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要不到的真相
雨過,天卻沒有洗刷幹淨,仍是昏沉沉的,暮雲低矮,壓到了山腰上。林中向晚,光亮漸次收起,濃密的樹影層層疊疊,鋪在對峙的兩人身上,暗淡了光,模糊了影,連生息也幾乎掩盡。
素還真扶着琴,一動不動,風也停了,他一身的輕紗布绺都靜靜垂落,肅穆得宛如一尊石像。
談無欲披着夜色,低垂的拂塵尖上染了一抹清光。他的聲音比夜色更冷,似一潭幽深的水,安靜地伏在無風的深谷中,不起一絲漣漪。
他說:“素賢人心下既是已有定見,又何須多此一問呢?”
素還真道:“我沒有什麽定見,問了,便是要你一個回答。”
“不論我怎樣回答,你都信嗎?”
“你說,我信。”
“好,那我就給你一個答案。”談無欲道,依舊無波無瀾,似乎只是在講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照世明燈之事,千真萬确……”
“與我有關。”
轟然一聲,七弦古琴炸成碎片,一片雪白突兀地出現在眼前,隔斷了他與最後一縷暮光之間的聯系。快,無與倫比的快,撲面而來的不是殺氣,是潑天的怒火。四目一接,又分錯開來,幾縷白絲飄散,兩人已交換了方位。
素還真身形瞬動,快得不及霎眼,頃刻又至眼前,拂塵如鋼鞭揮掃,來勢洶洶。談無欲身法靈動,渺然不可捉摸,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在拂塵織就的網中往來穿梭,連連閃過素還真的攻擊。
素還真真氣激蕩,袍袖翻飛,拂塵揮灑間隐含金石之意。談無欲一味游走,在這般銳意決殺面前只漸感艱難,幾番來回之後,終于不再只是閃躲,背後拂塵亦是卷出,與素還真手中拂塵擊在一處。
拂塵三千絲,拂眼前塵,亦拂心上塵。兩人拂塵絲絲交錯,千般怨忿,萬種無奈,卻是一分不少壓在心頭。
素還真劈、纏、抖、掃,既快且狠。談無欲轉、攏、撚、繞,借力打力。
素還真一招追風趕月,塵尾疾掃談無欲面門。談無欲便使葉底采蓮,逼他自救。
素還真再出行步撩衣,招招氣流翻舞,飛葉漫卷。談無欲一式青龍入海,淵渟岳峙,破開萬道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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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一步踏出,降龍伏虎。談無欲一步後退,回身雲塵。
素還真氣勁揮灑,翻江倒海。談無欲滴水不漏,旋轉乾坤。
兩人招來式往,轉眼已是數個回合。素還真看出談無欲始終采取守勢,能避則避,能擋便擋,實在避不過了,才以攻為守,也是一擊即收,并無寸進,心下有了計較,強招便自上手。
“玄元一指動靈山!”
一指點來,力含千鈞。談無欲不願硬接,旋身欲避,拂塵卻被素還真卷住,腳步為之一滞,眼見脫身不得,只好出掌。掌風對上指氣,氣流反沖,拂塵雙雙脫手之間,勝負已見分曉。
素還真退出三步,穩穩站定,氣息勻停,殊無異色。談無欲卻是連退七步,勉強停下,只覺胸口悶痛,強行運氣壓下。
素還真見此情形,便知所料不差,提氣在手道:“你內傷未愈,我也不欲占你便宜。”
談無欲導勻內息,冷笑一聲:“素賢人言下之意,莫不是要就此放我離去?”
話音未落,卻見素還真回手一掌,竟是拍向自己胸口!談無欲怔住,旋即瞠目怒喝道:“素還真,你做什麽?!”只見素還真身形一晃,真氣自後背逆沖而出,嘴角溢出血來,功力已是去了三成。
談無欲萬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一時驚怒交加,素還真卻自不動如山,調息片刻,擡起頭道:“再來!”說着風動發揚,雙掌合抱胸前,運出太極圖像,“一氣化三千!”
談無欲再是震動難平,在玄子神功面前也不敢大意,真氣彙流,麻木不仁應聲而出。三千世界落在一雙冷漠無覺的眼中,也作夢幻泡影,露般消散。
素還真喝道:“好個麻木不仁,談無欲,你面對照世明燈時,也是這般麻木不仁嗎?!”
談無欲一笑:“且有過之!”
話音剛落,蓮影又至眼前。素還真掌風翻飛,談無欲連拆帶擋,兩人赤手空拳,近身拆起招來,一時罡風四起,樹影潰亂。
素還真仍是步步進逼,邊打邊道:“談無欲,你可知照世明燈乃是素某摯友!”
“自然知曉。”
“你可知他身負重任!”
“他也說了。”
“既知如此,又是為何?!”
“素還真,你是在怪我不顧情面,還是不識大體?”
“我要理由!”
“理由就是——我、高、興!”
素還真掌勁再催:“談無欲,你讓素某憤怒!”
談無欲仍是只守不攻,嘴上卻道:“榮幸之至!”
說話間又是數個來回,素還真攻得淩厲非常,談無欲守得密不透風,一時間看似誰也奈何不了誰。談無欲見他背後空蕩,便道:“素還真,沒有劍,你可殺不了我。”
素還真冷道:“誰說素某無劍?”
話音未落,半空層雲急卷,現出一道漩渦。天光已沒,卻見紫色光華自上而下,貫穿雲層,光華之中,一星如鬥,高懸天際。談無欲擡眼望去,便見星鬥下方一線清光劃破天幕,直貫而下。只聞一聲巨響,落葉倒卷,塵沙漫天,一柄燦然生輝的長劍連鞘插在地上,塵埃落定之後,定睛一看,竟是似曾相識。
“紫微星鬥現,虹光照大千——素還真,你竟開了此劍封印!”
素還真反手一招,長劍铮然出鞘,淩空飛旋三圈,落于他指掌之間。
“談無欲,紫虹神劍今日為你再出,斷你惡念!”
這紫虹神劍乃是古今十八神器在列,與太古神器并稱,為日月才子十五歲時同游巨書岩所得。兩人師成之日離開半鬥坪前,其師八趾麒麟為此兩劍測有一卦,言道劍上自帶天命,不可有失。談素二人不敢怠慢,出山之後各自覓得替代兵器,便将兩劍封存不用了。
沒想到今時今地,素還真竟開了紫虹神劍封印,此舉饒是談無欲也始料未及,見他劍光不由分說掃将過來,便也出劍去接。他所持鳳流劍亦非凡品,在紫虹神劍面前卻相形見绌,一接之下,劍身激蕩不已,已被穩穩壓制。談無欲心知此劍不敵紫虹神威,卻也無奈,只能運以巧勁圓轉,不以力敵,一面道:“是誰說不欲占我便宜的?如今這便宜占得好不大方!”
素還真劍出如流星趕月,并不見多少章法,卻正是應了大巧不工一道,配合神劍,逼得談無欲漸趨狼狽,口中道:“此一時彼一時!”
談無欲後心已然濕透,劍轉卻依舊如風,聞得此言,便道:“是因那招麻木不仁嗎?”
素還真劍含怒意,連挑帶刺,清光斐然:“只因你至今仍不肯說實話!”
“何以見得?!”
素還真一劍削破談無欲袖口,見他虎口已然滴血,再催劍力,竟是更快更橫:“雲渡山上本不該有照世明燈,你去那處,本是為何?”
“興之所至,天下何處不可去?”
“護山大陣何人所起?陣勢既起,又是如何脫出?”
“無須講與你聽!”
“那黑衣人與你可是同路?面罩之下是何身份?”
“無可奉告!”
“雙城之變起于莫召奴,莫召奴由你送至琉璃仙境,地氣變動可在你預期之內?”
“你猜啊!”
“做法全無道理,目的毫無憑依,說來說去,無一句話落到實處,談無欲,你要我如何信你?”
“素還真,莫說你至今還抱有一線天真,照世明燈的人頭還不夠杜絕你的幻想嗎?!”
“談無欲,你非要激怒素某是嗎?!”
“會這麽說,看來你還不夠憤怒!照世明燈要是知曉到了此時你還想顧惜那點同門之情,下不去手懲奸除惡,可是會死不瞑目的!”
“好,你不顧念那點同門之情,素某便先替師尊教訓你!”素還真劍挽流雲,電光呼嘯,隐含風雷之勢,竟是化掌于劍,掌劍齊出,“九州生氣恃風雷!”
談無欲眼見強招襲來,自知若以劍力抗,鳳流劍必不是對手,便欲抽身。然而風雷之氣挾怒火之威,哪裏容他閃避?談無欲方退出半步,便覺罡風撲面,頃刻間已被電光雷火罩在其中,再退已是無路,只得運氣相拼。
素還真自去三分功力,兩人若力拼當在伯仲之間,但一來紫虹神劍威力不凡,二來談無欲本也無心與素還真分勝負,一路但求自保并不力敵,氣勢上又弱了兩分,此消彼長,一招過去,便是衣衫破碎,口吐朱紅,立身不穩。
鳳流劍一拄在地,談無欲抹去嘴角血痕,強自一笑:“素還真,代過師尊,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你自己了?”
素還真不答,劍勢一變,清聖華光已取代風雷之氣,劍法亦不再毫無章程,行走間別有泱泱大度,竟是——
“明聖劍法!”
劍光昊然,一映朗朗乾坤,諸惡伏盡!談無欲應招之間,胸口一陣鈍痛,也不知是舊創複發,還是新傷又至,眼見劍舞飛旋,凜然生威,忽覺索然無味,手上動作便慢了分毫。一瞬之隙,劍光已至,談無欲索性撤劍,不避不閃,只拿心口對上了劍尖。
素還真未料他竟會如此,登時色變,眼見劍勢已老,不及變招,情急之下合身前撲,一掌轟在談無欲胸口,将他轟飛出了劍勢可及範圍。劍勢走空,素還真凝氣一壓,回劍負手,昊光掩盡,唯餘一劍清輝,掩于身後。
談無欲倒飛出數丈之遠方才落地,落地之後又是連退數步,腳下猶自不穩,單膝點落塵埃。素還真行至他面前,沉聲道:“談無欲,你賭素某不敢殺你麽!”
談無欲鬓發淩散,冠上水晶蓮墜已失其一,另一只垂落頰邊,映着他青白面色,眸光森然。他再次拭去唇邊血跡,拄劍起身,身形微微一晃,站定昂首,望向素還真道:“明聖劍法都使出來了,不也照樣沒能殺得了我?可見我賭對了!”
素還真沉眉不語,也不看他,只盯着地上血痕,數息之後,忽然轉身,一泓冷光自劍上飛出,堪堪擦過談無欲肩頸,沒進他身後蕭蕭落木。
“你走吧!”
談無欲目光閃動,奇道:“你放我走?”
“我讓你走。”素還真道,“但你須記住,此番放手,非是素某采信于你,我只是……信我自己。”
“好個信自己……”談無欲抽起鳳流劍,微一踉跄,回劍入鞘,“素賢人高擡貴手,談無欲就卻之不恭了。”說罷不再多言,轉身徑自離去。
風又定了,漫天落葉紛揚而下,素還真負劍默立,落葉擦過劍鋒,拂過肩頭,飄飄搖搖,落在腳邊。他獨自站了很久,才邁開腳步,慢慢向前走去,路過方才戰場,拾起一對拂塵。
餘光掃到一件物事,半埋于落葉之下,只露出一角,隐隐眼熟,素還真走過去,彎腰撥開落葉,撿起那物一看,卻是談無欲挂在冠上的蓮形吊墜。
吊墜雖作蓮形,棱角卻更為分明,其上流蘇已然散落,只餘這一枚水晶蓮花,孤零零地躺在掌心裏。素還真低頭看了一會兒,五指收攏,将那蓮飾握在掌中,棱角刺得掌心生疼,他也不理,收了紫虹劍鞘回來,邁開大步往琉璃仙境走去。
談無欲一路回了無欲天,進了密室,落下石門,才搖晃兩步,渾身一軟,跌坐在地。石室裏一片昏暗,只有深處飄忽地亮着一團火苗,既不似燈也不似燭,就那麽沒有着落地懸在半空中,發出一點我見猶憐的微光。
談無欲調息片刻,只覺氣息阻滞,無法圓融,便又停下,撐着站起身來,挨到石榻邊。
“談無欲,你受傷了。”那一點微光背後的陰影裏,一個聲音說道。
談無欲閉目不語,端坐于榻中蒲團之上,盤起雙腿,閉目打坐。不到盞茶時間,他額角漸漸冒出冷汗,又過了一會兒,身子一歪,吐出一口血來。
黑暗的角落裏打來一道氣勁,入體溫和醇厚,安撫了他體內躁動的真氣。那個聲音同時道:“這是……九州生氣恃風雷,你對上素還真了?”
談無欲借着那道真氣的幫助調息片刻,将自身那些無法疏通的真氣彙聚在一處後,便将盤起的雙腿舒展開來,立起一側膝蓋,放松身體靠牆坐了,方以略顯幹澀的聲音應道:“看得不差,正是九州生氣恃風雷。師尊的招式,專門練來克制徒弟功體的,除了師尊本人和他那個偷師的大弟子,連我也無法可解。素還真這一手,相當有意思啊……”
那聲音聽他這麽說,便道:“莫非素還真已有所察覺了麽?”
“也許有,也許就只是單純的試探,我那個滿腹心機的同梯在想什麽,我又哪裏曉得?”談無欲說着搖了搖頭,“不論他什麽打算,這傷我是無能為力了,就這樣放着吧。”
那個聲音道:“你又何苦一定要去招惹他呢……”
“總是要去的。萬一他一個想不開,壞了事就不好了。”談無欲随意地挽起袖子,把胳膊搭在立起的膝蓋上,不同于尋常在外時與人的印象,顯出些不經意的散漫來。
那聲音似是不予贊同:“拿自己當沙包可不像智者所為。”
“智者啊……”談無欲手指勾着那僅存的一道流蘇,稍微理了理,淡淡道,“智者千慮也免不了一失。我沒什麽好怕的,怕也就怕那一失了。”
那聲音道:“你的計劃本也不可能是萬無一失的。”
談無欲道:“天底下又哪來萬全的計劃呢?正是知道不可能萬無一失,才需要設法杜絕變數,畢竟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事後彌補。”
那聲音道:“可在我看來,這件事裏面的變數委實太多了,你又豈能一一杜絕?”
談無欲道:“有一樁算一樁,事在人為。你或許不贊同,但不也上了這條船?可見只要去争取,事情還是會朝希望的方向發展的。”
那聲音道:“可這對素還真到底有失公平。”
“公平?”談無欲低低笑了兩聲,似乎對這個詞頗為不屑,卻又懶于表現出來,只道:“世間安得兩全法?這些年來師尊與我推衍了不下百次,也只得這麽一個結果,又哪裏還顧得上公不公平?”
那聲音不以為然道:“你這樣瞞着他,卻也未必能長久,今天是九州生氣恃風雷,明天他還會生出新的懷疑來,素還真可從來都不是什麽好欺瞞的角色。”
談無欲道:“是啊,除了九州生氣恃風雷,還有明聖劍法……他這是要告訴我,再這麽不盡不實下去,就真的談不成情分了。”
“那你怎麽說?”
“我本來也不要跟他講情分,又哪來什麽可說的?”
那聲音道:“不講情分,你這一場奔忙,勞心勞力,又是所為何來?”
“為蒼生,為大義,為了自己的小命不被拖累,随便你怎麽想。”談無欲無所謂地說,“唯獨不會是為了讓他念情……”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又低下去一些,近乎喃喃自語道:“他這輩子念的情夠多了,我又去湊什麽熱鬧呢?”
“……”那聲音沉默片刻,道,“你既有決定,我也不便多言。如今四盞連命燈已滅其一,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談無欲道:“屈世途且先不提,莫召奴已在計劃之中,剩下最有可能成為變數的,是葉小釵。”
“蓮葉相随,的确是個難題。”
“是啊,難題。沒了照世明燈,他差點跟我拼命,要是葉小釵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這條命怕是都不夠賠的。”
“我倒不認為素還真會真要你的命。”那聲音卻道,“蓮葉相随固然情深義重,日月同天又何嘗不是一種聯系呢?”
談無欲卻是一哂:“東升西落,哪來什麽真正的日月同天?啧,總說這個沒意思。我懶得動,就在這兒睡一會兒,一個時辰後煩請叫我起來。”
那聲音應了一聲,片刻之後又道:“葉小釵那邊,若有需要我也可以出面。”
“你就算了,省省吧。”談無欲眼睛已經閉上了,聲音帶着點有氣無力的慵懶,“你自己就是知天命之人,當知曉移魂掩命之術可一不可再。你命燈已失,七七四十九日之內,好好顧火吧,走出去萬一有個什麽閃失,我可沒本事變出第二個照世明燈來,到時候拿什麽去賠給他素還真?”
那聲音又問:“當真不能對他據實以告麽?”
“不能。”談無欲整了整坐姿,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才道,“若是當初的素還真便也罷了,可如今這個素還真……說與不說有何區別?到最後還不得是我來操這把刀。你們這些人,哪一個又是他賭得起的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說到最後已是睡着了。那聲音——本應已死了的照世明燈——只得低低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唉,九九極天之數,命星主劫,無常開道。素還真,你這一關過不過得去,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