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逢

沒有素還真的翠環山宛若一座荒山,依山而建的亭臺樓閣皆掩在不見天日的密林中,顯出晦暗衰敗的景象,玉波池水早已幹透,池底鋪滿蓮花的殘骸,望之令人心生悲切。在池畔沉默對坐的人卻知道,這一切只是封印之下的障眼法,一朝封印解除,整座翠環山立時就會煥發出勃勃生機。

照世明燈倒掉已涼透的茶水,換了一杯熱茶遞給葉小釵.葉小釵不言不動,肢似枯木,心如止水,不接茶杯,也不看照世明燈。

慈郎嘆了一口氣,放下茶杯:“葉小釵,就算是賣我一個面子吧,你仍是不肯配合麽?”

葉小釵無言,照世明燈再嘆道:“非是慈郎不願與你分說清楚,只是你若知曉此事,對你或對素還真而言都未必是一件好事,你又何苦一定要堅持呢?”

葉小釵仍然沒有動作,就連掠過池畔的山風都撩不起他一根頭發。照世明燈已苦勸他一個時辰,他卻完全不為所動,只堅持要知曉實情,否則徹底不予配合。

依照談無欲信中交代,将葉小釵引至翠環山之後,只需要以道門陣法将他擒住,什麽也不必說,直接開始施法就好。可照世明燈原本就對談無欲的做法不甚贊同,面對葉小釵,實難做到完全不顧他之意志,便将此事攸關素還真生死這一節告知他了。

在照世明燈的設想中,以葉小釵和素還真的交情,知悉事關素還真安危,極有可能主動配合,卻沒想到葉小釵竟是固執如斯,一定要知曉全部的來龍去脈,否則便無聲地拒絕一切交流。

照世明燈無奈,百般勸說無用之下,只好嘆道:“你若執意如此,我也可将我知曉的部分盡數說與你聽,但這件事須對素還真隐瞞,你一旦聽了,事了之前便不可回琉璃仙境了。”

葉小釵終于有了反應,也只是淡漠地望過來,照世明燈道:“莫急,實話實說,我知道的也并不多,這便……”

“這便怎樣,這便怎樣?”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堵住了照世明燈的下文,對坐的兩人同時扭頭看去,就見屈世途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打橋上走了過來。

葉小釵見到屈世途,雖是明知此前遭了設計,面上神情仍是有了松動,“啊”了一聲,目光中帶上幾分關切。屈世途對上他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在地錯開眼去,走上前來,輕咳一聲道:“照世明燈啊,你們怎麽還在這兒喝茶聊天?再坐一會兒天都該亮了,時間不等人啊。”

照世明燈道:“我正要與葉小釵細說分明,相信他聽過之後便能有所決斷。”

屈世途再度看向葉小釵,見後者仍自關切地望着他,微赧道:“咳,葉小釵你不用看了……不瞞你說,之前那個是做戲的小道具,我身上好好的一點傷也沒有,放心吧。”

葉小釵又是一聲“啊”,聽來似有安心,又夾雜不滿。屈世途又道:“不好意思啊騙了你,可事急從權,你就見諒則個吧。照世明燈要告知你實情,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真的做好準備知曉一切了嗎?”

葉小釵堅決地點頭,屈世途便對照世明燈道:“那你來說吧,我老人家就不費那神了。記得長話短說,我們的時間可不怎麽充裕啊。”說罷退到了葉小釵身後。

照世明燈應道:“好,我便開始講了,你且聽來。這事我也是那日在雲渡山上……”他一句話未說完,猛地站起,差點碰翻手邊茶杯,驚呼道,“葉小釵!……屈世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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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屈世途扶住軟倒的葉小釵,微微一笑:“堂堂刀狂劍癡,一而再再而三着我的道,屈世途這張臉真是意外好用。”

照世明燈兩步上前,不滿道:“何故點暈他?”說着伸手要去扶葉小釵,“屈世途”卻帶着葉小釵閃身避開,擺手道:“葉小釵還是交給我吧,你跟他太熟了,幹不得這種心狠手辣的活,我來幫你把他搬過去,你只要照計劃行事就好。”

照世明燈道:“這樣罔顧他的意志行事,真是為他好嗎?”

“屈世途”道:“你要真跟他講明白,才是在害他。這種事,多一個人知情就多一個人受累,別忘了我們本就是為了把葉小釵摘出去才有了這個計劃,你現在都告訴他,不是适得其反嗎?”

照世明燈搖頭道:“我始終覺得他有知情的權利。不僅是他,素還真也一樣。既是素還真自己的事,就該由他自己來抉擇,而不是由我們替他決定一切,他只能一無所知地接受結果。”

“屈世途”道:“一無所知地接受結果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照世明燈不以為然:“将心比心,這樣的‘幸福’,至少慈郎是敬謝不敏的。”

“屈世途”道:“不是只有你才願意體諒素還真的心情,他那個師弟命都可以不要,卻也不是為了給他添堵去的。”

照世明燈道:“我自然知曉談無欲所為不易,可這般做法哪怕對談無欲來說,也是稱不上公平的。”

“屈世途”呵呵一笑:“仍然想着‘公平’,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體會過什麽叫做‘絕望’。”

照世明燈不解道:“此話何意?若是先前所說的,那慈郎已經深有了解,否則也不會應允你們的要求。”

“屈世途”道:“這種轉了幾道彎的‘了解’,太不夠了。你會答應,是因為你有足夠的公義之心。我可不是你們這種人,對素還真這小子又是恨得咬牙切齒,你猜談無欲是怎麽說服我的?”

“如何說服于你?”照世明燈問道。

“屈世途”嘿了一聲,确定過葉小釵仍自昏睡,便對照世明燈道:“你來看我靈識,就知分曉。”

“這……”照世明燈一愣。

“屈世途”催促道:“看還是不看,趕緊拿個主意,別這啊那的了。我都不介意,你客氣個什麽勁?快快快,那邊該等得着急了。”

照世明燈于是不再遲疑,行至他面前,聚氣凝神,一手擡起,并起兩指置于“屈世途”眉心。

觀心明神本不是高深法術,修道之人多少都會一些,可若遇對方神識抵抗則極為兇險,因此除非對方自願,很少有人會動用此術。而即便對方中門大開讓你看,潛意識會作何反應也無人能擔保,兇險之處依舊存在。

照世明燈這一路卻是絲毫未遇抵抗,徑直便去到了“屈世途”神識深處。人的神識何其複雜玄妙,不可能只存一心一念,照世明燈意識深入其間,不可避免地被許許多多的景象淹沒。

他目不斜視地穿過那些場景,恪守禮節,不去好奇,只一路去往最深處。越往深處去,紛繁的雜念漸漸少了,原本嘈雜的神識空間也安靜下來,只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轟鳴聲,透着不祥的氣息,一聲響似一聲地指引着前進的方向。

終于,他來到了終點,也知曉了那轟鳴聲是為何物。

眼前的景象是真正的地獄。山河破碎,大地不斷被撕裂,岩漿在裂隙中隆隆滾過,火舌自地下翻卷上來,大快朵頤地吞沒一塊又一塊陸地。天空是漆黑的,有碎石殘骸自天頂紛然落下,似是天外也有一片陸地在不斷崩塌。熏煙和濃雲掩盡了天光,肆掠的狂風吹不散無邊的黑暗,只将整塊整塊的岩石掀得漫天飛舞,或被劃破天際的驚雷劈成齑粉,或被吸入半空扭曲的漩渦,不知所蹤。

世界正在死亡。

照世明燈看到許許多多張熟悉的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那些人在這片末日景象裏徒勞地拼盡全力,什麽也不能阻止,什麽也無法挽回。所有的生命都在迅速流失,無論草木蟲蛇還是得道先天,在毀滅的世界面前無一豁免。風裏傳來痛哭聲、咒罵聲、祈禱聲、哀號聲,又很快被巨大的轟鳴鎮壓,散落在天空的碎片中,變成一聲聲細碎的嗚咽,唱響着這個世界最後的挽歌。

照世明燈矗立無言,白發被火光映得彤紅。身旁一人走上前來,負手站定,與他并肩眺望這終末之景,沉聲道:“這便是談無欲所見的光景,也只是一部分而已。你也不用問他自哪兒看來,只說你如今看過了,感想如何吧?”

照世明燈沉默不語,許久過去,才道:“竟是如此……”

那人道:“素還真死劫難逃,百棺機密門的布置早已失效,他死後必将開啓四境末日,萬千生靈盡皆為他陪葬。他窮其一生守護的那些人,最後的絕望和怨憤都會指向他一人,他所期冀的未來也會因他而永遠成為泡影。你說,這樣的景象能讓他看到麽?”

照世明燈再度沉默了。

那人自顧自道:“談無欲怎麽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至少我自己沒那個興趣給他素還真陪葬,你呢?”

說話間,眼前的世界已然沒了生命的跡象。天空裂開一線,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倒吸上去,與天頂落下的碎塊撞在一處,撕開更多的裂隙。裂隙的另一端,無盡虛空敞開黑色的懷抱,漠然迎接一個世界的破滅,千億星辰不再閃耀,在時光的背後錯落成一段段殘缺的墓志銘,一頁翻過,便不再有人知道這個世界曾經來過。

響徹天地的轟鳴聲中留下一聲悠長的嘆息,照世明燈道:“不必說了,這就開始吧。”

素還真一路追着金翅大鵬鳥向東北方而去,那鳥飛得極快,他輕功亦是不俗,跋山涉水亦不曾跟丢。追到北武林一處山澗,大鳥忽爾長鳴一聲,俯沖而下,在半空中低回三圈,飛入那澗中去了。

素還真急忙跟上,但見那山澗之中遍植翠竹,一條小溪羅帶般繞在其間,曲曲彎彎,環抱着一處院落。院落不大,灰牆素瓦,落在這青山綠水間,如一點細沙入紅塵,恬淡幽靜,極富禪意。

走近一看,果是一間禪院。

素還真眼見那金翅大鵬鳥飛進院中,一路上業已平複許多的心潮又是一番起伏,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趕至院門外。院門大開,不見提有寺名,唯獨一名青年僧人在門外灑掃。素還真見了,便上前施禮道:“這位師父請了。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追随一只金翅大鵬鳥前來貴寶剎,冒昧打擾師父清修,不知此為何地,那鳥可是貴寺飼養之靈禽?”

那僧人聽得有人問話,便停下手中活路,循聲望來,見到素還真,合十一禮道:“阿彌陀佛。尋常山澗,鄉野小寺,不曾有名。施主所言之大鵬鳥若是陽翼,那确為敝寺所收養。”

素還真一聽“陽翼”二字,更是激動難平,原本默念過不下百回的“不可能”又隐隐有了動念,只暗自壓下,強作鎮定道:“敢問此鳥來歷?”

那僧人言語間自有幾分出世之人的平和沖淡,直言相告道:“此鳥乃是三年前飛臨敝寺,落在院中便久久不肯離去,住持師父見他頗具靈性,留下喂養,之前來歷為何卻是不知。”

素還真道:“不瞞這位師父,這鳥極有可能是素某一位故友生前座駕,故友身故之後便不知所蹤。如今在此得見,勾動素某對故友思念,心緒起伏,實難平複,不知可否讓素某靠近一觀?”

那僧人聽他言辭懇切,也不推拒,大方道:“自是無妨,施主請随貧僧來吧。”說罷當先引路,入得寺中去。

素還真跟進寺裏,但見寺院雖小,一草一木卻是錯落有致,極見慧思。轉得幾處,但聞山間莺啼鳥啭,流水淙淙,寺中空幽,不見人跡,不由問道:“适才師父言道住持禪師,不知稍後可否為素某引見?”

那僧人道:“這卻是不巧了,師父有事外出,臨行前并未吩咐何時歸來。若施主無要事在身,可在此盤桓數日,興許能等到師父回返。”

素還真聽說住持不在,微覺失望道:“素某尚有事在身,不克久留,與禪師緣悭一面,深感遺憾,且容素某擇日再訪。”說罷又問道,“可還有其他師父在此清修?”

那僧人道:“尚有一位師兄,因故去雲鼓雷峰受戒了,師父也正是因此事前往萬聖岩。如今只有貧僧一人在此,多有怠慢之處,還望施主海涵。”

素還真忙道:“哪裏哪裏,是素某來得冒失。說了這麽多,尚未請教師父法號?”

那僧人道:“阿彌陀佛,貧僧靈心。施主請看,那便是陽翼之巢了。”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後院,素還真順着靈心和尚指引看去,但見院牆一角以山石壘起一處高臺,臺上以幹草枯枝堆出一個頗大的鳥巢,那金翅大鵬鳥正卧在其中,垂首向他望來。

素還真一見那鳥目光,心頭震動,不及向靈心和尚告罪便快步上前,又在距離鳥巢數步之外停住,仰望高臺,伫立良久,手中拂塵才漸漸停下顫動,複又邁步,足尖點地,一躍上了石臺。

那鳥果有靈性,眼見素還真靠近,親昵地啼叫一聲便低下頭來。素還真伸手撫上大鳥頭頸,顫聲道:“果真是你,果真是你……陽翼,多年不見,你還記得素某麽……”

鵬鳥本為兇禽,在他面前卻極是乖順,聞言還溫馴地擺了擺頭,拿頭頂在他手心中輕輕磨蹭。素還真見陽翼翎羽光潔,精神十足,顯是被照料得極好,甚感安慰,心念一轉,又思及它之故主,心頭乍喜還悲,長嘆一聲道:“如今見你一切安好,素某便放心了。你既與此地有緣,便在此安住吧,前輩若知你安然無恙,定也十分高興……”說着聲音低了下去,語尾又化作一聲嘆息。

那鵬鳥仿佛聽懂了他之言語,輕聲鳴叫,似在作答,啼鳴聲中卻不見悲意,竟似隐約顯出幾分歡快來。素還真陷在懷思中,不及體察,正自出神,忽聞寺門方向傳來一清脆童音道:“靈心何在,寺中可是來了客人?”

大鳥聽了這聲音,忽然以頭在素還真掌中重重蹭了兩下,雙翅一振,一飛沖天,再向院門處俯沖下去。素還真一驚,正要跟上,聽聞靈心和尚開懷道:“阿彌陀佛,是師父回來了。施主請在此稍候片刻,貧僧這便去請師父進來。”

素還真聽那聲音,分明是一稚齡童子,再聽靈心口稱“師父”,便想這聲音主人該是那住持禪師身邊的小沙彌了。聽聲音乃是自寺門外傳來,卻字字清晰如在耳邊,那小沙彌內力修為竟似猶在靈心之上,素還真不由暗自稱奇。再一想,适才靈心曾言道寺中只有他師徒三人,并未言及還另有一名小沙彌存在,也不知是何緣故?

思量間他已下得臺來,靈心也已自外間迎進一人。素還真迎面望去,但見一個小和尚當先走來,素白僧袍,明黃袈裟,觀之不過十歲上下,行走間卻步态從容,端嚴沉穩,全不似這般年紀稚子該有的模樣。

又聽那小和尚邊走邊吟道:“登高壯觀天地遠,大江茫茫去不還;百年世事空華裏,一片身心水月間。”詩意高遠剔透,由一腔稚嫩童音吟來,卻無半點違和。

金翅大鵬鳥在半空中振翅徘徊,歡聲啼鳴。靈心随在小和尚身後,貌極恭敬,遠遠見素還真望過來,便低首合十,對那小和尚道:“師父,這便是那位随陽翼而來的施主了。”

小和尚聞言微一颔首,迎着素還真走來,在他身前不遠處站定,合十禮道:“阿彌陀佛,貧僧懷真,久聞清香白蓮素還真盛名,今日有緣一見,幸甚。素賢人遠來是客,若然不棄,還請入禪房飲一杯清茶。”

他嗓音清澈稚氣,談吐間卻是老成,唇角微翹,眉梢彎彎,小臉粉嫩嫩的,含笑看來,極是靈秀可愛。這般慧黠童子,小小年紀,一身雍容大度,若非身在這禪院之中,倒像是哪處高門大戶教養出的貴胄公子,哪裏能想到會是一寺住持、有道高僧?

只能說世間無量法,玄妙之處所在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罷了。

那自稱“懷真”的小和尚一語過後,便靜立臺下,等待素還真回應,卻是久等不得。靈心見此情形,輕聲提點道:“施主,師父與你說話呢。”眼見素還真仍是一動不動,不知他怎麽了,便欲上前觀望,誰知剛踏出一步,卻被小和尚攔下。只見小和尚對他微微搖首,靈心這才斂下心神,細看素還真情貌,這一瞧,便瞧出了異樣來。

但見素還真木立當下,對周遭一切都恍若未覺,只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家師父,眼中似有千般情,卻不知從何提起。

看那樣子,竟似已然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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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郎是目前為止第四個看過小電影的人,前三個就是陰謀颠覆素還真死劫三人組,不包括屈世途,他老人家沒看過,說要救素還真他就一往無悔投身革命事業了,比葉小釵好拐騙多了!

小談是打哪兒看來的呢?反正不是重生也不是魂穿,以後會講到的。

話說黑衣人=屈世途二號這位老大究竟是誰,前文其實留了相當多的線索了。只不過我刻意ooc了這位兄臺,比其他人還ooc得多,所以不用從他自己說的話裏面推測身份,多半沒結果。

ooc的理由等寫到後面會在ft裏講一講,先按下。

實在猜不到,真的不用猜,看下去就哉。——以上原則适用本文所有伏筆和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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