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設計

夜漏滴盡,曙光乍現,破曉時分,素還真輕裘緩帶,上了九九登天臺。

臺原上一片空曠,只葉小釵一人身負刀劍,端坐于高天之下,狀若入定,物我兩空。素還真緩步上前,行至他對面,也盤膝坐下,葉小釵未睜眼,也未有任何動作,似是并未察覺有人到來。

素還真卻聽到了他的聲音,随之一句一句答了起來。

“嗯,一魂離體之事,我已聽屈世途說了。”

“素某無恙,放心。”

“我可感知到這一魂所在,但其上有術法禁制,無法溝通。”

“不急,素某尚有他事待辦,既是暫且無礙,此事便先按下。”

“你留在這裏也好,但且記得,遭遇任何狀況都以謹慎為上,切莫沖動。”

“琉璃仙境裏的事你不必擔心,屈世途與我相知多年,我自是不信他會有負于我。個中內情,他們不說,素某倒也能猜得一二,然天機隐而不現,縱有猜測也苦無憑證,只能被步步占盡先機,這才是我如今最為苦惱之事。”

“當然,若有你能幫得上忙的地方,素某自不會放你清閑。如今情勢尚不明朗,你凡事以自身安危為上,無需替我操心。”

“此珠與你,若遇不可解之事,只需捏碎,我便能有所感應。”

“我先走了。記得我說的話,萬事小心。”

說完這些,素還真起身離去。葉小釵仍自坐定不動,晨風拂過,揚起幾點塵沙、幾絲白發,複又歸于沉寂。

素還真一路往西南方行去。前次欲往幽冥血海,途中生變,未得成行,今次再去,終于順利尋得血海方位。幽冥血海自那日之後便已沒了“血海”的樣貌,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巨大的地坑,素還真落到坑底,見一切與先前所見并無不同,便自記下方位,先行離開。

返程路上,他又去了百棺機密門。

當初排設百棺機密門陣法,乃是以他己身本命金葉為陣主,百棺對應中天星辰方位,陣法運轉時百棺陰氣便能阻斷金葉陽氣與苦境氣運之間的相互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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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葉本與他命數相連,金葉落盡便是他命終之時。素還真記得,在他排下百棺機密門時,枝上金葉尚餘三片,之後引靈山遇劫,應是有所凋落,但如今餘下幾片卻不是簡單的加減可得。

事關氣運之事都十分玄妙,一朝氣盡運窮,滿樹葉片都可一夜落盡,而或時來運轉,枯枝殘葉也可再逢生機。

自将金葉安放于百棺機密門中之刻起,他與金葉之間的感應便已被單向阻斷,若不能親眼得見,便是他自己也說不清金葉現狀如何。可那金葉在陣中與他本身等同,若他貿然進入百棺機密門,造成兩主相沖之勢,會生出何種變故實難預料。此事幹系太大,是以他自陣法開啓之後,便将百棺機密門交與屈世途打理,自己不曾踏入一步。

可如今,素還真立身陣外,負手思慮良久,卻是拂塵一揚,震開了百棺機密門那兩扇重逾千鈞的銅門。

一步踏入,便已身陷陣中。

此陣卻不是機密門中核心的百棺陣法,而是設于其外的護陣之陣,本也為素還真自己所設。日前屈世途在時,此陣并未啓動,因此葉小釵可自由進出,屈世途回琉璃仙境之前開啓了這道防護陣法,一旦有人擅闖便會被陣法困住,不得其門而入。

這道陣法按理說應該難不倒素還真,自己排設的陣法又怎可能困住布陣之人呢?

可素還真游走其中,卻是越走越困惑。

這分明還是他的八卦連鎖陣,陣型無差,陣理卻已處處不同,似是被人進行過極其巧妙的修改,于其中又融入了另一套陣法。這另一套陣法他倒也是熟悉的,可熟悉中又別有幾分陌生感,只因陣理依然處處不同。

其中道理素還真心下明瞭,乃是因為兩種陣法相互疊加,要達到相融相生的效果,其陣理勢必要能相互依托,由此而生的新陣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陣理自然也都有了新的衍化。可并不是通曉道理就能破陣。雖說世間陣法大都脫胎于天道循環,稱得上萬變不離其宗,可不同的陣仍舊需要不同方法應對,即便陣法造詣精深如素還真,也需要時間去尋找最适合的方法。

但這一次,他顯然不夠幸運,還沒出得陣去,先等來了程咬金。“何方賊子,鬼門關也敢闖?!”只聞一聲厲喝,一條人影自門外飛入,閃身直入陣中。來人對此陣顯是極為熟悉,身形騰挪之間,不刻已至面前,翻掌便向擅闖者劈來。

素還真豈會坐以待斃?拂塵翻卷,氣勁螺旋狀掃出,與來人掌風撞在一處。機密門內本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兩人真氣互沖,爆出一瞬亮光,霎時便都看清了彼此樣貌。

素還真道:“是你!”來者黑衣覆面,正是那三番兩次被他脫逃的黑衣人!

黑衣人也認出了素還真,頓時也是一驚,收掌便退入陣中,一面喝道:“素還真,你來做什麽?這百棺機密門是你随意來得的地方嗎?!”

素還真待要追上,卻遭陣法攔路,一時不得破解,眼見對方退得遠了,便高聲道:“素某自己排設的陣局,自己來不得,倒是能讓一些藏頭露尾之輩在其中鸠占鵲巢,也不知是何道理?”

那黑衣人似是極不願與他交手,邊退邊道:“廢話,你腦子進水了嗎,當真忘了這是何地?就這麽闖進來,你就不怕沖了這內中陣法,攪出什麽意外來?!”

素還真笑道:“哈,看來閣下反客為主,倒比我這真正的主人操的心還多些了!可你真當素某不知道這百棺機密門中已無我本命金葉了嗎?!”

黑衣人聞言,緊合陣法的腳步就是一錯,差點踏歪出去,驚出一身冷汗,暗自定了心神才又對素還真道:“你說不在就不在?那我說在,你真敢進來一觀嗎?”

“有何不敢?”素還真聽聲辨位,依循黑衣人的腳步聲推測陣法奧妙,已初見端倪,待要親身一試,卻忽聞黑衣人喝道:“你敢,我不敢!”随即只覺一道巨力自陣中翻江倒海般向他壓來,心知不可怠慢,雙掌齊出,卻仍是不能力抗,被推得連連後退。眼看就要退出門去,他心念一動,背後紫虹神劍出鞘,劍氣橫掃,禦住那無匹巨力,再要突破,劍風卻是一滞。

正疑惑間,漫天劍意自百棺機密門深處潑灑出來,紫虹神劍有感,陡然嗡鳴不已。素還真驚道:“太古神器?為何在此?!”

只這一瞬失機,那陣法生出的巨力已與劍意相合,生出一道狂風,将他卷出門去。素還真哪肯罷休,待要再度搶入,銅門已飛快合攏,內中傳出黑衣人的聲音道:“素還真,不必做無用功了!既知太古神器在此,又何必硬碰硬呢?就算神劍主人不在,須知我這個鸠占鵲巢的藏頭露尾之輩也不是擺着好看的,你要真閑得發慌,我倒也不是不可以陪你玩個幾天幾夜,就怕你玩不起!”

他這話說得極不客氣,全不将素還真放在眼裏,素還真卻也不惱,于門前站定道:“也未知是誰玩不起就掀桌?但望閣下得意之時莫要忘了,你還欠素某一個承諾尚未兌現!”

黑衣人道:“急什麽?談無欲什麽時候完好如初,我什麽時候兌現承諾。就不知日理萬機的素賢人還分不分得出心思來治病救人呢?”

素還真道:“這一點還請放心,素某添為醫者,自是不忍見苦不救,即便知曉談無欲自己送上門來根本不是為了求醫,也不會置他于不顧。”

黑衣人道:“哦,那就好!那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麽?不如快去快回,說不定還能早一些知曉真相!”

素還真收劍回鞘,一面道:“好提議!前輩最好一步也不要踏出此地去,靜候佳音吧。”

黑衣人聽得此言,慌忙道:“別別別,什麽前輩!我哪擔得起你素還真‘前輩’二字,少在那兒胡喊亂叫!”

素還真笑道:“你不是我的前輩,誰還是我的前輩呢?”

黑衣人道:“我不是你的前輩,自然有別人是你的前輩……你怎麽這麽啰嗦?快滾快滾,老人家要睡下午覺了!”

素還真便不再綴言,只道:“素某還會再來。”轉身離去。

百棺機密門內,黑衣人絲毫不敢松懈,不聞人聲久矣仍自嚴陣以待,直把自己逼出一頭一臉的汗水,又過了一柱香時間,見的确不再有動靜了,才慢慢松懈下來,拉下面巾,擦去臉上的汗。

他長得跟屈世途一模一樣,卻絕不可能是屈世途。他一放松下來便覺渾身癱軟,挨着口棺材就往地上一坐,揉捏起僵硬的肩膀來。

出山以來,這還是他頭一次跟素還真單獨面對面,又是狹路相逢,若不是占了地利,有陣法掩護,幾條老命怕是都不夠玩。這番陣仗,他想想就覺得後怕,恨得牙癢道:“談無欲啊談無欲,你真是害我不淺……怎麽就不知道提前打個招呼呢?我這暈船還沒暈完呢,迎頭就撞上素還真,差點沒給吓出好歹來……唉,我到底造的什麽孽,為什麽要蹚這渾水呢?素還真這種禍害,死就死了,管他做什麽,我一定是被豬油蒙了心才來管這檔子閑事,吃力不讨好!啧啧,這筆帳記下了,總有一天叫你素還真跪着還!”

他兀自碎碎念着,看向百棺機密門深處。百棺陣眼的位置,一張長桌上依次擺放着四盞油燈,其中一盞已滅,另有一盞燈火飄搖。

他喃喃道:“快了,第二盞也該要滅了。”再看餘下兩盞,卻又嘆了口氣,再不作聲。

屈世途坐在院子裏削木頭。

他已經有些時候沒搞出新鮮的發明了,但這種事吧極需靈感,像這般腦子裏一團漿糊必然是出不了貨的,也就雕些小零件玩玩,扔在那兒指不定什麽時候能派得上用場。

素還真走進來,見到一桌子的齒輪榫卯傳動杆,拿起一只精巧的鎖扣看了看,又放回去,問屈世途道:“談無欲呢?”

屈世途削得專心,頭也不擡道:“在裏面呢,不肯吃藥,正鬧脾氣。”

“哦?”素還真略感新奇,“這還真是值得一看了。”

“快去快去。”屈世途揮着手中刻刀道,“琉璃仙境你也熟,就不用我帶路了吧?”

“好友……”

“哎呀,差點忘記爐子上還煲着湯!年紀大了就是記性不好,這要燒幹了就太可惜了!”

屈世途扔下刻刀,一溜煙奔向後廚。素還真看着那一桌子零件,哭笑不得,搖頭道:“素某當真那麽可怕麽……”語罷嘆息一聲,手一拂将散亂零件都收進一旁木盒裏,扣上盒蓋,往內中去了。

這次醒來之後,素還真還沒與談無欲碰過面,半是巧合,半是刻意避開。他沒有那一魂記憶,并不知當日所遇幻境原委,諸般思量,只覺乃是前塵如夢,昨是今非,百般糾葛,生了心魔。這般心魔卻是從未遇過,以他之心智毅力,心念擾動竟也久久難以平息,再思及談無欲,滿心裏也不知是何滋味,竟令他生出幾分莫名的忐忑不安。

可談無欲這樣一個人,又哪是說不見便不用見的呢?素還真站在月門裏,望着回廊中閉目假寐的談無欲,一時無語。

一樹梅花俏立風中,滿池白蓮依稀如昨,素還站了一會兒,緩步上前,曼聲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風亂了,花枝悠悠一晃,談無欲沒睜眼,只出聲諷道:“素賢人好雅興,可這吟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素還真道:“觸景生情罷了。”

談無欲道:“哦?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雖不曉得你心心念念的那位佳人是誰,如今見着坐在這兒的是我,想必都是殺風景的吧?”

素還真已走到近前,聞言便道:“談兄可有心儀之人麽?”

談無欲眉梢一顫,慢慢睜開眼來:“什麽意思?”

素還真執意問道:“有沒有呢?”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談無欲偏過臉去,望處正有一瓣落梅被風吹起,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慢悠悠飄進蓮池。他道:“便是有,又用得着對你說麽?”

素還真道:“談兄莫要多心,我只是好奇,怎樣的人物方能入得了月才子的眼?”

談無欲道:“你若是太閑,我給你找點事幹可好?”

“哦?何事呢?”

談無欲一指腳邊瓷碗:“這碗東西拿去找個地方倒掉,別讓它在這兒礙我的眼。”

素還真端起那碗,觸手還是熱的,湊近鼻尖聞了聞,問道:“素某配的藥就這麽難以下咽?”

“你配的藥,你心裏沒數麽?”談無欲睨了那碗一眼,看上去極是嫌棄,“何況你弄這些東西來做什麽,難不成真想讓我在你這琉璃仙境住上十天半個月,讓你閑來沒事試藥玩?”

素還真道:“若真閑來沒事,我倒不介意留你十天半月。經脈有損最是急不得,任何法子都不及溫養有益。可我也知曉你不是來養傷的,便是我不治也留你不得,就算你肯留下,每日三頓藥三日一行針,素某也是保證不了的。”

談無欲道:“看來你還沒糊塗,那還搞這些玩意兒來做什麽樣子?”

“非是做樣子。”素還真道,“正是為了速決,這藥你才一定要喝。”

“理由呢?”

“喝了便知。”

談無欲狐疑地望過來,語帶防備道:“素還真,這麽明目張膽地诓人合适麽,好歹也編一套像樣點的說辭吧?”

素還真遞過碗來,溫聲道:“需要素某喂你麽?”談無欲被這一聲膩得頭皮都麻了,一把搶過碗來:“不必了!”藥汁潑出幾滴,灑在白衣上,洇出深褐色的污漬,素還真道:“談兄小心,這藥金貴得很,灑得多了,劑量不夠,說不得要再喝一碗的。”

談無欲瞪了素還真一眼,再去看那一碗可疑的深褐色,只覺不用喝便已泛起陣陣惡心。他幼時怕苦,最是不願喝藥,現在雖已沒那麽多嬌氣毛病,蓮心都能撇撇嘴吃下去,但這碗藥聞起來味道實在令人浮想聯翩,絕不是普通湯藥能夠媲美。

他甚至懷疑素還真是故意把藥配成這樣的,為的就是要膈應他,可再一想又覺得堂堂中原名人正道支柱,不至于這麽幼稚,那多半就是藥材本身的問題。他卻也懶得去分辨都有哪幾味藥材成就了這般驚世駭俗的味道,心一橫,脖子一梗,一碗藥湯盡數倒入喉中,喝完卻根本來不及體會究竟何種滋味,只覺眼前一花,再想瞪素還真已然失了焦距,一個“你”字沒出口,便已沒了意識。

素還真伸手接住落下的藥碗,擱在一旁,靜立片刻,見談無欲呼吸綿長,一如熟睡,輕聲道:“所以說‘喝了便知’啊,不是那麽重的藥味兒,又怎能不着痕跡地把迷藥混進去呢?我那好友明知這藥有問題也沒提醒你,可見還是不夠厚道。談兄啊談兄,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喂喂,背後說人壞話,小心遭雷劈。”屈世途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見素還真抱起談無欲,便問,“接下來要如何?”

素還真道:“煩請取我藥針,送來靜室。”

屈世途依言去了,素還真抱着失去知覺的談無欲往仙境更深處走去,來到一處石室前,啓開石門,進到內中,将談無欲放好在石榻上,點上四根蠟燭,分別置于榻上四角,又取了幾支未點的放在手邊。

不一會兒,屈世途提了一只木箱進來,翻開蓋子,取出粗細不一的兩卷藥針,在榻上鋪好,又去打來一盆水,盆邊搭着一塊白布,置在桌上,看了看談無欲,問素還真道:“還有什麽需要的沒有?”

“夠了,有勞好友。”素還真淨了手,取白布将水擦幹,對屈世途道,“你先出去吧,我這就開始了。記得四個時辰之內,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可打擾。”

屈世途應聲離去,素還真一揮袖子,石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外間光線,昏暗石室內便只餘幾點燭火幽光,映照着榻上沉睡不醒的人。

素還真也上到榻上,盤膝坐下,扶起談無欲,讓他靠在自己懷中,輕輕解開他的衣衫,褪至腰下。裸露出來的肌膚白皙勝雪,臂彎中的身子比意料中更瘦一些,卻也因常年練武,肌理間處處蘊藏着強勁的生命力。

素還真虛攬着談無欲,低頭看他安靜的睡顏,輕聲道:“談兄,師弟,這般毫無防備地落在我手裏,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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