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惜了
兩人并肩走在空蕩的長廊裏,不覺都将腳步放得很輕,走出幾步,談無欲開門見山道:“你聽說過‘希望宮城’麽?”
素還真想了想,搖頭:“不曾聽聞。”
談無欲道:“我也是自地獄人形師那裏聽來的。此城便是希望宮城,存在至今已有數千年,然而一直為一道術法遮掩,無人知其方位,如今現世,應是與雙城封印啓破有關。”
素還真道:“你是說,那兩道封印不僅用于鎮壓神龍,還牽系着遮掩希望宮城的術法?”
談無欲道:“我也不知這二者之間的聯系是必然還是偶然,從人形師那裏得到的說法只是此城将會現世而已。至于其中關竅,你若有興趣,不妨直接去問人形師吧。”
素還真聽到這裏,想到一個問題:“說到人形師倒想起來,我還沒問過你,跟他聯手究竟意欲何為?”
談無欲嗤笑一聲:“你這麽問,我便會答麽?純屬多此一問。素還真,你還要不要聽下去了?”
素還真也沒打算如此簡單就能探出內情,不過姑且一試而已,被談無欲反唇相譏,便放棄道:“繼續吧。”
談無欲于是又說回希望宮城:“要說此城有什麽玄機,一則進入之人會受城中靈氣影響,看到此時心裏最希望見到的人和事,若是心志不堅之人,怕是就要迷失在那美夢之中不可自……素還真,你又走神了!不是打岔就是走神,若嫌我講得無趣,你可以選擇別聽!”
“……抱歉。”素還真飄遠的神思被生拉硬拽回來,來不及整理,只得胡亂塞作一團,蹙眉道,“先前我亦有所覺,猜想城中幻境應是感知入城之人心念所成,可……”
“怎麽?”
素還真搖頭:“有一些事,我無法解釋。”
談無欲淡着臉,忽爾又是一笑道:“看來素賢人不僅有奇遇,還格外離奇,不知道是怎樣的經歷難倒了掌握文武半邊天的素還真呢?”
有那麽一瞬間,素還真幾乎就要将那番遭遇說出來了,最終還是按捺下來,揉碎成一抹苦笑挂在唇邊道:“算了,不提也罷。也不是全然不能解釋,終歸不過一絲妄念罷了。”
談無欲不語,素還真有意轉開話題,又道:“你說了其一,那其二是什麽呢?”卻聞談無欲道:“若真有無法理解的情景,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素還真一愣,猶疑地望過去,只見談無欲微微蹙眉,垂着眼,似是沉在自己的思緒裏,過不多久又抽離出來,接着對他說道:“這只是我的猜測。這地方古怪,也許同時陷入幻境的人意念會互相影響,以致在幻境中看到一些本非自己所願的景象。如果你遇到的事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那大概是被我影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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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一時無語:“你……”
談無欲目光清澈地望過來:“用不着多心,我說受我影響,不一定表示那就是我所想。說來說去不過一段白日夢而已,何必上心?”
素還真聽他這麽說,心裏一時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似是輕松了一些,又多出了許多疑問,能品出似是而非的遺憾,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惱怒。
他道:“你又何必急于撇清呢?”
談無欲被他這麽一嗆,奇道:“你這又是想到哪兒去了?我若是想要撇清什麽,閉口不言就是,何須跟你扯這許多?還不是看你念茲在茲,才勉為其難替你開解一番。看來我這人做不成好人,難得一片好心都被當成驢肝肺了!”
他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素還真也意識到自己想岔了,便自輕嘆一聲,道:“說的也是。就算真有影響,那說到底也是我的心境,跟你本沒有什麽關系,實不該遷怒于你。”
“哈!”談無欲笑了一聲道,“我是不知道你究竟在介意些什麽,但卻可以給你一個忠告——每當想要跟我扯上什麽關系的時候,想想照世明燈,立時就能毫不猶豫地打消這種念頭了。”
見素還真面色瞬間陰沉下來,談無欲就此打住,一時只聞此起彼伏的腳步聲回蕩在走廊中,輕重仿佛,卻始終錯開半步,不曾踏在同一節奏上。
兩人就這麽悶頭走着,不需多久,長廊便到了頭。眼前豁然開朗,乃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大殿,殿中仙氣飄渺,隐約聽見有歌聲繞梁,細聽之下卻又不辨音韻。
談無欲停下腳步,遙指着大殿盡頭一尊瑰麗的金色豎琴道:“那便是此城第二大玄妙之處了,或稱最為玄妙之處也可。”
素還真順着望去,只見層層玉階之上,那琴端然肅立,琴身有近一人高,銀弦金柱,雕飾繁複,綴以金色絲縧,望之耀眼華美不可方物,便道:“那是……”
“優藍琴。”談無欲道,“‘優藍弦音動,過去通未來’——此琴有何玄妙,想必不需我多言了。”
“嗯……”素還真沉思着,緩步上前,又在大殿正中停下。
這仙宮般華麗的大殿正中,孤零零地安放着一只水晶棺材,棺中躺着一具無頭女屍。女屍一身白衣勝雪,膚若凝脂,若然有頭,定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素還真自語道:“這棺中女子莫非便是此地主人麽?”談無欲也走了上來,只向那水晶棺中淡淡一瞥,便徑直擡步上階,向那優藍琴走去。
那琴遠觀只覺華美非常,近看更見精細雅致,談無欲伸手便要去撥琴弦,卻被素還真喚住:“且慢!”
談無欲回頭看向走上前來的素還真,問道:“何故阻攔?”
素還真道:“此琴既有玄機,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為好。”
談無欲一笑:“素還真,你當我是上這裏來幻境一日游的麽?不為此琴,來此作甚?”說着又要去撥弦。
這次素還真不出聲,直接拿拂塵彈出一道氣勁,自談無欲指尖和琴弦之間斜斜插入,震得談無欲後退了數步。那氣勁把握得非常精妙,将人震退卻不傷人分毫,縱然如此,談無欲仍是面露不悅,厲聲道:“素還真!”
素還真已走到他身邊,伸手往他背上一托,卸了那道氣勁,又去看那優藍琴。此琴形似箜篌,琴身卻只十四弦,有兩弦之間空隙特別大,似是于中缺少一弦。素還真思忖着那句“過去通未來”,問談無欲道:“觊觎此琴,你究竟想做什麽?”
半天無人應答。
素還真料他也不會老實回答,正要再開口,卻聞談無欲以一種無比怪異的聲音說道:“素還真,關心這些之前,先替我看看脖子上這是什麽東西……”
素還真猛一回頭,就見一只纖纖玉手自後而前掐住了談無欲頸項,尖利的指甲幾乎嵌進肉中——那水晶棺中的無頭女屍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裹着一身駭人的陰氣,悄沒聲息地站在談無欲身後。
乍見女屍,素還真即刻有了動作,身形飄忽之間,一手已扣在了女屍手腕上。觸手卻只覺冰冷僵硬,素還真用力一握,只見絲絲黑氣自指下冒出,灌注其上的真氣全如泥牛入海,女屍的手腕紋絲不動。他心知有異,便不再硬來,問談無欲道:“你還好麽?”
“脖子被只鬼手這麽捏着,你說我好不好?”談無欲此時說起話來,聲音有如锉刀磨在砂石上,聽着極是難受。
素還真安撫他道:“談兄稍安勿躁。”又轉而面對那女屍。女屍無頭,脖頸處碗口大的傷疤不斷向外冒着黑氣,素還真目光虛虛落在那斷口上方,溫文有禮地說道:“這位姑娘,有話好商量,能否請先放開劣者師弟?”
這話說完,等了片刻,女屍不見任何動靜,見此情形,談無欲縱然說話艱難,仍是忍不住出言諷刺道:“素還真,你是指望一具沒頭的僵屍能聽見你說話呢,還是指望她能張嘴跟你聊天?”
素還真道:“談兄少說兩句吧。”談無欲哼了一聲不再言語,素還真又繼續對那女屍道:“我二人非請自入,擅闖貴寶地,深感抱歉。但望姑娘知曉我等并無惡意,純因好奇前來一探究竟,若是惹惱了主人家,我等必不多留,這就離去。”
回答他的卻是談無欲一聲低呼:“素還真!……”那聲音比方才聽來還要古怪,似是用盡全力從喉嚨裏擠出來的,素還真回頭一看,面色就是一變。
只見卡在談無欲脖子上的那只鬼手又捏緊了幾分,其下皮肉已然變形,隐隐滲出血絲來。他忙對那女屍道:“姑娘暫息雷霆!既非逐客,想來是另有他求,姑娘可是不願我等靠近這優藍琴麽?”
“唔……”這回談無欲連成調的聲都發不出了,面色漲得通紅,兩手緊緊抓住女屍手指,想要掰開卻無能為力。素還真見他指尖發白,顫抖不已,便一把握住,不讓他再去摳女屍那鐵鑄一般的手指,被談無欲拿充血的雙瞳狠狠剜了一眼,也顧不上在意,對那女屍道:“看來姑娘也不是因我等靠近此琴而心生不悅,如此說來,莫不是希望我能撥動這琴弦麽?”
此言一出,素還真就感覺到自談無欲手上傳來的力道,一虛兩實,乃是他二人幼時玩鬧約定的暗號,意為“有戲”。再看談無欲,痛苦之色并無稍減,但似也沒有加遽,素還真心下了然,接着道:“此事不難,素某允你便是,還望姑娘高擡貴手,先放開談無欲,否則素某恐無法安心踐諾。”
手上再次傳來力道,卻只是虛握了一下,這是有所疑慮的表示。素還真這下不管談無欲怎麽想,只專注盯着女屍動作,見她并無進一步反應,又加重語氣道:“姑娘但可放心,素某既已允諾便不會食言。只是心憂師弟安危,必不能全心以應,若是因此誤了姑娘之事,反為不美,還請慎重權衡。”
他這話說完,那女屍周身忽然釋放出一道陰森可怖的殺意,似是威脅。素還真拂塵一揚,将那殺氣卸去,便見女屍手一松,談無欲捂着脖子往前栽倒。
素還真連忙将他扶住,一手虛虛覆在他脖頸上,運出元功。談無欲半伏在素還真懷中,正自咳得撕心裂肺,忽覺頸間生出一片融融暖意,被女屍捏得腫脹發紫的瘀痕和綻開的皮肉都漸漸有了複原之象,忍不住啞着嗓子開口道:“素還真,你……”
“別說話。”素還真柔聲道,“此地古怪,我之元功似有受限,你再打岔可就治不下去了。”
談無欲弓着背,額頭抵在素還真肩窩裏,一手緊緊抓着素還真胸口衣襟,邊咳邊道:“咳咳……不用,你……”
“不用我多事,想想照世明燈,是麽?”素還真替他接完後半句話,輕笑一聲道,“放心吧,你我之間的恩怨素某記得一清二楚,早晚會有清算的時候。可你也不要忘了,你是素某的病人,該做的我還是會做。”
“素還真……咳,對我好,你會後悔……”談無欲的聲音微微發顫,分明語帶要挾卻全無威吓之力。素還真充耳不聞,專心運功,直到眼見那形貌駭人的皮膚上只餘淡淡紅痕,才收了手。
他一收手,談無欲立刻推開他,退出兩步,一張臉上全無血色,比之無頭女屍那白得發青的皮膚亦是不遑多讓。素還真見他已無礙,便向那直挺挺立于一旁的女屍道:“既是素某允下的承諾,素某一人留下便可,可否請姑娘行個方便,讓我這師弟先行離開?”
這話一出,女屍不見有何反應,談無欲卻被點燃了,斷然拒絕道:“休想!素還真,你當我是誰,是需要被你小心照拂的弱者麽!”
素還真道:“素某并無此意。只是你我都知曉此地不簡單,一旦撥動琴弦也不知會生出何種意外,與其冒險将兩人都陷在這裏,不如讓素某一人留下,遭遇任何狀況也方便應對。”
談無欲冷哼一聲:“所以,你當我是個累贅了?”
素還真道:“今天換了任何一人在此,素某都會這麽說,與我怎麽看你無關。”
談無欲卻不吃這套:“随你怎麽說,我不會先走。若真有變,我也不需你來援手,你就不必操這份閑心了!”
素還真與他對視半晌,見他全無所動,便也不再強求,只道:“唉,随便你吧。若你執意留下,那就退開一些,莫要讓我分心。”
談無欲這次倒是聽話了,卻也只退了一步就穩穩站定。素還真無奈,也不再管他,轉身面對優藍琴,伸手就要去撥琴弦。
剛退後一步的談無欲卻又動了,他忽然踏前兩步,牢牢按住素還真手腕。這舉動令素還真十分意外,回頭望去,但見談無欲面上罩着一層寒霜,神色竟是凝重的。訝然之色在素還真眼底一閃而逝,他臉上旋即浮上笑意,問道:“談兄,你看上去怎麽比我還緊張?”
談無欲看定他道:“你可想好了?”
素還真道:“自然是想好了。”
“變數難料,當真想好了?”
素還真正要說話,聽得那方女屍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動,便道:“當真想好了。放手吧,你再這麽按着我,此地主人又該不耐煩了。”
談無欲目光移向素還真那只被他壓住的手,冷着臉,不知在想什麽,素還真也不催促,只安靜等着。忽見談無欲猛一閉眼,沉聲道:“好。今日之前,我自認不欠你什麽,今日之後,談無欲記你這一份情,必然還上!”說着放手,轉身走開。
素還真品着他這話,但覺有意思,展顏道:“談兄,我才剛道還你之情,你又急着給自己記下一筆,這樣周而複始,帳可要算不清了。”
談無欲背對着他,生硬地回道:“算不清便不去算清,也沒什麽不好。”
素還真點頭:“那好,你記着吧。”話音未落,手指已觸上琴弦,剎那間,只覺一股巨大吸力自琴中傳出,元功竟被源源不絕地吞噬,再要撤手,非但不能,連身體都似要被吸入琴中去。
如此變故,素還真卻不見有何驚懼之色,反而大笑兩聲道:“哈,原來如此!”談無欲猛一回身,便見素還真身形已現虛實不定之象,卻絲毫沒去抗拒琴弦吸引,雖是冷汗漣漣,狀極痛苦,面上猶見豁然開朗之色,不禁問道:“你早就知曉……”
“并不算早,方察覺不久罷了,說起來還是談兄你給的提示太多……”素還真聲音也不穩起來,言語間卻仍不失從容鎮定,“你不惜自傷功體,百般布計,誘我來此,原來便是為這……想必此地也不是什麽希望宮城吧?能不知不覺讓素某一魂離身,普天之下我也只能想到一人了……”說着望一眼那女屍,嘆道,“想不到傳聞中精通織夢大法的大宇神宮宮主,竟是早已香消玉殒……不知現下又是何方高人在操控這具軀體呢?”
那女屍聞聽此言,竟是出聲應道:“不知我這方高人,可還能令你滿意?”聽來全不是女人的聲音,還頗為耳熟。
素還真了然道:“原來是人形師,久見了。自素某上天荒山,你們便在策劃今日之局,素某這一遭輸得不算冤枉。”
那女屍聲音正是屬于地獄人形師,聞言便道:“不久不久,數日不見而已,我倒也是想念你得緊。素還真啊,這世間事,未必樣樣都須論及輸贏,算計之下,不過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罷了,你說是嗎?”
素還真未及開口,談無欲已截過話頭道:“現在是你們套交情的時候嗎?素還真,既已發現端倪,為何不設法抽身?”
素還真道:“何必抽身?你做了那麽多,我也想看你究竟有何目的……一魂而已,素還真奉陪得起,但望你記得方才所言,這一魂之情,便做給葉小釵吧。”
談無欲聽到此處,猛地握緊了拳,面色冷到極致,一時間竟比那無頭女屍還要寒氣森然。可這般情貌也只維持了數息時間,很快他渾身氣力便是一松,現出釋然之态來,朗聲笑道:“好個素還真,好個将計就計!論起苦肉計,談無欲甘拜下風。好,答應你了!”
素還真身影已幾近透明,聞言便淡淡點了點頭,面色平靜如常:“如此,多謝談兄了。”至此,他似已了無牽挂,任由魂體被琴吸納,眼見最後一點虛影也将消失,他那原已平靜無波的面上忽又有了些微動容,望向談無欲道,“你……”
這一眼望來,似壓了千言萬語,卻只這一個“你”字,便沒了下文。談無欲卻像是聽明白了他無聲的詢問,一點頭道:“如你所想。”
“……是麽……可惜了……”素還真遙遙看着他,笑嘆一聲,垂下眼簾。身影淡盡,魂魄渺然,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可惜了”,散在繞梁不去的幽幽歌聲中,沒有留下半分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