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燈火已闌珊

談無欲默默佇立,看着回歸寧靜的優藍琴。身旁女屍道:“大功告成,我親愛的合作夥伴,你看起來怎麽好像不大高興呢?”

談無欲道:“只不過是第一步而已,哪來的大功告成?言歸正傳,織夢師最後一點靈氣耗盡之後,這神宮幻影将會崩毀,你準備怎麽處置這優藍琴?”

女屍以人形師的聲音說道:“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此琴于我的重要性,絲毫不輸給素還真一魂對你的意義,我自會妥善收藏。”随着他這番話娓娓道來,血紅色的絲線自女屍身上不斷抽出,一圈圈纏上金色豎琴,直将那琴纏成了一只一人多高的紅色大繭,才停下動作。

談無欲看了一眼那繭,留下一句“交給你了”,轉身步下臺階。女屍圍着那繭使出奇妙術法,銀藍色的異域文字一層層印入繭中。談無欲走到宮殿入口處,俯身抱起失去意識的素還真,邁步出了宮門。

人形師的聲音自宮殿深處傳來:“你功體受制,可需要我幫忙麽?”

談無欲道:“不必。”話音一落,原本萬裏無雲的天際忽現悶雷滾滾,一團烏雲挾雷霆之勢自遠方翻湧而來,地面上圍觀衆人紛紛擡頭望去,但見那烏雲湧至頭頂,轟然撕開一道大口,自內中緩緩行出一艘烏金大船。

那船龍首麟身,全身烏黑,兩弦生出雙翼,提振間鼓鼓生風,行至宮殿一側,稍作停頓,又掉頭駛進烏雲,聲勢浩大地遠去了。

眼見這番景象,地上衆人瞠目結舌,秦假仙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葉小釵的袖子,一對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遠去的烏雲道:“我沒看花眼吧,那不是素還真的九霄鐵龍帆麽?”

葉小釵“啊”了一聲,心思卻顯然不在那大船上。他目力遠超衆人,九重天上的情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眼見素還真昏迷不醒,被談無欲抱着躍上飛船,心下焦急,便欲跟上。正當此時,忽聞人群齊聲驚呼,擡頭一看,那半空中的巍峨宮闕竟現崩毀之象,葉小釵低喝一聲,刀劍齊出,蕩開一片綿綿氣勁,将登天臺上衆人向後推開十餘丈。

半空宮闕潰散速度極快,圍觀衆人眼見亂石碎瓦自天而降,紛紛抱頭躲閃,不想那些碎塊卻只見飛散,不見墜地,落在半空中便似被風吹散了一般盡數消于無形。衆人見有驚無險,又漸漸停下奔逃之舉,紛紛擡頭去看那奇景。但見漫天塵光之中,一個紅色圓點飛快地由天而降,及至近處,才堪堪給人看清乃是一枚血色大繭,便已穿石破土,直入登天臺地底深處去了。

巨繭入土,登天臺方圓數裏皆震蕩不已,衆人呼天搶地,四散奔逃。葉小釵護住周圍一圈人,見塵埃落定,衆人皆安然退走,才上前查看那巨繭落處。只見登天臺上,塵煙散盡處,地面平整,一絲裂痕也無,若非親眼見那巨繭入地,斷無人肯信适才那幕真的發生過。

秦假仙湊過來探頭探腦,見葉小釵兀自注視那片地方,一動不動,疑道:“這又是發生了什麽?那麽大一個繭,落下來就沒了,這是在變戲法嗎?葉小釵,你在看啥?”

葉小釵不答,刀劍回鞘,盤腿坐了下來。秦假仙看他這般情态,更是疑窦叢生,但無論再怎麽問,葉小釵都似入定一般,毫無回應。

秦假仙再是滿腹疑問,也拿這樣的葉小釵毫無辦法,見衆人都已散去,高天之上那宮殿也已了無痕跡,只好悻悻離開,手腳并用地爬下登天臺,一眼看見談無欲騎來的馬還立在原處,并未驚走,便順手一牽,往琉璃仙境去了。

談無欲抱着素還真踏上琉璃仙境,久候多時的屈世途飛快地迎了上來,一見素還真雙目緊閉地倒在談無欲懷中,急忙問道:“這又是怎麽了?!素還真他要不要緊?”

“不用擔心,你先将他帶去安置好,我稍後與你說明。”談無欲将昏迷不醒的素還真交給屈世途。屈世途接過素還真,小心抱着往內去了,一面還不停嘀咕:“一個個都站着出去躺着回來,這都第幾個了……琉璃仙境的風水一定是出了問題,該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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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無欲搖了搖頭,走進前廳,那裏坐着藍衣藍發的僧者,顯是等候已久,見他來了,便起身道:“素還真魂體不全。”

談無欲道:“尊座慧眼,正是一魂離體。”

善法天子見他平靜如常,并不顯焦急,便不多言,自袖中取出一只錦囊,遞與他道:“代人轉交。”

談無欲将錦囊接在手中,輕輕一捏,只覺內中輕薄,似只裝着一張紙條,便欲打開一觀。卻不想剛松開一道小口,立時有耀目金芒自內中射出,談無欲趕緊再把繩索抽緊,見金芒掩盡,才将那錦囊收入袖中。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派上用場。有勞尊座專程送來此物,還請尊座替我謝過那位。”談無欲收好錦囊,致謝道。

善法天子一拂袖:“他日見面自己謝去,我就不當這傳聲筒了。東西送到,這便走了。”

談無欲道:“多事之秋,便不留尊座做客,奉送。”

“不必。”音未盡,人已化光遠去。

談無欲站在前廳,負手思量,不消多時心中已有計較,随即進到屋中,取了紙筆,提筆書就一封信函,喚來屈世途,交與他道:“今日之內務必将此信送至無欲天,親手交給照世明燈。信中內容關系葉小釵,切不可有失。”

屈世途一驚,接信的手抖了抖,猶疑地看向談無欲:“你想好怎麽解決葉小釵的問題了?”

談無欲知他心裏忐忑,安撫他道:“放心吧,有素還真親自讨保,我不會傷葉小釵一根汗毛。此事你不必多問,我自有主張。”

屈世途将信收好,猶自惴惴:“真的要如此麻煩,瞞着葉小釵行事?其實就算全告訴他,為了素還真,葉小釵也會站到我們這邊的。”

“都站到我們這邊了,還有誰能站在素還真那邊呢?”談無欲搖頭道,“此事就這麽定了,無須多言。我還需外出一趟,再借九霄鐵龍帆一用,素還真就先讓他睡着,等我回來自有處置。”

屈世途跟着談無欲往外走,一邊問道:“這又是要去哪兒啊?身上帶傷還到處跑,素還真醒了一準念你……哎我說要不要換個小點的座駕給你,總是那麽大一個飛來飛去也不是個事……”

談無欲道:“不必,這就很好,上門踢館,總是威風一些的好。”

屈世途吓了一跳:“踢館?踢誰的館?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是個傷員,根本不能妄動真氣,還踢館?”

談無欲一笑:“哈,何須親自動手呢?我身後可是有百萬大軍啊!”

直到談無欲再度回轉,屈世途也沒想明白他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素還真還躺着,他也沒心思多琢磨,見談無欲回來了,便急忙詢問素還真的情況,聽到“一魂離體”,又是吓得汗都下來了。

“我見馬拴在前院樹上,可是秦假仙來過了?”談無欲不疾不徐地自懷中取出一只藥瓶,将一顆通體碧綠的丹藥倒在手心上。

屈世途心不在焉地回道:“是啊,說葉小釵留在登天臺不肯走,難道也是因為……”他說到一半,見談無欲把那藥丸喂給素還真吃了,忙又問道,“這是?”

談無欲道:“定魂丹。十日之內可保他神魂穩固,不受一魂離體影響。”

屈世途沒聽過這名字,追問來歷,談無欲卻只道“故人所贈”,并不多作解釋。屈世途悻悻道:“往常只有一個素還真裝神秘,成天害我一驚一乍的,現在又多一個你,這日子太難過了……”

談無欲見他真不痛快,心裏幾許無奈,便道:“倒也不是不能說,怕你老人家難過而已。”

屈世途聽這話頭不好,忙道:“難道是素還真他……”

談無欲搖頭道:“與素還真無關。你知曉我數十年來都在四處游歷……是六年前吧,行到南疆,不慎為瘴毒所困,幸得一人相助脫困,贈我藥丹解毒,聊了幾句之後,發現彼此都是素還真的故人……”

屈世途低呼一聲:“啊,莫非……”

談無欲點頭:“正是。”

屈世途倒吸一口氣,急忙問道:“那後來呢?”

談無欲道:“那時我已知素還真将逢死劫,正在尋思良策,與他說過之後,他便讓我三年後再去南疆尋他。”

屈世途問道:“你去了麽?”

談無欲道:“自是去了,否則今日這藥丹何來?他用三年光陰煉就這一枚藥丹,說多的忙也幫不上,全以此丹聊表故人心意,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正可用上,也不枉他三載苦心。”

屈世途忙又問:“那他人呢,後來還留在南疆麽?”

談無欲道:“最後一次見他,是往十萬大山中去了。臨去之前只言此去前路迢迢,萬分兇險,若是不能回轉,便讓我代為轉告他那位樓上的鄰居,花可以不養,魚是一定要喂的,千萬別偷懶。”

屈世途怔怔地“啊”了兩聲,就發不出聲來了,談無欲見狀便道:“你看我說什麽吧,講出來你定是要難過的。不過天意難測,十萬大山雖兇險異常,卻并非一定就是死地,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屈世途好容易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慕少艾的命星,兩年前就已……”

談無欲心裏“咯噔”一聲,猛地轉頭去看素還真。素還真躺在榻上,猶自安睡,絲毫沒聽見二人交談。談無欲盯着他全無知覺的面龐,怔怔看了半晌,愁上眉梢,喃喃道:“弄巧成拙,真是弄巧成拙……”

屈世途聽他語帶自責,忙問:“什麽弄巧成拙?”

談無欲苦笑,搖頭道:“也沒什麽,我自作聰明,多事而已。好在他醒來也不會記得,倒是又多欠那一魂一筆,算下來怎麽還都不夠了。”

屈世途聽得雲山霧罩,這次談無欲卻無論如何不肯多解釋半句了,只道:“這藥丹效力只能維系十日,這十天裏将會諸事繁忙,你要做好準備。”

屈世途道:“忙的都是你們這些精的,我這傻的也就出兩條腿。唉,趁着還沒忙起來,我先去崖下把魚喂了吧……”

“屈世途,節哀,莫要忘了正事。”談無欲叮囑。

“……放心,忘不了。”屈世途又嘆了一口氣,推門走了。

談無欲送走屈世途,對着屋門遲疑了半晌,終于還是阖上門扉,退回了屋中。他從案幾上随手拿過一卷書,在榻邊坐下,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翻了幾頁,才發現是個民間志怪話本,好笑道:“想不到堂堂清香白蓮也會看這等閑書……”說着又翻幾頁,覺得無聊透頂,便把書扔開,索性去看素還真。

他已經記不起來上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仔細看素還真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大約實在太久,久到所有的印象都已模糊,只剩下一個念念不忘的名字,舍之不去,如影随形。

如今的素還真,容顏依稀仍帶着少年時的影子,卻已被千般世情磨平了棱角,這樣閉着眼,眉梢眼角盡是一片溫潤,藏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愁緒。這是一張堪稱俊美的容顏,歲月幾乎不曾在這張臉上留下痕跡,風霜卻依舊遍染了每一個角落,使他看起來像一壺陳年的酒,風流內蘊,香濃入骨。

這麽看着,兩不相争,便覺時光也可以停駐,涓涓倒流回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往昔歲月。少年不識愁滋味,終歸抵不過江湖風雨催人老,再回首是百年身。

看了一會兒,他注意到素還真衣襟處有一段紅繩露了個頭,便伸指一勾,“當啷”一聲,兩塊系在一處的玉佩落了出來。

這玉佩他見過一次,匆匆一眼,不及細看就被素還真收走,如今仔細看來,便知不是當初那一對。他拿在手裏,細細摩挲,猜想着當初那對雕工拙劣粗粝不堪的玉佩下落。也許遺失了,也許損毀了,也許素還真根本沒有撿起那塊被他扔下的玉,後來就連自己那塊也扔了。

那又為何還要再雕一對形态仿佛,意趣卻差之千裏的來随身帶着呢?談無欲攤開手掌,看着靜靜卧于掌心的那對玉,淡淡想道:總是眷戀舊日情分吧,可又哪知,你我早如這形似而神非的玉,永遠也不能回到最初了。

即便你素還真還想回去,談無欲卻早已不是當年的談無欲。

心若動了,便是萬事皆休,如何說從頭?

他把玉佩輕輕放回素還真枕畔,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窗外正對着一樹臘梅,隐約可見蓮池一角,談無欲望着那樹梅花,暗道:“之前倒真沒注意到這園中種了梅花……”說着又回望榻上,再擡眼看這一室裝潢,盡是陌生,便自笑道,“我盡力造出個琉璃仙境,也只得個大概樣子,細節處全是錯的,虧得你竟能自行補全。說起來,你那兩名童子我也是沒想到,還有那位抱劍的壯士,至今不知是何名姓。早知你如此能耐,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去想出一個藥師,反倒累你神傷……”

他輕嘆一聲,又道:“你道我不識得慕少艾,以此辨別真幻,卻不知我是真的說漏嘴,差點誤事。好在你也不會記得,便作南柯一夢吧,你說的那些,我也自當是夢一場,待你醒來,該怎樣還是怎樣。”

他這麽說着,語速慢了下來,目光悠悠,落在窗外回廊。那裏隐約似有兩個人影,倚在一處,相對無言,一時也不知是誰落在了誰的夢中,誰又誤入了誰的心底。

談無欲輕笑,帶着幾分自嘲,兼有幾分釋然:“也好,就當了卻一樁心事,只是沒想到你會覺得可惜……”

“有什麽好可惜的呢?我心不變,只不過是知與不知罷了。我可沒你那種動不動就把心掏出來給人看的愛好,本也只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知就不知了。”他掩上窗,走回榻邊,伸手往素還真額上拂過,輕聲道,“眉間一點朱砂痣,也能修成琉璃心,這世間情夠你素還真操煩,談無欲的事,就讓談無欲自己擔吧。算起來,再有半個時辰你也該醒了,到時又是風雨橫天,一刻不得閑,我就不吵你了,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吧。”說完最後看了一眼那對玉佩,出門去了。

待他走遠,腳步聲也聽不真切了,素還真才睜開眼,坐起身,拾起枕邊玉佩,握在手裏。他其實什麽也沒聽到,發覺有人聲已是最後那句話了,就像他完全不記得後來在那宮城裏都發生了什麽,他又是怎麽回的琉璃仙境。

他只是握緊了那對玉,另一只手不經意地抹過嘴唇。那裏似還留有餘溫,有人目光清亮地望過來,問他敢不敢收下一顆心。

他當時應是無言以對了,如今也只能無言以對。不知是幻,何以為真?未見真真幻幻,不過心湖一動,萬頃波瀾。

當真今夕何夕,人事兩非,秋鴻有信,春夢無痕,燈火已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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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我讓你們找個會飛的東西來接我,你們就找了這?是嫌我平時行動太低調,不夠惹人注目是嗎?

屈世途2號:這個要會機關術,那個要特殊術法操控,有一個我能開出來的就不錯了!在那邊挑三揀四,下次自己開!

談:我說,剛才路過的好像是琉璃仙境,你不考慮降落一下嗎?

屈世途2號:這這這……說句話你別生氣,我……好像忘記問降落的方法了……

屈世途1號:(望天)咦,那個不是九霄鐵龍帆麽,它這是要去哪裏?

在琉璃仙境等人的神秘人物:(茶)麻煩問一下,我今天還能等到談無欲麽?

綜上所述,素還真回家之路遙遙無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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