香。
秋風吹得整片樹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遠方不斷傳來轟隆的波濤聲。
小煥牽着霍正信那只戴着潔白手套的大手,兩人一直走着,走着,小煥感到格外平靜。
霍正信曾說,他跟小煥在一起的時候不必聊天說話,只要知道小煥就在他身邊,就能讓他的心獲得安寧。
現在,小煥明白霍正信的意思了。
就像霍正信承諾的那樣,他成為了小煥的新的精神支柱,盡管霍正信和索特南神父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是,只要在霍正信身邊,只要看到他那對冷翡翠般的綠色眼珠,小煥就會感到一種如同歸家般的安全感。
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也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只要在霍正信的身邊,小煥就可以放下一切戒備。
有時,海邊的風實在是太過冰冷刺骨。他們就不會再去室外活動。霍正信會在書房裏看一些舊書,而小煥就跟獵犬們玩耍。
小煥并不像霍正信那樣對獵犬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愛,不過,小煥也非常喜歡這些獵犬。
它們看起來雖然很兇,但是它們已經把小煥當成了朋友,所以它們絕對不會傷害他,這讓小煥感到很開心,他也慢慢能理解霍正信在無法親近人類的情況下會轉投動物尋求陪伴的原因了。
另外,為了隐瞞私生子的身份,小煥仍然稱呼霍正信為“二少爺”。就算兩人獨處,小煥也很少管霍正信叫“爸爸”,因為他們對這個稱呼仍然感到很陌生。
現在的生活似乎和從前一樣,但有很重要的一點不同,那就是小煥晚上不會再去霍正信的房間了。
小煥覺得,既然他們是父子,就不應該再有肉體上的親密關系了。但霍正信認為小煥非常不可理喻。
畢竟小煥先前還誤以為他們倆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那時明明他們也是亂倫,小煥卻可以接受;現在他們“變成了”父子,小煥就不能接受了麽?
小煥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麽他可以接受兄弟亂倫,卻不能接受父子亂倫。
其實,不管是哥哥還是父親,霍正信都是一個體貼的情人。
他雖然不愛說話,但讓人很有安全感,而且他非常愛幹淨,做愛時也從不會做羞辱人的事情。雖然性愛的姿勢很單一,但他也會照顧小煥的感受,這已經比大多數客人要好的多了。
但是,對于小煥來說,哥哥和父親就是不一樣的。
小時候,當小煥看到其他孩子的父親時,他總會在腦海中勾勒自己的父親。但因為缺乏細節的緣故,他腦海中的父親形象總是面目不清的。
現在,這個模糊的五官被填上了霍正信的面容。
霍正信從哥哥變成了父親,這種身份轉換讓小煥覺得非常微妙。在小煥整理好心情之前,他不想糊裏糊塗地跟霍正信發生關系了。
霍正信也只能耐心等待小煥做出決定。
小煥知道,霍正信并不是那種禁欲的類型。從前,霍正信沒有任何長期性伴侶是因為心理障礙的緣故。
而當霍正信找到了小煥這個能讓他安心親近的情人以後,他們每天晚上都會做愛,這代表霍正信是一個有着正常欲望的男人。
小煥不願意再與霍正信上床,霍正信其實是很失望的,但他并沒有強迫小煥,而是尊重小煥的決定。
身體的分離反而拉近了心靈的距離,小煥切實地感受到了他被霍正信深深愛着的事實。
在生活的點滴細節中,小煥也能感到霍正信冷淡孤僻的性格正在好轉。
比如說,霍正信曾經告訴過小煥,他從來不給狗起名字,但是,小煥覺得要跟十幾條沒有名字的獵犬玩耍實在是太麻煩了。
從前,霍正信是小煥的金主,所以小煥必須遵從他的命令,但現在霍正信是小煥的爸爸了,小煥覺得自己淘氣一點兒也沒有關系,爸爸會原諒他的。
所以,小煥偷偷地給那些狗起了名字。
當霍正信不在場的時候,小煥會一遍遍地訓練那些獵犬記住它們的名字。有些狗始終不會理睬小煥,但更多的狗很快就學會了回應小煥的呼喚。
小煥給那條黑犬也起了個名字。
他管它叫“大黑”,因為大黑長得又大又黑。由于大黑一直跟着霍正信身邊的緣故,所以小煥并不能像訓練院子裏那些狗一樣訓練大黑。
當霍正信待在書房的時候,大黑會乖乖地等在門外。小煥就會坐在大黑身邊,一遍遍在它的耳邊重複它的名字。小煥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
有一次,霍正信正要推門而出,剛好聽到了小煥在跟黑犬說話。
霍正信不聲不響地在門後聽了一會兒,小煥好像在給黑犬催眠般地不斷重複着“大黑,你的名字是大黑”。
霍正信總算知道小煥這些天都在忙什麽了。
他嚴肅地制止了小煥。他說小煥不應該給狗起名字,免得他們的感情變得太好。
“狗的壽命比人短得多,等到這些狗死去的時候,你會非常傷心的。”他說。
小煥反駁說:“如果只是因為擔心受傷就不願意親近這些狗,那它們不是太可憐了嗎?
“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霍正信答道。
小煥認真地說:“但我已經非常喜歡它們了。哪怕它們沒有名字,如果它們死了,我還是會非常傷心。這樣一來,我給不給它們起名字都沒有差別了吧?”
霍正信皺了皺眉,小煥又牽住他的手喊他“爸爸”。霍正信沉默許久,才點了點頭。小煥高興極了。
小煥能從霍正信那對冷翡翠般的綠眼珠中讀出不易察覺的愛意,這讓小煥感到了無比幸福。
小煥失去了母親,失去了神父,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他又愛又恨的工作,他像只籠中鳥般被牢牢禁锢在霍正信的身邊,但小煥不會覺得不自由,因為霍正信的籠子是用愛編織的。
無論霍正信對小煥的縱容是出于父親對孩子的親情,還是出于情人對情人的愛,亦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小煥都不在乎。
因為,愛恰恰是小煥這個出生在貧民窟,又早早失去母親的孩子最想要的東西。
秋天快要過去,冬天就要來了。
霍正令原本只計劃在六臨停留幾天,但由于霍老爺身體狀況不佳,他離開的日期被一拖再拖。
有時候,小煥會在度假區內碰到霍正令。
看到當初被他放走的小煥又出現在面前時,霍正令沒有說話,只是露出了別有深意的微笑。
小煥很不喜歡霍正令。
因為這個男人狠狠地折磨了自己的親弟弟,給弟弟留下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還順手毀掉了拉曼達的一生。小煥只是看到霍正令就覺得一天的好心情都會一掃而空。
還好,霍正令在六臨停留的時間不多了。
冬天快要到了,霍大少爺必須盡快離開,黑手黨的領袖不能永遠缺席。
臨走時,父親和弟弟陪霍正令用了一次晚餐。
父子三人難得坐在了一起,而小煥沒有參加晚餐會。
等到霍正信回來之後,小煥從他那裏聽說了晚餐時發生的事。
霍正信說,霍正令很快就喝醉了酒,這個北極熊般強悍的男人像個脆弱敏感的青少年般質問父親。
“你和母親為何如此偏愛弟弟?”他說,“明明我才是你們的繼承人。無論我多麽優秀多麽努力,你們的眼裏都只有弟弟。”
霍景森嘆了口氣,答道:
“我真希望我能告訴你這種偏愛的原因,正如同我希望我能夠告訴你許多道理一樣,但我不能。
一個人年輕時總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等到他老到無法行走也無法咀嚼的時候,他才會明白,原來他什麽都不懂。在上帝的雙手面前,我們永遠都只是無知的孩子。”
小煥幸災樂禍地說:“大少爺肯定很生氣,因為老爺根本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霍正信搖了搖頭,道:“哥哥聽完以後就哭了。”
小煥吓了一跳,心想那個又壞又笨的霍大少爺居然哭了?他怎麽像小孩子一樣又愛吃醋又愛哭呢?
霍正信繼續說:“後來,父親讓我送哥哥離開。在回去的路上,哥哥告訴我,其實他并不想要爸爸給他什麽答案。這麽多年來,哥哥只是想要爸爸對他說一聲‘對不起’而已。”
小煥很不高興地說:“可他都沒有跟你說過一聲‘對不起’,明明他對你和媽媽做了那麽過分的事情。”
霍正信平靜地說:“他不會跟我道歉的,因為他知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第二天,霍正令動身返回了家鄉。
霍景森原本也打算在冬天離開,但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在六臨這個風景勝地度過晚年,陪伴他的将會是他最疼愛的小兒子。
在不知不覺之中,冬天來了。
海邊吹來的風越來越冰涼,樹枝上的葉子落得滿地都是,只要踩上去就會發出簌簌的碎裂聲音,有趣極了。
六臨的冬季非常濕冷。每年過冬,貧民窟的很多人都會悄然無息地死去。從前,只要一到冬天,拉曼達就要加倍努力地工作才能賺到足夠的錢來買木炭過冬。
小煥想,天堂應該是很溫暖的,媽媽不用再為了一點兒火星而四處奔忙了。
至于小煥自己,他在霍家過的第一個冬天非常惬意。
霍家的別墅燒起了壁爐,幹燥的木材在壁爐中燒得噼啪作響,狗舍裏的墊子換成了更加溫暖的毛毯。獵犬們在雪地裏奔跑打滾,仿佛根本不怕冷。
小煥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溫暖的冬天。窗外大雪紛紛,而小煥在屋子裏只要穿一件單衣就可以了,簡直是不可思議。
在平靜安寧的日常生活中,小煥唯一的煩惱就是因為天氣寒冷、道路濕滑的緣故,郵差上門送信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小煥經常跟安妮和索特南神父通信,來自海外的信件從未間斷過。他們在信件中分享彼此的生活境況,小煥很高興知道安妮和神父在海外過得很好。
今天也是郵差送信的日子。但因為大雪的緣故,郵差遲遲沒有上門。
霍正信正在看書。
他優雅地坐在一張鋪着獸皮的軟椅裏,暖色的燈光映照在他淺金色的短發和冰綠色的瞳孔中。霍正信的身影看起來朦朦胧胧,似乎散發出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小煥則趴在壁爐前的地毯上。他一邊看一本圖畫書,一邊等待郵差到來。
大黑也被主人允許進入房間。這條威風凜凜的獵犬卧在小煥身邊,毫不客氣地将大腦袋枕在小煥的腰背上。
小煥感到全身暖洋洋的,不知不覺就慢慢睡着了。
小煥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他回到了小時候那座教會學校的大教室。
其他小朋友都在操場上玩耍,唯獨小煥孤零零地坐在教室裏,懷裏抱着自己的小書包,聽着其他小朋友在操場上歡笑嬉鬧。
但是,小煥并沒有感到憤怒或者憂傷。相反的,小煥感到非常高興。
因為索特南神父就坐在他的身邊。
小煥仰起小臉,用充滿仰慕和依賴之情的眼神看着索特南,而索特南一如既往地、溫柔地看着小煥。
小煥快樂地問:“神父,您終于回來看我了嗎?”
索特南說:“是的,小煥,我從未忘記我們的約定。”
小煥高興極了。神父穿着一件白色的長袍,幹淨整潔而令人安心。
但小煥突然注意到,神父的十根手指上覆蓋着一層烏黑的焦灰,灰燼中帶着點點橘紅色的火星。簡直像是神父徒手抓起了正在燃燒的火把,雙手才留下了這樣可怖的痕跡。
小煥疑惑地吸了吸鼻子,隐約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
他不解地問:“神父,難道您進入了火場中嗎?”
“是的,因為火場裏有需要幫助的人。”索特南溫柔地看着小煥,道,“我很高興我救了他們。現在,我就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小煥失望極了,他才和神父見面,神父怎麽又要走了呢?
“那您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小煥憂傷地問道。
索特南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憐惜,他說:“小煥,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不過,我從前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回來看你。所以,我才在出發之前來看你最後一眼。告訴我,你過得好嗎?”
“我過得很好,我找到了我的爸爸。”
說到霍正信,小煥自然而然地露出了陽光的笑容。
少年開心地說:“神父,原來您還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您記得嗎?我還欠了您一張船票的錢,您是我的債主呢。”
索特南溫柔一笑,忽然垂首吻了小煥的臉頰。
“這樣一來,我們的債就還清了。”他說。
小煥被神父逗得咯咯直笑,這時,教室窗外響起了唱詩班的歌聲。
但是,唱詩班的孩子們怎麽會在學校的操場上唱歌呢?
小煥望向窗外,卻只能看到一片柔和的白光。
唱詩班的歌聲是那樣動聽而悅耳,比平時的排練還要好聽無數倍。他們的每一聲詠嘆、每一聲低吟都能直達聽衆內心的最深處,如同春日的清泉撫慰疲憊的靈魂。
小煥享受極了。他閉上雙眼,喃喃地說:“他們的歌聲好像天使一樣。”
索特南輕聲道:“時間到了,我得離開了。”
小煥睜開了眼睛,問道:“神父,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索特南道:“我不敢保證,小煥。但我會在主的身邊日夜祈禱,祈禱與你再會。小煥,再見了。”
“再見了,神父。”
索特南起身走出了教室,教室外是一片白光,索特南就那樣直直地走入白光之中。
唱詩班的歌聲驟然拔高,在美妙的歌聲中,小煥的夢結束了。
醒過來以後,小煥發現,他的面孔和身下的地毯已經被溫熱的淚水所浸濕。
Act 13. Life [END]
小煥愣愣地撫摸着臉頰上的淚水,靈魂還沉浸在夢的餘韻中沒有徹底蘇醒。
霍正信敏銳地注意到,小煥不知怎的竟然在夢中落淚了。但他還未來得及詢問小煥究竟是做了什麽夢,房門就被敲響了。
原來是郵差将信送到了。
仆人将猶帶着室外寒氣的信件整整齊齊地放在托盤中,然後恭敬地端到了二少爺的書房。
通常,安妮和神父的信是一起送來的,但今天托盤裏卻只有孤零零的一封信,署名則是安妮。
小煥愣愣地看着那封信,由于剛剛那個夢而感到了不祥的兆頭。
那封薄薄的信就躺在托盤中,但小煥不敢去觸碰。于是,霍正信拿起了那封信。
他用裁紙刀輕輕一劃,信封裏飄然落下一張薄薄的紙,卻并不是信,而是一張被裁得只剩下頭版報道的報紙。
小煥湊到霍正信的身邊,他看到剪報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而且是小煥看不懂的外語。不過,小煥能看得懂報道的配圖,那副黑白照片顯示出了一間已經燃盡的房屋廢墟。
小煥想到索特南神父那雙漂亮的手在夢中變得無比焦黑,一顆心登時揪了起來,顫聲問道:“二少爺,你能看懂這報紙上面寫得什麽嗎?”
霍正信一目十行地浏覽着報道。
小煥提心吊膽地觀察霍正信的表情,但霍正信神色冷淡,沒有表露出一點兒情緒波瀾。
小煥越來越害怕,越來越緊張,不由得問道:“那上面寫着什麽?安妮為什麽會寄一張報紙給我?”
霍正信看了一眼小煥,用緩慢而沉着的語調開始朗誦報道的最後一段。他說:
“這是一起令人悲傷的火災,火災發生在一座由本地教廷開辦的慈善設施中。由于火災現場周圍交通不便,專業人員難以展開施救,大火最終持續了一天一夜才熄滅。事故遇難者衆多,其中包括一名隸屬于東歐教廷的神父。
據說,遇難神父本來是第一批逃出火場的人員。但他逃生之後,又先後數次返回火場救人。在他最後一次進入火場時,房屋的主體建築發生了大面積坍塌,這位神父被困在火場中無法逃離……”
小煥棕色的大眼睛慢慢變紅了。
霍正信已經念到了報紙的最後一行字,他低聲說道:“索特南神父是上帝的最虔誠的仆人,他的靈魂将在上帝身邊安息,直到永遠。”
小煥的情緒驟然崩潰。他痛苦地癱軟在地,傷心欲絕,淚流滿面。
霍正信道:“這張報紙的日期是半個月前,你朋友的信件肯定是因為大雪而耽誤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