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生紅月

談無欲是被疼醒的。疼痛這種感覺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此前自行引爆傷勢,損及經脈,醒來後全身上下便無一處不疼,可那樣的疼痛習慣了也并非不能忍受,他只當清風一縷,便抛在腦後了。

如今這痛感,卻似有人拿刀一遍遍割開他的經脈,再以燒紅的烙鐵一寸寸熨燙過,最後用細線一針針抽緊縫合。這樣的痛楚幾乎超越了常人可以忍耐的極限,以至于意識尚未完全清醒,身體已本能地産生了抗拒。

他剛一動,立刻被一只手壓在肩上,一個聲音快而強硬地道:“別動!”這一聲直入意識深處,穿雲破浪般挑開了混沌不清的迷霧,談無欲瞬間清醒過來,強大的意志力旋即壓下了本能反應,全身肌肉陡然繃緊,僵硬地阻斷了一切動作。

素還真苦笑道:“談兄,放松,這般緊張,針會斷的。”

談無欲聞聽此言,飛快地思及前因後果,睜開眼,看到與自己相對而坐的素還真,一時氣極:“素還真,你當真诓我?!”

素還真道:“談兄勿惱,容素某稍後解釋。你醒得不是時候,有點疼,只能委屈你忍忍了。”

談無欲心道這叫“有點疼”?卻也明白現在不是拌嘴的時候。素還真的真氣撚成一根細線,自針尖貫入體內,被他阻住去勢,正維持得辛苦。談無欲咬緊牙關,一點點将力道從肌肉中抽離,讓自己試着放松。

剛有些微成效,素還真的針便動了。針尖再入一分,緩緩撚轉,真氣的游絲随之攀附上受損的經絡,灼燙感再度攀升。短短一瞬,談無欲已汗如雨下,疼得眼前一片模糊,卻強自保持清明,不讓身體有絲毫動作。素還真見他強忍痛楚,十分難捱,心知此時生出恻隐之心便是害他,下手堅決,毫不留情,補完一處立刻再下一針,絲毫不給他喘息的空檔。

金針為引,真氣為絲,以最快最粗暴的方式補起經脈,如此做法,患者固然疼痛難當,施針之人卻也絕不好受。左右深淺,輕重快慢,差之毫厘,輕則白費力氣,重則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四個時辰,素還真就這麽一針一針地修補過去,精神高度集中,幾乎繃緊成一線,及近功成,也早是汗濕重衣,氣空力盡。

談無欲早已咬得唇角滴血,随着最後一針撤去,聞得素還真一聲如釋重負的“好了”,強撐多時的意志便是一松,壓抑的不适盡數反彈上來,悶哼一聲,一頭栽倒。素還真接住他,不料自己也是全身虛軟,根本承不住力,被帶得向後倒去。好在身後是牆,他靠實在了,便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談無欲能更舒服地靠在他懷裏。

談無欲是徹底沒了力氣,壓根顧不上多想旁的什麽,睜不開眼,鼻端萦來繞去盡是素還真的體香,也無力避開。漸漸地,只覺自攬在背上的掌心處渡來一道微薄的真氣,慢慢游走全身,溫和地助他平複下來,躁動不安的神經似也被安撫了,談無欲再抵不住困乏,意識沉入了漆黑的深淵。

燭火早已燃盡,一室靜谧,那道真氣不知何時如雪般消融,素還真擁着談無欲,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素還真做了個夢,夢到很多很多年前,那天師尊外出回來,帶回來一個跟他年紀仿佛的小娃娃。

那時候的素還真也就三四歲,正是滿地撒野的歲數,平日裏師尊不怎麽陪他玩,難得來了個一般大的,對着又是高興又是好奇,圍着團團轉。

師尊說:從今往後這就是你師弟了,你做了師兄,就要好好待師弟,不許欺負他。素還真脆嘣嘣地答了一聲好,為了表示友好,一把抓住新出爐的師弟,拽過來吧唧一口親在臉上,糊了人家一臉口水。

師弟愣了愣,哇的一聲哭了開來,師尊當場翻臉,把他這個師兄關了禁閉。為此,素還真委屈了整整三天,死活想不通自己哪兒做錯了。可他也就只委屈了三天,三天後便拉着師弟滿山遍野禍害生靈去了,半鬥坪後山一時雞飛狗跳,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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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素還真的夢裏,師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寫下“無欲”二字,又在旁邊寫了“還真”,對他二人道:無欲者,不貪不昧,還真者,莫失莫忘,你叫素還真,你便叫談無欲了。

兩個童子都早慧,師尊的話都聽明白了,但明白和了悟是兩回事,了悟和做到之間又不知道隔着多少世路崎岖、人情冷暖。

至今,素還真不敢說還真,談無欲又何曾無欲?

夢的最後,是離開半鬥坪那年,師兄弟兩人各執一劍,在山石上刻下兩行字。

——素觀江湖真。

——談悟紅塵欲。

一世傲氣盡付于此,蒼茫天地盡在胸中。可誰又能望穿紅塵,把這紛擾江湖看得真切呢?

身是紅塵客,心也作不得世外人,走過濤生雲滅,煙火人間,自由情絲千轉,畫地為牢。明知執着是苦,卻勘不破那方寸得失,本是朝夕相對,轉眼各付東西,再相逢,又如何舍得放手?

不舍不放,便生執妄,本心何在,山遙水長。他隔着萬重雲紗看談無欲,看當年那個小娃娃一點點長成豐神俊秀的少年人,再一點點與他淡漠疏離,成了一個他自以為看透了,卻終是沒能讀懂的人。

執妄的彼端,也就失落在蒼茫天地,不得善終。

半夢半醒間,素還真擁着懷中那一抹舍不掉的溫暖,似是問了一句什麽。

自是無人聽到,也無人應答。

一衫之隔,近得如此遙遠,只有那一室空靜聽到了那句喃喃呓語,轉眼便抛進冷漠無覺的黑暗中,只留下一點淺淺的回音,若然仔細聆聽,便能聽出這樣一句話來——

“無欲,讓我喝你打碎的那杯茶,可好?”

談無欲是被屈世途的喊聲喚醒的,醒來時素還真早已走了。他一身衣衫已被整好,身上蓋着素還真的披風,坐起身來,當啷一聲,有什麽從披風裏掉了出來,循聲望去,只見一塊澄黃玉佩落在榻上,圓潤光潔,一看便知是從素還真那一雙玉裏拆出來的。

他拾起那玉,握在手中,玉上早沒了素還真的體溫,漸漸染滿的只有他自己掌心的溫度。他握着玉,在拿和放之間數度踟蹰,終是穩穩拿住,揣進了懷中。

屈世途還在外面喊他的名字,談無欲應了一聲,起身點了一根蠟燭。屈世途急成這樣,也只在外頭呼喊,不見進來,不用問也知曉原因何在,他便也懶得去查看那石門究竟。

燭光燃亮,先前未曾細看的石室布局盡入眼中,只見小小一間石室,琴棋書畫無一不全,陳設頗為雅致。北面牆上挂着一張古琴,琴下案幾上置着一只香爐,爐中線香業已燃盡。談無欲走過去,撚起一撮香灰,細細聞過,暗自笑道:“迷藥之後又是迷香,你也算是煞費苦心了。”說罷擡高聲音,問門外屈世途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屈世途早已急成熱鍋上的螞蟻,聽他終于應聲,趕緊回道:“謝天謝地你可算清醒了……昨晚月亮就已經變紅了,現在天都又快黑了,你一直不醒,可急死我了!”

談無欲聽罷,略一點頭,卻不顯焦急之色,又問屈世途:“素還真呢?”

屈世途可沒他那份淡定,說話跟倒豆子一樣:“昨晚紅月一現,南方起了大火,素還真去看,到現在還沒回來,指不定又被什麽事耽擱了。我說你那事到底怎麽安排的,已經過了快一整天,不要緊嗎?”

談無欲道:“無妨,你不必擔心,我原本也做好了會被耽擱的打算,預留了時間。照世明燈那邊只要按計劃遂行了,就算你不叫醒我也無妨,一旦他有動作,我這邊必會有應。”

屈世途懸着的心放下一半,連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又不肯跟我說詳細,我上哪知道那麽多去,平白在這裏擔了一肚子心。那現在是怎樣?素還真把這門封起來了,我可沒本事弄開它……”

“不必開門。”談無欲道,“他不想我出去給他找麻煩,可我本來也沒打算出去。這裏倒是很好,既安靜又安全,不會被人打攪,你也不用管我,有任何動靜都無須在意,留意在素還真回來之前莫讓人進來琉璃仙境即可。”

屈世途猶豫道:“真的不用管你?”

談無欲道:“相信我吧。”

屈世途還有些惴惴,聽談無欲說得堅決,不好多言,又關心了兩句就先行離去了。

談無欲走回榻邊坐下,閉目內視,檢查了一遍經脈修複的狀況。素還真的手法的确高明,經他這一番折騰,苦則苦矣,收效确實不錯。可那道風雷之氣仍在體內未去,也不知是素還真故意留下,還是經脈初愈不宜施為。無論哪樣倒是都無所謂,他并不在意,這道禁制有與沒有,在今次之事上本也不會礙着他什麽。

若不出意外,照世明燈會選在今夜行動。如今他只願諸方配合一切順利,那樣的話等到素還真回來,他就可以離開這琉璃仙境了。

素還真此時正走在天荒山道上。

昨晚紅月當空,南方火光沖天,他趕往一看,就見心築情巢南邊不遠處,一座山谷被焚天烈焰填滿,火勢兇猛,卻全不向外延燒,只将那山谷燒成了一個接天連地的大火盆。

此等奇觀從未有過,素還真正自揣度,又見火光中隐有異象,距離太遠看不真切,當即運出護體氣罩,正要往火中一探,卻聞人形師千裏傳音,邀他往天荒不老城一晤,言明乃是為了莫召奴之事。素還真本也疑心這南方大火的異象與莫召奴有所關聯,便将探查一事先且按下,留待聽過人形師的說法之後再行處置。

他當即趕往天荒山,将入夜時到了不老城外。

上次來此,人形師閉門謝客,這次倒是大方熱情,直接城門大開,花瓣引路,接引他一路往中庭去。素還真也不懼有詐,随着花瓣進到城中。人形師已在庭院裏擺好了茶水點心,純白色的雕花桌椅掃得一塵不染,待客之态做得十足殷勤。

素還真見他如此作派,心知今日相邀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完,先依着主人好意,坐下喝了點茶水,随即開門見山道:“素某人已到了,請先生明言吧。”

人形師道:“何必急在一時呢?這盤中糕點是我親手烤制,這麽些年蝸居山中,也就這點手藝還算拿得出手了,不先嘗一口嗎?”

素還真道:“多謝美意,然而素某心懸四弟安危,實在食不知味,還請先生見諒。”

人形師道:“好吧,我也不強人所難。既然你這麽着急,那我就來問問你,你那四弟功體是不是水火同源?”

素還真道:“正是。先生如何得知?”

人形師端起茶杯,輕輕搖晃,杯中紅茶色澤鮮亮,他也不喝,只對素還真道:“紅月之下的異象想必你也見着了,知道那是什麽火嗎?”

素還真想了想道:“位在正南,照映南方七宿,屬朱雀正位,熒惑見光,想來應是傳說中的朱雀離火了。”

人形師道:“說得不錯,正是朱雀火。那麽,有關這朱雀火的由來,你又知曉多少呢?”

素還真道:“願聞其詳。”

人形師莞爾:“我整日游手好閑,也就讀的故事多點,難得有人肯來聽我講講,正好解悶,就說給你聽吧……”

素還真便在不老城中耐心聽人形師講故事,此方暫且不表。另一方面,也就在素還真踏上天荒山道的同一時間,九九登天臺上,葉小釵驀然睜開了雙眼。

他在入定期間隐約聽到一種十分怪異的聲響,仿佛琴音,又似有人在竊竊私語,越是凝神傾聽,那聲音越是含混不清,忽遠忽近,不知源于何處。

他心知有異,思及素還真先前交待,只提神戒備,不敢妄動。冥冥滅滅間,忽聞有腳步聲混雜其中,似是有人正在靠近,葉小釵全身真氣早如張滿的弓弦,發在意先,心劍立時向那腳步聲的來向發出。

卻聞一聲驚呼道:“葉小釵,是我!”

葉小釵聽出那是屈世途的聲音。他的心劍早已練至收放自如,當即收回心劍,轉頭看去,果然看見屈世途正站在不遠處,身後白光一閃。

葉小釵瞳孔收縮,白發飛揚,身影一晃,已到了屈世途身邊,伸手抓住他的衣領,用力一拽,屈世途整個人就往前撲了出去。癡水滄浪出鞘,咣的一聲,正正架住那把向屈世途後背斬來的利刃,劍光映照處,卻只見一把空刀橫于面前,不見持刀之人。

身後再度響起驚呼聲,葉小釵暗道不妙,猛然轉身,狂月九霄已在手中。不想回頭所見,竟是屈世途背對着他,一截長劍透體而出,劍尖帶血,正一滴滴往下滴落!

見此情景,葉小釵急怒攻心,刀劍一齊脫手飛出,向那持劍行兇的黑衣人打去。黑衣人眼見葉小釵怒火沖天,伸手一拖便拿屈世途的身軀來擋刀劍,葉小釵投鼠忌器,刀劍去勢為之一頓,黑衣人觑準這一瞬之機,拉起屈世途化光便去,留下一地殷紅血痕。

他要走,葉小釵又哪裏容得他走?刀劍回手便急起直追。黑衣人帶着一個受傷的屈世途,速度竟是絲毫不慢,葉小釵始終只能追在他身後,搶不上前去。如此一追一逃,不多時已是百裏開外,葉小釵心裏漸生警覺,留心四周景致,卻只覺莫名熟悉,再一細看,不覺訝然。

那黑衣人負着屈世途,竟是逃進了翠環山!

翠環山山門處本有素還真設下的禁制,如今卻形同虛設一般,根本阻不住黑衣人腳步。這般變化葉小釵始料未及,眼見素還真的地盤被人輕易入侵,更加不能容忍,追着黑衣人便進了山門。

誰知一步踏入,就見黑衣人轉過前方山道,消失在山石背後,再要跟上,地面忽地華光大作,竟是憑空生出一個道陣來。

兩儀化生,乾坤輪轉,葉小釵陷身陣中,只覺天地鴻蒙盡化威壓,将他死死壓住。他于陣法一道最是不通,欲以力破之,陣中兩儀之象卻生生不息,任他如何施為也只能徒喚奈何,不得脫困。葉小釵知曉此番乃是入了彀中,記起素還真吩咐,正欲将傳信靈珠捏碎,忽聞一個熟悉聲音道:“且慢!”

他一驚擡頭,望向聲音來處,但見黑衣人消失不見的山石背後陡然昊光大作,一人自那堪比白陽真焰的光芒中緩步走出,口中吟道:“難定紛紛甲子年,千魔蕩蕩白陽天;蒼天旨意著書命,諸子虔誠扶道颠;佛燈點亮華光現,一線生機救末年。”

來人灰袍白發,出塵脫俗,走到陣前站定道:“葉小釵,好久不見。”

正是照世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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