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雲中城
屈世途打素還真那兒領了方子,轉去後院煎藥了。素還真在書房裏呆了一會兒,去莫召奴那兒看了看,又轉到談無欲房間門口。
房門關着,內中并無聲息,素還真推門的手懸在半空中,少頃之後,收了回來。
他去到後院,看見屈世途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正拿着一把大蒲扇對着爐子扇火。藥味彌漫在空氣中,素還真稍一聞便知成分不差,便信步走了過去。
屈世途背對着他,但只聽腳步聲也知來人是素還真沒跑了,頓時腰也挺直了幾分。素還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停下,望着他的背影道:“好友,知曉來的是素某,讓你這麽緊張麽?”
屈世途打了個哈哈:“哪裏哪裏,怎會怎會!素還真你放心啊,藥煎好了我給談無欲拿去,你去忙你的就好。”
素還真卻道:“素某正好無事可忙,來找好友聊聊天。”說着對一側樹下站着的白發武者道,“葉小釵,你也過來吧。”
屈世途近些天來最怕的事就是跟素還真聊天,聞言簡直汗毛都要炸起來,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只一個勁兒地撲棱扇子,口中道:“你跟葉小釵聊就好,這兒煙熏火燎的,你們去那邊慢慢聊啊……”
素還真道:“可素某今日更想跟好友說說話。”說着手一揮,從院子角落裏招來兩只竹凳,跟葉小釵一人一邊,圍着爐子坐了。
屈世途有種光天化日之下慘遭悍匪劫道的感覺,偏那悍匪還自稱謙謙君子,要聊天不要錢,殊不知但凡花錢就能把面前這位給打發了,便是讓屈世途傾盡家産,他大約也是不會眨一下眼的。
現實總是殘酷,素還真已經開聊了。他先問葉小釵:“日前與那黑衣人對陣,你有什麽想法?”
葉小釵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素還真道:“本領不差,是個好對手,但所學甚雜,旁門左道太多,看不出底細。”說着轉而問屈世途道,“像這樣的人物,數得上名字的,武林中有多少呢?”
屈世途道:“素還真你自己不就是,哈哈哈哈……”
素還真道:“是啊,素某自己就是。于是素某總覺得像在照鏡子,有另一個素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着我絕對不會去做的事……可我知曉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愈加疑惑于此人的身份。好友,你能替我解惑麽?”
屈世途道:“我一個隐居琉璃仙境的老頭子,才學智慧江湖經驗都遠遠不及你素還真,你都想不明白的事拿來問我,我又怎麽可能答得上來呢……”
素還真道:“屈世途答不上來,那,一線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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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世途險險把手裏蒲扇扔進爐中去,連連道:“莫提莫提,千萬莫提那個名字!什麽一線生兩線生,我不知道……唉,素還真,你就放過我吧,我真的……”
“別急着說‘不知道’。”素還真打斷他道,“如果你不想告訴素某,可以選擇沉默。素某不希望走到哪裏,耳中聽到的都是明知虛假卻無法反駁的言辭。”
屈世途一頓,後面的話都噎住了,素還真看他只不錯眼地盯着爐中火苗,似是有所觸動,又道:“好友是否覺得,這些時日跟素某相處很累?可你知曉嗎,素某同樣也覺得累。你們每個人心裏都有很多秘密,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對我講,近兩日我甚至開始想,莫召奴受傷是不是也是一場自導自演的戲?若不是,我又該怎麽理解他前些日子上琉璃仙境時的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呢?”
屈世途眼皮顫了顫,沒有應聲。素還真繼續說道:“選擇相信永遠比不斷懷疑來得輕松愉快,可現在的我對身邊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做不到盡信了。陷在懷疑的漩渦裏是一件令人身心俱疲的事,尤其懷疑的對象還是我的朋友、我視之若家人的那些人。這樣的素還真,別說好友了,連我自己也覺得面目可憎。”
聽到這裏,屈世途耐不住了:“素還真,你……”
素還真卻再次打斷他道:“好友不需擔心,素某尚知曉如何自處。也不必急着與我分辯一二,素某今日與你說這些,只因心裏實在積攢了太多話,不吐不快。”
屈世途再度沉默下來,素還真接着說:“我不知道你們不願與我說明的那件事究竟是什麽,可不管有何理由,如果那件事會繼續造成傷害,素某都希望你們能夠收手。莫召奴至今仍昏迷不醒,照世明燈的頭顱就葬在蓮池邊,這樣還不夠麽?”
葉小釵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他身後,手默默搭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與他一些支持的力量。素還真道:“葉小釵,素某當然知道還有你,若是連你也不得不懷疑,那素某就當真無法自處了。可如今連你也陷在危險之中,如果這一切真是因素某而起,素某就絕對無法坐視。”
一道月門隔開園裏園外,話說到此,都各有一人暗自握緊了拳,不知心思幾何。
秦假仙的聲音此時自外傳入:“素還真哪,素還真在不在?奇怪,怎麽一個人也沒有?素還真,屈世途,人呢?哎,這不是談無欲麽?你怎麽在這兒?你這一身白的,我都差點兒沒認出來……啊,素還真,原來你們都躲在這裏,連葉小釵也在!好濃的藥味,誰生病了?是煎給莫召奴喝的嗎?”
素還真起身道:“秦假仙,你來啦,可是先前托你辦的事有眉目了?”
秦假仙道:“我那些老弟死的死被關的被關,我孤家寡人一個辦事效率低一點,不過素還真你放心,我老秦答應下來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只不過可能還需要寬限些時候。今天來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雲渡山那邊出事情了!”
素還真聽得“雲渡山”三字,神色就是一變,急問:“出了什麽事?”
秦假仙道:“你莫要着急,也不是雲渡山本身出事了。是在雲渡山西邊十裏的地方,天上長出來一個怪城,像是長在雲上面的,好多人在圍觀。”
素還真疑道:“城?”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天荒不老城和詭齡長生殿,但後者已毀,前者也不可能突然搬家,便覺不是,又問秦假仙道,“煩請詳述一二。”
秦假仙自是去看過的,當即就将那城面貌形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素還真聽完後,确定那是一座從未見過的陌生城池,心下疑雲更濃。
雲渡山外十裏地,此時此刻,這個位置實在太過敏感。而一座如秦假仙所形容那般龐大的宮殿,總不會憑空出現,很難說是否會牽連出某方勢力,不論是敵是友,都無異在如今紛亂不明的局勢中再投入一枚石子,極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這就去看看。”素還真道,“秦假仙,煩你帶路。”
秦假仙一點頭:“跟我來!”當先往仙境外跑去。
素還真穿過月門,就聽一個聲音道:“我和你去。”他停下來,回首看向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的談無欲。
談無欲一身素白,臉頰也見不着血色,抱臂靠牆站着,靜靜望過來。素還真道:“你是病人,還是留在琉璃仙境靜養吧,有葉小釵陪素某前去就行了。”
談無欲道:“你跟葉小釵都出門,不怕我趁機跑了麽?”
素還真道:“你既是自己送上門,如今目的還沒顯露出來,想來是趕也趕不走的,素某又何須擔心呢?”說罷帶着葉小釵,随秦假仙去了。
雲渡山西側十裏是一片光禿禿的臺地,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九九登天臺”,站在上面能不能登天不好說,古往今來約在此處的決鬥和決戰倒是數不勝數。如今這片臺地下面,熙熙攘攘地圍了不少人,大多數都是附近百姓,這些人上不去登天臺,只能在下方圍了一圈,伸長脖子向天上望。而那些會點輕功的江湖人士則早已上了臺去,此時也正圍作一團,讨論那天空中突然出現的宮殿。
那宮殿穩居雲層之上,站在下方并不能窺得全貌,只恍忽覺得流光溢彩、金碧輝煌、美不勝收,端的像神仙中人居處,不似凡塵之物。便有人想一展輕功上去窺個究竟,但雲天之上何其高遠,便是有一兩分功夫底子的江湖俠士,使盡渾身解術也摸不着邊角,怕也只有神通大成的先天高人才能有那般通天徹地的本事,縱身上到雲端去。
可那樣的高人又不會到這裏來湊熱鬧了。
素還真領着葉小釵和秦假仙,站在九九登天臺附近一座山頭上,遙遙望着那雲中宮城。自這裏看去,那城似是被包裹在一團雲霧之中,雖是華彩流溢,真實樣貌卻始終飄飄渺渺,望不真切。
秦假仙問:“素還真啊,你的玄空斬施展開來,上得去那地方嗎?”
素還真思量片刻,搖頭道:“若中途無處借力,怕是不行。”
秦假仙又問:“葉小釵你呢?”
葉小釵搖了搖頭。
秦假仙道:“連你倆都不行,那什麽人才能上得去,上面住的又都是些什麽人?”
素還真問:“有人從那裏面出來過麽?”
秦假仙道:“我去琉璃仙境之前沒聽說有,這期間就不曉得了。素還真,你真沒什麽辦法上去一探究竟麽?”
素還真道:“觀此情形,城周雲霧似是一道屏障,現在就算能上去,多半也探不出究竟來。”
秦假仙問道:“那怎麽辦,就這麽放着不理會嗎?”
素還真道:“為今之計也只能這樣了。勞你多留心,一有變化即刻通知素某。”
秦假仙忙道:“好,你先去忙你的,這裏交給我。”
三人正要下山,忽見那雲端七彩虹光閃耀,半空中現出幾行字來。登天臺方向一陣人聲鼎沸,人人都争相仰頭去看,他們三人也駐足看去。
只見那光華掩映之間,四行金字浮在空中。“雙城封印破,希望逐雲開;優藍弦音動,過去通未來。”秦假仙一字一頓地念道,念完去問素還真,“什麽玩意兒?素還真,你看這寫的都是什麽意思?”
素還真心下一動,雙城封印之事連秦假仙都不知情,可見武林中鮮有人知悉,有心人借此來做文章的可能性不大,于是這幾行字和這座城出現在此,極有可能就是他意料中封印破開之後會随之而來的後續發展了。他原本以為那會與天生紅月相關,是以初見此城時并未多作聯想,可如今紅月尚未出現,倒是現出這座宮城來,觀那雲中金字含義,此城中似是大有玄機。
正思量間,雲上又是一陣瑞光湧現,自那雲底緩緩垂下一座階梯,一階一段皆是金光閃耀,盤旋而下,一直通到九九通天臺上。原本紮堆議論的江湖人士見此情景,都紛紛遠避開來,小心觀望,只見那階梯靜靜垂落在登天臺正中,好半天也不見有人從雲上下來,這些人又漸漸生出好奇心,有膽子大的就要往那階梯上走。
此時只見通天臺下一人一馬,自遠處絕塵而來。那馬一看便是神駿,通體黑亮,腳踏飛雪,馬上之人一身素衣,白發披肩,到得臺下,長身而起,雙足往馬背上用力一蹬,借馬匹前沖之勢一躍沖天,上了九九登天臺。
他上到臺上,也不看其他人,徑自就往那天梯上走。上得數階,忽見一道遁光穿空而來,落在面前,化作一人,蓮冠道袍,正是素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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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帶我,那我就自己來。
素:師弟不聽話怎麽辦?明明叫他在家養着偏要出來搞事情,經脈有損還敢做危險動作,也不知道藥喝了沒有……要不是看他有傷在身,分分鐘抱起來打屁股!
馬哪兒來的?大概是屈大管家找來的吧,萬能的屈杯。
屈杯:我已經夠可憐了,請不要随手就把鍋扣到我頭上!
“談兄,何故如此行色匆匆?你傷體未愈,卻置醫囑于不顧,這是欲往何處去呢?”素還真站在高處,垂目望來,談無欲便昂首以對,絲毫不因高下之分而稍見弱勢。他道:“素賢人既非将我軟禁,我要去哪裏豈不都是我的自由?橫加阻攔,該我問你是何緣故才對。”
素還真道:“你有傷在身,動不得真氣,上登天臺已是勉強,何故執意冒險?”
談無欲道:“素還真,你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想聽我的理由?”
“兩者不可兼有麽?”
“當然可以。若你擔心我的安危,方法很簡單——你素賢人随我同行,自可保我安然無恙。若是想聽理由,那也簡單——一起上去,路上慢慢講。”
素還真做了數種因應的準備,唯獨沒料到談無欲會邀他同行,稍感意外。此時四周群俠見他二人堵在路上,不上不下,開始吵嚷起來,有說“素還真來了,聽他怎麽說”的,也有叫喊“素還真來得正好,快上去看看那雲中城究竟是何來歷”的。
這些烏合之衆雖則都有些功夫傍身,本領畢竟低微,便是有膽子大些的也只在少數,大多數人面對深淺不明的奇景還是寧可選擇觀望,此時見素還真現身階上,便紛紛覺得有了寄托,指望素還真打頭陣,上去替他們一觀究竟。
這情形素還真早已習慣了,談無欲卻“撲哧”笑出聲來。素還真朝四周環顧了一圈,再看談無欲,就見他笑盈盈地仰頭看來,口中道:“素賢人衆望所歸,如今看來是騎虎難下了。此情此景,一走了之可是要令大家失望的,不如考慮考慮我的提議如何?”
不知是否因周遭流光映襯,談無欲原本蒼白的面上有了光采,那雙含笑的眼也如明珠般燦然生輝。素還真早不記得上次看到這樣的談無欲是在何時何地了,一時間心裏湧上無數感慨,便不願再去思量這笑顏之下是否暗藏算計。
他問談無欲:“你一定要去麽?”
談無欲道:“勢在必行。”
素還真于是點了點頭:“那好,我陪你上去,就當還了血海之下相陪之情。”
“還情啊……”談無欲垂目一笑,“但願我的情是容易還清的吧。”一雙眼睫黑如鴉翼,掩去了眸中光彩,再擡首,又是最熟悉的冷峻容顏。他上前兩步,按下素還真橫執拂塵的手,繞過素還真,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素還真見葉小釵已攜秦假仙跟過來,便對他二人道:“葉小釵、秦假仙,這裏交給你們了,我二人入城期間切勿放閑雜人等上去,以免多添變數。”
葉小釵點頭,一劍拄地,穩立階下,秦假仙已自覺地走去安撫躁動的人群。素還真見此方無虞,方才轉身踏上了天梯。
那天梯自雲端盤旋而下,足有數千級之多,凡人要想上去絕非易事。以他二人修為原本倒是不足為慮,然而談無欲經脈受損,空有一身真氣卻無法凝聚,起初還好,行至高處,溫度漸低,空氣漸趨稀薄,便覺勉強。
他自是不願露出端倪,仍是穩步前行,素還真跟在後面,了然于心,再行數步,忽然足下發力,越過談無欲時拂塵往他腰上一帶,一股經過精妙計算的氣勁順勢渡了過去。一瞬微訝之後,談無欲已知他用意,當即踏足而起,借着那道氣勁騰身于半空之中。
他內息窒礙,身法卻在,有外力借助便無所顧忌,騰挪間悠然如閑庭信步。素還真緊随其後,以天梯借力向上躍升,拂塵時不時往談無欲身上輕點,偶爾見他後勁不足,便以手托他雙足,助他再上一層。兩人這一番騰挪,飄然欲仙,數千級階梯倏忽已在身後,很快便入得雲中。
此天梯貫雲而下,最上一段沒在雲裏,水氣森寒,四顧皆是茫茫,這般環境,壓力陡增,呼吸間盡是冰寒入骨,連素還真也感吃力起來。他便不再顧慮其他,拂塵卷住談無欲腰肢,運出護體氣罩将兩人裹住,足尖往階梯上一點,玄空斬應聲而出,穿雲破霧,直飛沖天。
下方群俠只見雲層之間忽起一道旋流,倒卷而上,愈卷愈急,直将如絮白雲卷成一只漏鬥,随時可能倒扣下來,便覺心下驚駭,紛紛退避。卻見那雲間旋流卷至極處,戛然而止,眨眼之間,那靜止的旋流之中似是被投入了一捆極烈的火藥,由內而外炸碎開來。
雲片如撕碎的棉花四散飛去,清風一送,渺然無蹤,麗日當頭照下,長空為之一清,那雲上宮城全貌便露了出來,在清光旋繞間熠熠生輝。
素還真攜談無欲于宮門前落定,撤了拂塵,談無欲自行站住,回頭挑眉看向素還真。
素還真道:“談兄勿惱,素某只是想省力一些罷了,總歸雲層之上也沒人看見。倒是談兄忒也信得過素某,竟不慮我中途撤手,等着你的便是萬丈深淵麽?”
談無欲道:“你會麽?”說罷不再多言,去望那宮闕大門。
那門足有三層樓高,鎏金雕碧,氣勢恢弘,兩人立于其下,擡首去看,只感其厚重巍峨,似要傾倒而下,頓時心生肅穆,連呼吸也屏住了幾分。
這宏偉宮闕釋出天梯便是迎客之姿,如今自也不會拒人千裏之外,談無欲上前一步,千斤巨門便緩緩自內開啓。卻也未全開,只啓一道供人通過的縫隙,便自停下。
談無欲冷笑道:“好小氣的待客之道!”
素還真道:“談兄只是要進去一觀究竟,也不是來當座上賓的,不需講究了吧。”
談無欲不吭聲,一拂衣袖當先進去了。
那門縫之中隐約傳出仙樂缈缈,有清聖之氣自內透出,素還真見他進去,便自跟上,踏入門中,頓覺仙風拂面,聖氣缭繞,四面八方盡是光華流轉,一時不辨身在何方。走得幾步,四顧不見談無欲身影,回頭去看,那宮門果然也消失無蹤,素還真心知是這宮闕之中有詭異,行步之間自然小心謹慎起來。
再向前走出一段,四周景象依然如故,素還真正自生疑,忽來一抹熟悉檀香萦繞鼻間,他陡然一驚,四周光暈流向便起了變化。
但見一人自流轉的華光中走出,鵝黃袈裟,柳眉鳳目,寶相莊嚴,微揚的唇角似有春風拂過,正慈藹地看向他,道:“素還真,今日來此,是為何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