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迷思
乍見此景,素還真失聲道:“前輩,怎會是你!”
那僧人笑道:“你上雲渡山,莫非不是來尋我的麽?”
素還真一驚,只見周遭景象飛速變幻,剎那間已身在山巅霧霭之中。霧霭徐徐散去,露出熟悉景致,松濤起伏,聖氣流轉,不是雲渡山又是哪裏?
而那在一山煙霞間笑眼看他的僧人,不是梵天又是誰?
遠山如黛,染就梵天如畫眉目;清風如訴,道盡白蓮別後衷腸。素還真默默不語,明知眼前是虛非真,仍願時光停駐,留下這一刻如夢似幻的光景。
一頁書見他怔忪,也不詢問,只道:“素還真,既然來了,陪我下一盤棋吧。”說着轉身走入涼亭之中。素還真收拾心緒,跟了上去,與一頁書相對坐下,見石桌上已擺好棋盤,盛着黑子的竹簍在他面前,便道:“前輩讓我先行,那劣者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黑子落下,白子緊随而至,棋子敲落盤面,嗒嗒作響,山中空幽,除此以外只餘徐徐風聲。
行至中盤,白子已現優勢,黑子屢屢遭困,脫身不得。一頁書敲下一顆白子,收走一大片黑子,對素還真道:“連錯三子,再錯下去可就要輸了,素還真,你心不在焉。”
素還真聞言,夾在指尖的棋子落回棋簍中,嘆道:“不瞞前輩,劣者今日确實無心對弈。”
一頁書問:“何事萦心?”
素還真注視着黑白交錯的棋盤,沉思片刻道:“苦境地氣有了變動,恐非吉兆。”
一頁書道:“早晚的事,你應已做下了準備。”
素還真道:“劣者确有對策,然而并無把握。”
一頁書道:“此事任誰來做,都是沒有把握的,唯有盡力而已。”
素還真點頭:“前輩說的是,劣者自當盡力,只望能将犧牲降至最低……”說到此處,忽然停住不語,一頁書察言觀色,問道:“可是還有他事困擾?”
素還真垂首道:“前輩,若有一人,你自認對他十分了解,他卻做出了一件令你百思不解的事,你當如何?”
一頁書想也不想就道:“視其人品與素行。若是素還真你,縱然想不通,我也信你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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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又問:“若他所為之事有傷天和,有違我輩俠義之道呢?”
一頁書道:“若與你認知裏的他相去甚遠,要麽是你并不如你以為的那般了解他,要麽就是此事另有隐情。”
素還真道:“我也想過另有隐情,但無論怎樣想也總似缺少最重要的一環,無法将所有的事串連起來。”
“既是如此,何不換一個方向思考呢?”
“怎樣的方向?”
“譬如說,你所以為的事實,也許并不像你認為的那般确鑿無疑,那麽原本的疑點就都有可能解釋得通了。”
素還真搖頭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慈郎死了,千真萬确。”
一頁書吃了一驚:“照世明燈?可是你親眼所見?”
素還真道:“雖未親眼見證過程,但兇手送來了照世明燈的人頭,劣者查驗過,斷不會有假,業途靈也可為旁證。”
一頁書起身步出涼亭,以手指天道:“果真如此,那又是什麽?”素還真跟出來,這才發現晝夜在不知不覺間已然交替,天上群星現芒,而一頁書所指的方向,一星如燈高懸于夜空之中,正是照世明燈的命星。
素還真愣愣地望着那顆星子,就聽一頁書道:“素還真,何不回去看看呢?”他有滿腹疑問,卻只覺一陣大風吹過,四周景物被撕扯得模糊不清,梵天的身影也似被風刮散了一般,飄碎成數片殘影。素還真大叫一聲:“前輩!”卻只得塵沙遮眼,耳畔風聲大作,無人應答。
下一刻,風停了,當空一輪明月,映照着琉璃仙境一片白牆素瓦,落下一地清晖。
仙境外夜涼如水,仙境內卻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素還真站在外面,遠望着水榭內一片熱火朝天。
屈世途搬來了火爐,架上一口大鍋,噴香的料早已炒好,滾燙的高湯一澆,香氣頓時溢滿整個水榭。蔭屍人和業途靈幫着搬運菜品,各色食材盛放了滿滿五個架子,屈世途招呼着大家落座,衆人圍着那口咕嚕冒泡的大鍋坐了一圈,杯盤碗盞一一擺好。
素還真看到慕少艾從莫召奴手裏接過發繩,把長長的白眉和頭發一并綁成馬尾;照世明燈将他的燈插在廊柱邊,和大大小小的紅燈籠相映成趣;葉小釵招呼花非花過去坐下,旁邊還給秦假仙留了張凳子;風随行抱劍立于一旁,被屈世途和青衣宮主推着落座;阿九跟小金剛小玄元圍着水榭上蹿下跳,一不留神有人撲通一聲掉下水去,惹來一片哄堂大笑。
秦假仙的聲音忽地自身後傳來:“咦,這不是素還真嗎?你站在這兒做什麽,怎麽不過去一起圍爐煮火鍋?”
素還真擡手在面上一拂,才對繞到面前的秦假仙道:“你先去吧,莫讓花非花等急了,素某稍後便至。”
秦假仙盯着素還真有些發紅的雙眼,不放心道:“素還真啊,你沒事吧?我怎麽看你有點不對勁?”
素還真道:“素某無事,你快去吧。”
秦假仙将信将疑地走開,不一會兒也進了水榭,在花非花身邊坐下,因為遲到,還被慕少艾起哄罰了三杯酒。素還真遠遠地又看了一會兒,踏進琉璃仙境,卻沒往水榭那邊去,而是徑直向後園去了。
花園裏臘梅開了,木芙蓉和海棠還在沉睡,池中蓮花卻是不分時節,一年四季都亭亭玉立着。沒有風,前面的喧聲也傳不到這裏,一人坐在回廊中,倚着廊柱睡着了。
素還真輕輕走過去,低頭去看。閉着眼的時候,這人面上那種仿佛已刻進骨血的銳氣便也收斂幾分,唇角仍自抿着一抹孤傲不群,卻少了含譏帶诮的不屑,看起來平和得近乎可愛。
素還真恍然想起,他的師弟也不是從小就喜歡跟他對着幹,倒是他這個做師兄的心性跳脫,成日價地上房揭瓦,一到需要找人背鍋,毫不猶豫就把師弟推出去,年複一年,終于把那個拽着他衣角跟進跟出的小娃娃整成了一見他就煩,跟他水火不容的談無欲。
素還真凝視着眼前這張被江湖風雨削磨得無比冷峭的面容,想起記憶裏那個軟軟糯糯的小娃娃,不覺莞爾。正自出神,就聽一個聲音道:“素還真,你要看到何時?”
素還真的神思被這一聲驚回,一眨眼,便對上談無欲那雙跟溫軟可親全無聯系的眼眸,意外的是,那雙眼裏此時并無不耐,更加不見敵意,只靜靜地倒映着他的面容。素還真似在那翦水雙瞳裏看到了自己臉上來不及掩去的微笑,便也懶得掩飾,索性挨着談無欲坐下,他那向來對他不假辭色的師弟今天大概心情尚可,竟然稀罕地挪了挪身子,給他讓出一塊地方來。
欄杆狹窄,兩人擠在一處,對方的體溫不可避免地隔着衣衫傳遞過來,素還真問談無欲:“怎麽不去外面跟他們一塊兒熱鬧?”
談無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那味道。”說着一瞥素還真,“可我記得你好像沒這毛病,怎麽也躲到這兒來了?”
素還真道:“他們人多,少我一個也沒什麽。”
談無欲道:“我這兒人少,倒也不缺你暖場。”
素還真笑道:“看來素某到哪兒都顯得有些多餘,竟是沒人要了。”
談無欲道:“是啊,論起暖場的功夫,慕少艾都比你強出許多,你當真是沒什麽用的。”
素還真一愣:“你……”
談無欲問:“怎麽?”
素還真盯着他,兀自出神,片刻之後又緩緩搖頭道:“你本不該認得藥師,不過……罷了。”
談無欲狀似全未聽到他這句低語,仍自疑惑地望過來。素還真轉開話題道:“為何坐在這裏?”談無欲便去指那一池蓮花:“看你的花。”
素還真順着望去,田田綠葉之上,潔白蓮瓣盛着月光,宛如一只只晶瑩的瓷碗,盛滿了此世間最剔透的酒漿,搖搖欲滴,便問:“好看嗎?”
談無欲道:“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素還真,這琉璃仙境連個蓮花都被你養成了勞碌命,也不知蓮若有心,會不會哀哀叫苦。”
素還真道:“天性如此,我也沒有刻意栽培,若是累了,也許自己就凋謝了。”
談無欲問:“若是累了,你會放任它們凋謝麽?”
素還真道:“枯榮生滅本為世間萬物法,順其自然便是。”
談無欲不說話,素還真又道:“說到‘順其自然’,談兄可還記得當日離開半鬥坪之時,你我曾立下的賭約?”
談無欲道:“天地為局,衆生為子,一賭誰之智慧才學堪讓世道平靖,妖氛盡掃,海晏河清。素還真,這不循世間萬物法的賭局你早已贏了,還提它作甚?”
素還真道:“你真道我贏了麽?我或許是贏過了你,卻遠遠沒有贏過這世道,你看如今天下可有太平之象?”說着望向談無欲,“談兄可願與我再開一局?”
談無欲道:“我拒絕。”
素還真問:“為何?”
談無欲道:“我早已看清這天下永難太平,也只有如你這般的傻子才會勘不透,偏要去夢那沒有指望的太平盛世。”
素還真道:“人生在世,總要有所求。談兄也是不甘寂寞之人,既已不求天下太平,如今所求又為何呢?”
談無欲道:“與你無關。”
素還真道:“我卻但願與我有關。”
談無欲一挑眉:“哦?”
素還真道:“你知道麽,素某常想,若真有那麽一天,天下太平了,就卸下這一身重擔,不再管武林事。苦境中原之外還有很多地方我不曾去過,到那廣袤天地之中四處走走看看,一定也很有意思。”
談無欲道:“想法不錯,你自去你的,又與我何幹?”
素還真道:“素某唯恐獨自上路太寂寞,若是一路有伴,想必就更好了。”
“可以帶上屈世途。”
“屈世途拖家帶口不方便,還是別折騰他那把老骨頭了。”
“那就葉小釵。”
“葉小釵也不合适。素某這一去想必歸期漫漫,他出門太久,會思念親人的。”
“外面那些,無家無累的也多。”
素還真搖頭:“他們陪素某風裏來雨裏去,半生不得安寧,若然真的世道平靖了,想來都更願安享那得來不易的清閑。素某思來想去,覺得也就只有那種耐不住無聊的人,才會願意作陪我這個閑不下來的勞碌命,你說是嗎?”
談無欲哼道:“想拉我下水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
素還真道:“談兄莫非聽不出來麽?這是邀請,非是牽拖。若真有那一天,談兄可願随我同去,看看那別有風情的另一方天地?”
談無欲偏着頭想了想,道:“出自你口的‘邀請’,總免不了讓人想要慎重考慮。”
“那麽談兄考慮的結果呢?”
“……也好。若真有那一天,我便陪你去闖闖那外面的世界。”談無欲清亮的眸子望過來,無風無塵,“總是呆在一處,來來回回就那麽一畝三分地的破事,也是無趣。”他唇邊還帶着一抹鄙棄,似是答應得十分勉強。
素還真笑起來:“我記下了,到時可不許你反悔。”
“放心吧,我答應下來的事,從不反悔。”
素還真眉眼彎彎,映襯着談無欲疏眉淡目,一片清冷。漸漸地,那清冷的容顏上泛起了絲絲紅暈,素還真看得稱奇,不覺起了玩心。談無欲一瞥之下,不甚自在地別開視線道:“素還真,你肚子裏的壞水快從眼睛裏冒出來了,麻煩管管好。”
素還真卻道:“談兄,你臉紅了,這是為何?”一邊說着一邊靠得近了些。
談無欲背後是廊柱,退無可退,只能眼看着素還真一臉促狹地靠過來,忍不住道:“素還真,注意一下形象,你以為你還是三歲孩童嗎!”
素還真眨了眨眼,似有所悟,談無欲面色一變,就聽素還真道:“經你這麽一提醒,素某想起來了。記得麽,當你還是三歲孩童的時候,我可是親過你的。”
談無欲翻了個白眼:“怎麽可能記得!”話音未落,一根手指伸過來,直接戳到了他臉上,手指的主人同時說道:“就在這裏,那時候可比現在軟和多了。”談無欲一口氣險險走岔,擡手去拉素還真的手,一拽之下竟是紋絲不動。他遲疑地看向素還真,就見後者臉上的促狹之情已然不見,面色柔和,眼裏似有千言萬語不得聲訴。
談無欲愣住了,只聽素還真道:“真想回到那時候,沒有那麽多是非曲直、得失計較,就只有一方小小的天地,一個你,一個我。”
談無欲目光閃動:“你忘了還有師尊。”
素還真但笑不語。談無欲輕咳一聲,又道:“算了吧,若真如此,第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就是你了,你那些斑斑劣跡自己都忘了不成?”
素還真道:“沒忘,倒覺得可以變本加厲一些。比如我現在就很想親親你,可又知道你決計不肯,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教你多預支一些,想想真是虧得狠了。”
他自顧說得有趣,卻發現談無欲漸漸沒了聲息,定睛一看,只見談無欲面無血色,直勾勾地瞪着他,竟露出幾分險惡姿态來。素還真心下一顫,以為玩笑開過頭惹他生氣了,解嘲道:“談兄莫惱,素某只是……”
卻聽談無欲斷然道:“好!”
素還真愣住,尚未理解這個“好”字所為何來,就見談無欲忽然向他靠過來,一面說着:“你不是想親我麽?我說——‘好’。”素還真目光一晃,談無欲已近在眼前,對他說道,“不過你我早不是三歲孩童了,要親也不該親在臉上,不如換個地方吧。”
柔軟的觸感落在唇上,幹燥溫暖,素還真心裏空白一瞬,旋即卷起驚濤駭浪,身子卻如被三尺鋼針貫在地上,動彈不得,任憑談無欲從他那裏攫走了一絲牽魂萦心的溫度。
那感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素還真尚未自震驚中回過神來,談無欲已退開去,波瀾不驚地凝視着他,一字一句道:“素還真,再問一次,我的心就在這裏,你——敢要嗎?”
目光有形,話語有質,千疊巨浪翻湧而來,将素還真層層淹沒。唇上仍自留有餘溫,他伸手撫過,低下頭,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茫然道:“我……你……怎會……”
談無欲見他神色恍惚,便自一笑,若無其事地說道:“不必答了,也用不着想這些,你走吧,去做你該做的事。”說着手往素還真胸口重重一推。素還真只覺眼前一花,身體不由自主倒飛出去。眼中景象一一退去,千頭萬緒紛至沓來,他在貫耳風聲中猛一閉眼,再睜開時,只見自己站在一條寬廣長廊中,不見什麽雲渡山,也沒有琉璃仙境,四周空空蕩蕩,唯他一人形影相吊。
冷汗自額角滴落下來,落在光亮如鏡的地面上,濺出空空回音,素還真回想着适才的一切,心中猶自起伏難平。
他可以确定直至坐在回廊中,他還能清楚地知道那只是幻境,還能冷靜分辨哪些地方與現實有所出入。然而,從什麽時候開始迷失了呢?他想回憶,腦海中卻紛亂一片,來來去去只見最後那段光景,拆解成無數個碎片包圍着他,四顧皆是驚疑不定。
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素還真一遍遍自問,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他幾乎已經可以确定幻境的性質,那一幕卻又生生颠覆了他的一切推論,将他扔進茫然無措的淵藪。
一切都似亂了,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亂,必須鎮定。他狠狠握緊拂塵,像是要将那長柄嵌進手裏,強迫自己把那些看不明和想不透的一一壓下。就在此時,忽聞一人在身後道:“素還真,不要站在路中間發呆,你擋我去路了。”
素還真一驚回頭:“談無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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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猝不及防做了個被師弟動手動腳的夢,怎麽解?急,在線等!
書:從了他。
燈:從了他。
莫:從了他。
屈:除了從了他……你還是從了他吧。
談:……你想太多了,該吃藥。
“是啊,是我……可不可以解釋一下,你這副見了鬼的表情算是怎麽個意思?”談無欲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不怎麽耐煩地看着他,落在素還真眼裏,這個身影卻和幻境中的人重疊在了一處。
他心神又是一亂,在紛亂中竟還覺出了一陣心虛,急忙定了定神,問談無欲道:“你不是走在我前面麽,怎麽又到後面去了?”
“幻境之中哪來什麽前後左右,沒走去撞牆已是不錯了。”談無欲理所當然地道。
素還真心頭一動:“你也陷入了幻境?”
“看來素賢人亦有奇遇。”談無欲挑眉看他,語帶玩味。
被他這麽一眼看來,素還真又是一陣心虛,幸而神思已自收斂不少,面上完全看不出異樣來。他問:“那麽談兄,現在可否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
“邊走邊說吧。”談無欲幹脆地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