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貌合神離
不知過了多久,談無欲再度恢複了意識,疼醒的。
以他修為,即便意識不明,真氣也會自行運轉,修複傷口,但到底效率太低,斷骨尚未完全複原,肺腑的損傷也只恢複了一小半。這樣的疼痛對他來說倒也并非難以忍受,他調勻了氣息,緩緩坐起,內視己身,真氣在體內運轉過一周天,吐出一口淤血,便中止了調息,去看素還真。
素還真尚未醒轉,向來神采斐然的雙眼緊緊閉着,臉色依舊蒼白,但相較于之前毫無血色的慘白,總算多了一絲活氣。談無欲伸手一探,只覺他脈象平和,真氣較之先前已是充盈了不少,便覺放心,又将手往他懷裏探去。
素還真身上向來帶着自制的保命金丹,每一顆都價值千金,雖說兩人現在都無性命之憂,實則并不太需要服食金丹,但能加速傷勢複原總是好的,想着反正耗的是素還真的身家,談無欲不打算客氣,多吃幾顆就當是素還真給他賠禮了。
一掏之下,沒摸到瓶子,卻摸着了一對玉佩,談無欲的手登時僵在原處。
不用看也知那是怎樣的一對玉佩。黃玉溫潤醇和,觸之暖意融融,雕作圓形,喻為日;白玉細如凝脂,泛着淡淡寒光,雕作彎牙,喻為月。兩塊玉佩雕工都稱不上精致,勉強成型而已,乃是素還真七歲時的練手之作。
談無欲尚還記得,七歲的素還真捧着一對歪歪扭扭的玉佩獻寶般湊到他跟前,說兩塊玉拼起來就叫“日月合璧”,不由分說硬是把那白玉塞進了他手裏。那般拙劣的雕工他才不屑于戴出來現眼,就只收在袖中,後來……後來大約是與那本書一起,砸在了素還真腳邊吧……
而現在,觸手這一對玉卻似被人細細打磨過,原本那些坑坑窪窪的觸感都不見了,手指摩挲下,只覺潤澤如新。兩塊玉被用一根繩子串在一處,談無欲無意識地撫摩着繩結,全然沒有察覺手指下方的身軀呼吸頻率有了細微的變化。
直到他聽到一個溫和中透着無奈的聲音說:“談兄,你這樣摸個不停,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啊……”談無欲一驚擡頭,正對上素還真含笑的雙眸,手也從素還真懷裏滑了出來,小指不意勾住了繩子,帶出了那對玉佩。
一串清響,兩人都垂眼去看,只見那兩塊玉落在素還真胸口衣襟處,一者明麗如旭日真晖,一者清幽似皓月流光,挨在一處,相互映襯,煞是好看。談無欲的手被火燎了般彈開來,素還真撐坐起來,一手接住那對玉,也不說話,徑自又塞回懷中。談無欲目光追着他的手,又在素還真看過來時偏了開去,語調平平地解釋道:“我找金丹。”
素還真于是順手取出了裝着金丹的白瓷瓶子,倒出一顆,連瓶一并遞給了他:“此番拖累談兄了。”談無欲沒答話,接過來,随手倒出兩顆,一口吞了,瓶子扔回給素還真,閉目調息起來。素還真便也坐正了,兩人各自吐納調息,一刻鐘後同時收功起身,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略過了适才尴尬。
素還真望向眼前血海——那原本是血海的地方,如今那深不見底的血色潭水已然空了,只餘下一個幹涸的巨坑,長生殿也好骨龍也罷,俱都沒了蹤影。面對如此景象,素還真一時說不出話來,談無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大坑,尚不及道出心中疑問,就見素還真踏前一步,似要走進那坑裏去。
談無欲眼皮一跳,閃身上前,甩開拂塵攔住他道:“你又想做什麽?”
素還真一派平靜:“下去看看。”
談無欲怒上眉梢:“你還去?!”
“總要下去看看的。”素還真說着,按住談無欲執拂塵的手,柔聲道,“談兄有傷在身,就不必陪素某走這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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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無欲抽回手,重重哼了一聲:“罷了,送佛送到西,反正已經記下賬了,我不介意讓你多欠一回!”
“如此,多謝談兄了。”素還真微笑道,“不過若再遇險,談兄可要記得趕緊落跑才是啊。”
談無欲冷道:“放心吧!我只有一條命,寶貝得很,舍不得三番四次陪你作死。”
“那樣就好。”素還真含笑點頭。
兩人再度來到潭底,這回比上一次容易不少。只見潭底正中開了一個大洞,方圓足有一二十丈,除此以外空無一物,想是那血虺龍骨和長生殿殘垣都随潭水一起落進這洞裏了。饒是素還真藝高人膽大,也不準備下到洞裏一觀究竟,見此情景,就只放出靈識略一查探,知道那下面靈識可及之處別無生息,便不再深究。
談無欲問道:“這下滿意了?”
素還真道:“至少可以猜想那虺尊已死,就連那些活死人,這次之後也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談無欲道:“可惜那神兵拿不回來。”
素還真倒不在乎:“那物身負天命,拿回來也不歸你我,去便去了吧。”
談無欲不置可否,又道:“現在可以說說看了吧,你是如何得知有那金色長矛存在,又是怎樣知曉那物有此神效的?”
素還真回道:“機緣巧合。”說着擡頭向上望去,但見頭頂一處空間顯得些微扭曲,不甚自然,便指了那處對談無欲道,“那裏有一處空間裂隙,連通不老城,我自那裂隙中過來,途中見了不少過往殘象,便是自那之中得知應有此一物事。”
“哦,聽起來還有些意思。”談無欲也望向那裂隙處,說是有意思,卻又不像很感興趣的樣子。
素還真又道:“但素某又有些懷疑,那是否真是過往景象?“
談無欲疑道:“此話怎講?”
素還真轉頭凝視着他:“因為,素某在那內中還見到了……你。”
“我?”
素還真颔首:“裝束上看應不是過去的你,若非現在,便是未來了。”
談無欲臉色微微白了白:“素還真,你在開玩笑嗎?”
素還真搖頭:“素某非是玩笑。因為看到了你,所以素某覺得那其中景象或可有另一種解讀方式,也許一部分确為過往景象,而另有一部分尚未發生也不一定。”
談無欲聞言眼神一閃,道:“你看見我做什麽了?”
素還真道:“這倒不曾看清。”
“哈!”談無欲一笑道,“我看你就是花了眼。”
“那也不無可能。”素還真道,“左右素某回不老城時還要再走一次那通道,談兄不如與素某同行,親眼确認一番如何?”
談無欲斷然拒絕:“不必了!你去你的,我回無欲天養傷。跟你耗了這大半日,累也累死了,剩下的你自己折騰去吧。”說着雲光一化,踏上便欲騰空而起。
素還真喚道:“談兄請留步。”
談無欲不耐回頭:“還有何事?”
素還真問道:“不知無欲天現在何處?”
談無欲的住所不似素還真的琉璃仙境,不用擔心旁人找不找得到,因此安在何處全看心情,主人沉寂多年如今複出,便是素還真也不得其門而入。
談無欲不答,素還真看出他無意相告,只得無奈道:“談兄不願告知,素某也不強求,但望談兄記得,琉璃仙境大門總是為你敞開的,想喝茶随時可來,素某掃榻以待。”
“看我心情吧!”談無欲說完,一拂衣袖,踏雲去了。
素還真望着談無欲遠去的方向,初時一派自若的面容漸漸顯出複雜神色。他自懷中摸出那串玉佩,執在手裏看着,拇指在玉上輕輕摩挲。
談無欲不知道,他卻知曉,這玉實則不是當初那兩枚。當初的,早在琉璃仙境某次歷經戰火、化作廢墟時一并損毀了,後來他又幾經周折,找來一模一樣的玉料,仔細雕成了現今模樣。
原本是想模仿幼時手筆,依然雕得不工不整的,但雕來雕去皆不得意趣,平白浪費了不少玉料,終于還是放棄了。想來他素還真,早已老于世故,多少真心消磨的消磨,收起的收起,又哪裏去找尋孩童時期的那份天真質樸呢?強要求之,徒惹笑柄罷了。
而談無欲,其實并沒有多少改變,嘴裏說着狠話,還是會陪他一同搏命,那聲聲句句的“素還真”,無一不喚到他心底裏。
只是,回不去的終歸回不去,便如這對玉,昨是今非,早已貌合神離。
素還真兀自感嘆了半晌,收起玉,再度踏進了空間裂隙,這一次他做足了準備,待要将其中影像細細觀來。
那隧道中的殘像依舊破碎不堪,素還真有意運出神識查看,所得倒真比前一次多出不少。但那景象都光怪陸離,其中人物他全不認識,也分辨不出是否真有非屬過往的畫面,只能一一強記下來,留待日後細思。
這次不曾再見談無欲,卻意外看到了他自己,只見他站在一棵繁花似錦的大樹前,似在阻攔什麽,随後一柄劍向他刺來,銀光一閃,畫面便黑了。那棵樹他從未見過,如此情景也毫無印象,這倒印證了他的猜想。待要再多看時,隧道走盡,不老城已在眼前。
素還真一想,眼下既無頭緒,便是看得再多也不知所雲,莫召奴傷勢着緊,不容他多作耽擱,不如先将此事按下,日後再來詳查。這麽想着,他走出山洞,去見了人形師,以血海中的見聞換得不老神泉,便離開天荒山脈,趕回琉璃仙境去了。
素還真不知,在他離開後又過了兩個時辰,一道遁光落在天荒山外圍一處山頭。遁光落定後,但聽內中一人高聲喝到:“地獄人形師,給我出來!”
一道虛影自半空雲霧中化現出來,踩着花瓣鋪就的階梯下到此處,地獄人形師的身影似幻似真,拈花笑道:“原來是月才子大駕光臨,何故怒氣沖沖呢?”
自那遁光中走出的正是談無欲。他面帶怒容,眼神冰冷,厲聲質問道:“你讓素還真去探那幽冥血海,是何居心?”
人形師聞言,恍然大悟:“哦——我道是怎麽了,原來是師兄遇險,師弟心疼了。”
“休得胡言亂語!”談無欲斥道,“我問你,此事分明不在計劃中,因何節外生枝?你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人形師低聲笑道:“哎呀呀,莫要将我想得那般陰險,我這麽做也是為你着想啊。”
談無欲冷哼:“為我着想?”
人形師道:“是啊!月才子這般聰慧過人,又豈會不知得來太過輕易容易啓人疑窦的道理?”
談無欲冷笑一聲:“只怕你這道題,不只是要卸去素還真疑心,而是連他的命都想收了吧!”
“這可就太冤枉我了。”人形師輕搖手中玫瑰,“我久居不老城,對幽冥血海的情形也僅是從典籍中窺得一二,又哪會知道長生殿已名存實亡,血海之下還藏有如此兇險呢?若是提前得知,便是看在你我合作關系的份上,我也不敢讓素還真去涉險啊。”
“最好如你所言!”談無欲道,“記住,別打素還真的主意,也不要妄想試探談無欲的底線!”
人形師笑道:“放心吧!人形師從不虧欠盟友。此番累你遇險實非我所願,便以此物聊表歉意吧。”說罷一揚手,一只晶瑩剔透的琉璃瓶出現在談無欲眼前,這物倒是實體無疑。。
談無欲将瓶子接在手裏一看,疑道:“不老神泉?你不是說只餘最後一瓶?”
“說說而已,你真信嗎?”人形師笑得十分開心,“別說你沒有偷偷藏起不死靈藥。談無欲啊談無欲,你我心照不宣,又何須疑神疑鬼呢?”
談無欲收起神泉,卻是不假辭色道:“你這般作派,讓我不得不重新評估你的信譽。”
人形師搖起手指:“信譽不重要,誠意才重要。人形師已經充分展露了誠意,計劃推進得也很順利,雙城封印既破,接下來就有待天時了。”
談無欲卻道:“幽冥血海的封印似乎與你描述的不一樣,這你又怎麽解釋?”
人形師氣定神閑地笑着說:“我原本也只道長生殿中設有某種術法,影響了那處封印,才讓他們得以對神龍下手,這才要你設法毀了長生殿。沒想到關鍵所在竟是一柄上古神兵,而血海禁制也并非設在血海之中,而是埋藏于地底之下,千百年來應是消磨了不少,如今再被那本是陣眼的神兵一擊,便自潰散了。”
談無欲不解道:“陣眼離陣,陣還能存麽?”
人形師道:“興許是因那神兵不曾離開血海範圍,長生殿又動了手腳吧。可其中關竅我也只能靠猜的,實在是講不出更多道理了。”
談無欲道:“好,就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再信你一回。但你須記得,我為你引來素還真,只是為了計劃遂行,卻不是要你動他的腦筋。收拾起你的小動作,莫要惹怒談無欲,否則後果你承擔不起!”
“相同的話你已提醒過一次了,人形師又怎會是那般不識相的人?”人形師愉快地笑道,“倒是容我提醒盟友你一句,欲成大事,切忌心軟,當心一子錯滿盤輸啊。”
“一子錯滿盤輸,我談無欲比你體會更深,用不着你來示警。”談無欲沉聲低語,接着又提高聲音,軒然道,“這次我欲行之事,容不得半點變數。任何人擋在面前,都不過一劍揮開而已!”
人形撫掌而笑:“好好好,我就欣賞你這份狠勁,但望你能說到做到才好。”
談無欲道:“那是自然。”說罷也不告辭,徑自化光遠去了。
人形師的虛影也自峰頂淡去,而在不老城中某處,地獄人形師本人正歪在一張華美的搖椅裏,手裏端着一只琉璃酒盞,優哉游哉享受傍晚熏風,一面悠然笑道:“不容變數嗎?可惜啊,變數可是無處不在的。”
說着又望向東方天空,喃喃念道:“雙城封印破,希望逐雲開;優藍弦音動,過去通未來。”
“素還真,我等你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