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久見人心
屈世途感覺很糟糕……
談無欲讓他守好琉璃仙境,無需在意靜室裏的動靜,前一樣沒難度,後一樣卻讓他很為難。
幾乎每過半個時辰,他的雙腳就忍不住要拖着他往靜室那邊走,前幾次還能拉得回來,後來越來越不聽使喚,要不是石門上有素還真的真氣禁制,估摸着他已經整個人貼上去聽裏面的動靜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這裏頭給人的感覺太不對了。
起先是鴉雀無聲,他都快以為不會發生什麽了,忽然自天外飛來一道流光,沒入石室之中,那石室就跟個燈籠似的亮了起來,白閃閃明晃晃,啥都看不清。這光一直這麽亮了有近七個時辰,才漸漸暗下去,他趕忙去查看,只見那石室跟無事發生一般完好如初,就連門上的禁制都沒損及分毫,再側耳傾聽,裏頭還是鴉雀無聲。
這麽又過了兩個時辰,屈世途徹底坐不住了,跑到石室門口踱了半天步子,終于還是壯士斷腕般下了決心,沖着裏頭喊了兩聲。想也知道沒人答應,屈世途不死心,每過一會兒就來碰碰運氣,想着只要裏頭沒事,聽到他喊早晚會應個聲吧?可等啊等,一直等到又是一天夜幕低垂,他想象中的那一聲回應遲遲沒有到來。
屈世途真慌了,從最開始擔心葉小釵,到現在已經顧不上葉小釵,一門心思擔心起談無欲來。不是他不信任談無欲的能力,實在是被素還真吓怕了。那種說要閉個關,進去還好好的過幾天打開門鬼知道什麽樣的活素還真沒少幹,屈世途心有餘悸。誰知道他們師兄弟會不會都是一路貨色,悶不吭聲地吓死人不償命呢?
再說還有那封信……屈世途拍了拍自己的臉。眼下想這些也于事無補,靜室他又進不去,除非談無欲自己走出來,他也只能幹着急,他忽然十分想念起素還真來。他不知道素還真現在在哪裏,只好随便挑了一個方向,對着天念叨:“素還真啊你快回來吧!萬一真要出點什麽事可怎麽辦?可愁死我老人家了……”
那道白光自翠環山飛出的時候,素還真正在沏茶。山寺離翠環山距離遙遠,又位在山間,那光是看不着的,但他仍然心有所感,略一皺眉,手上的動作便停了一停。
懷真見他神色有異,問道:“可是有事發生?”
素還真凝神感知片刻,知曉并無後續動靜,便道:“無妨,翠環山的方向有些許響動,但我設于山中的術法并未被觸動,想來應無大礙,稍後一觀便可。”說着将茶湯注入杯中,推至懷真面前,道,“前輩請用茶。”
懷真笑着捧起茶杯:“原該是貧僧來泡這一壺茶的。”
素還真替自己也斟了一杯:“劣者許久不曾為前輩泡茶了,就當讓劣者了卻一樁心願吧。”
懷真道:“素還真,對着一個孩童叫‘前輩’,似乎不太合适吧?”
素還真搖頭道:“無論前輩變成什麽樣子,始終都是素某的前輩。可惜前輩轉世之事劣者不曾知曉,無緣護持,若是早一些知道……”
懷真道:“那本非你之緣法,不需萦心。此次轉生,便是一頁書也未曾算到,幸得萬聖岩一力周全,才有今日之會。”
Advertisement
“劣者當擇日上萬聖岩,當面謝過聖尊者。”素還真誠心道。
懷真卻言:“只怕他避你尚且不及,你去了,他勢必找個由頭躲起來的,出來見你的一定是善法天子。”
素還真詫異道:“這是為何?”
懷真道:“天機不可洩露。你與一步蓮華當有一見之機,卻不是現在,眼下且專注于你手頭之事吧。”
“既是如此,便循前輩之意了。”素還真應承,略一思量,又問道,“前輩既已歸來,為何不回雲渡山?”
懷真問:“雲渡山是何地?”
素還真道:“百世經綸一頁書的居所。”
“一頁書是誰?”
“一頁書是劣者的前輩。”
“那你看,我又是誰?”
素還真看着眼前稚齡童子,見他垂目微笑,雖是與記憶中的那個身影十分不同,語态神情間卻又處處可見梵天的影子,便道:“你自然是我的前輩。”
懷真于是笑道:“既是如此,那我身在哪裏又有何不同呢?”
素還真聞言颔首:“确無不同。此地幽靜出塵,倒是極适合清修,前輩隐居于此,劣者也可放心。”
懷真道:“毋需挂心于我,我雖是這般模樣,自保之力尚有,機緣若至,也自會有我的天命來歸。且不談我,素還真,你心事重重,可是遇到難題了?”
素還真道:“不瞞前輩,正是遇一兩難之事。”
“說來聽聽吧。”
素還真想了想,就将不老城中人形師所言與莫召奴的情況簡要說了一遍,說完道:“我是一定要取天君絲的,可我功體至陽,入不得朱雀火,雖然知道有誰是至陰功體,卻也輕易不願他涉入此事過深,如今正是進退維谷,欲再尋至陰功體之人也不知該從何着手。”
懷真聽他一番講述,再思及他的難處,忖道:“我不知誰有至陰功體,卻有一個想法,未知是否可行。”
素還真忙道:“請前輩賜教。”
懷真道:“此法有些冒險,你若要依此行事,當須有心理準備。素還真,你想過逆轉功體屬性麽?”
“想過。”素還真道,“劣者所習神農琉璃功,練至絕頂便可逆轉陰陽,但我停在第八重多年不得突破,一時想要再進卻是不能,此法恐怕不可行。”
懷真道:“求諸于內不可行,或可轉而求于外。”
素還真問道:“莫非前輩知曉何人有此妙法,能助我逆轉功體?”
懷真道:“此去正北有一條河,名喚惘川,附近有一處異境,叫做情天十二重,內中有一異人,聽聞其簫聲有逆化陰陽之功,你或可前往一訪。”
素還真又問:“前輩對此人知悉多少?”
懷真道:“我所知亦是不多,只知此人性情獨特,不好相與,但想必應是難不倒你才對。”
“前輩對劣者倒是信心十足……”素還真笑道,“這消息來得十分及時,多謝前輩,劣者這便動身前往。”
懷真見他說着已經站了起來,便也起身道:“知你心急,我也不多留你,自己保重。”
素還真道:“前輩也請善自珍重,劣者擇日再來拜訪。”
“我送你一程。”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前輩還請留步。”素還真婉拒了懷真好意,徑自出了禪房,行得幾步又站住不動,轉身走了回來。
懷真問道:“可是忘了何事?”
“是有一事。”素還真站回他面前,蹲下身去,平視那比他稚氣許多的“前輩”道,“請恕劣者僭越。”說完不等對方反應,張開雙臂,輕輕将懷真攬入懷中,柔聲說道,“前輩,歡迎回來。能再見到你,素還真當真歡喜……”
忽然被他這麽抱住,懷真微微一愣,旋即緩下顏來,微笑道:“一頁書定然知你心意。”
素還真于是不再說什麽,心緒稍許平複之後,便放開懷真,再度告辭。只聞懷真在他身後道:“素還真,記我一言。不管遇到何事,莫要急着下結論,日久見人心。”
素還真心中一動,回頭看去,只見懷真臉上猶自挂着恬淡的微笑,似是無意多作解釋,便點頭道:“好,劣者記住了。”
離開無名山澗,素還真一路往北行去,行得小半日,見一川橫于眼前,流水潺潺,細細聽來,隐約間似有簫聲相和,便循聲而往。北地多雪嶺,那一川煙水也是冰雪融水,源頭在一雪山之中,素還真行至上游,但聞簫聲漸近,便提氣縱身,上了山頂。
山頂終年積雪,四周雪峰綿延不絕,白茫茫一片望不到頭。素還真極目遠眺,但見那滿目素白中一點緋紅,仿佛印在雪中的一點朱砂,極為醒目。他當即施展輕功,越過數座山頭,落在那紅影之前,只見雪地之中,千丈紅绡圍起一座宮闕,靠得近了,便有異香撲鼻,耳聞簫聲幽咽,眼中亂紅飛舞,別有一番靡亂旖旎之色。
素還真身處這情天孽海,心不動,靈臺清明,朗聲道:“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前來拜會情天之主,請問此地可是情天十二重?”
話音方落,那宮闕之中傳出一道勾魂魅聲道:“哦~清香白蓮素還真,一聽就是個俊俏的美人兒,進來讓我一飽眼福吧。”只見軟紅紗帳層層褪開,現出一道門來,素還真依言進入,越往裏走,心底越是生疑。
站在外面,分明只覺此地聲色靡靡,不是什麽正經所在,入到內中,卻是越走越覺奇怪——這陰邪之地為何竟隐有聖氣流轉?素還真揣着疑惑,沿着彎彎曲曲的走廊進到內殿,擡頭一看,立時尋到了答案。
只見那內殿之中,陳設布置與外間一般銷魂,正中一張大床,紗幔翻飛,掩映着其間一個嬌媚人影,半倚榻上,一雙白皙如玉的長腿露在帳外,交疊摩挲,引人無限遐想。
可即便來的人比素還真定力差上十倍,此時怕是也顧不上遐想。但見那大床頂上,巨大“梵”字嵌在穹頂之中,入木三分,周身散發罡風正氣,金光閃耀,聖威赫赫,硬生生将一個活色生香的魔窟輝映得聖光普照,莊嚴肅穆。
素還真艱難地忍住笑意,面上紋絲不動,泰然道:“閣下想必就是情天之主了。素還真冒昧來訪,打擾主人清修,實在過意不去。”
床帳中那柔媚身影道:“俊俏的小還真,你看我像是在‘清修’嗎?”
素還真道:“閣下聖心通達,禪意已臻化境,自是不拘外相,十丈軟紅中自有佛緣深厚。”
那聲音道:“我卻不知何時出的家,禮的佛。素還真,明人不說暗話,你之來意我雖不知,但你若能替我将這梵印去除,骨簫任你予取予求,絕無二話。”
素還真面不改色道:“閣下如此盛意拳拳,令素某十分心動。然而這梵印出自佛門高僧之手,素還真才疏學淺,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骨簫冷哼一聲:“你的心動怕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男人啊,都是這般心口不一。”說着聲音又柔下來,“你既辦不到去除梵印,總該能與我一些好處。我看你這一身就十分好,不如進來帳中與我春宵一度,我對入幕之賓向來是十分禮遇的。”
素還真聽她語中媚态十足,卻也只是言語挑逗,不肯掀開紗帳邁出半步,心知必是對那梵印忌憚有加,略一思忖道:“閣下怎知素某此來定是有求于你呢?”
骨簫道:“不是有求于我,莫非真是來投懷送抱的麽,那我也是歡迎之至啊。”
素還真道:“只怕我投懷送抱,閣下也無福消受。”說着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那梵字金頂,許久不聞骨簫言語,才又接着道,“便如閣下所言,明人不說暗話,素某确有一事相請。素某聽聞情主簫聲有逆轉陰陽之能,不知情主可有辦法助我逆轉功體屬性?”
骨簫嬌笑數聲道:“颠倒衆生本就是我之最愛,有何不可?只是素還真,我開出的條件你一個也不願答應,如此求人,姿态似乎放得不夠低啊。”
素還真道:“先前兩個條件,素某實在愛莫能助,閣下若還有其他心願,不妨說與素某參詳吧。”
“心願啊……”骨簫沉吟片刻,曼聲道,“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就是最好的條件,可你既然如此面嫩,想來就算上了我的床,也做不到水乳交融,反是敗興。也好,我便說一件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事吧。”
素還真道:“願聞其詳。”
骨簫于是說道:“素聞日月才子齊名天下,乃是一雙璧人,如今有幸得見素還真,驚為天人,免不了讓人思慕起月才子風姿,若是能請得談無欲上情天,我便允你又如何。”
素還真聽她如此要求,暗自蹙眉,道:“可還有其他條件備選嗎?”
骨簫道:“沒有了。三選一,素還真,你看着辦吧。”
素還真又問:“只是請談無欲來此便可?”
骨簫嬌笑道:“他若比你放得開,願意入我帳中來,那自然就更好了。”
素還真面色一冷:“夫人定要失望了。”
骨簫咯咯笑着:“哎呀呀,何必把話說得這麽絕呢?你們這些修道人,成天自恃清高,豈不知男歡女愛本為世間極樂,只消放下身段嘗上一嘗,便知何為只羨鴛鴦不羨仙。”
素還真道:“素某非是自恃清高,只是知曉男歡女愛之前,尚需兩情相悅,否則就只是聲色之欲,不足為道。”
骨簫道:“兩情相悅,下一步是不是就該發乎情,止乎禮?原以為聞名遐迩的清香白蓮該是見解不俗,沒想到說來說去還是那套禮義廉恥的陳詞濫調,素還真,你太讓我失望了。”
素還真道:“這是閣下說的,非是素某見解。發乎情,止乎禮,在素某看來只意在教人莫要将一己之欲強加于他人,便如夫人這般。”
骨簫笑道:“你對我誤解已深,讓我好生難過。不如你就留在此地,與我朝夕相處,也好看清我是什麽樣人,說不定日子久了,便可兩情相悅,共赴巫山。”
素還真正色道:“夫人盛情,素某心領。如今素某尚有事在身,不克久留,過兩日攜談無欲再來拜訪,還請閣下靜候佳音。”
骨簫一擺長腿,換了個姿勢躺着:“靜候靜候,當然是靜候,除了靜候我也沒別的事好做了,你速去速回吧。”
“素某告辭。”
素還真步出情天,思索着骨簫一定要見談無欲的因由,并無頭緒,便将此事按下,先往翠環山去了。
翠環山的情形卻是大大出乎所料。
來至山門外,素還真才發現早年施于山門之上的術法竟是早已被破去了,而他居然絲毫未曾察覺。照理來講,那術法禁制中留有他一點靈識,遭遇任何觸動他都該立刻知悉,若要神不知鬼不覺地破去這道術法,除了他親自動手之外不作他想。
可事實擺在眼前,十足不可思議,素還真稍作檢視,有了一個荒謬的猜測。他帶着這個荒唐的念頭深入山中,穿過玉波池,經過五蓮臺,再往深處走,果然見到一方碑石,上書七字:“無風無塵無欲天”,筆法蒼勁,渾然天成,可不正是談無欲所題?
眼見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成了真,素還真一時無語——誰能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無欲天,竟被安在了翠環山上?而無欲天既然在此,便不難解釋山門是如何被悄無聲息侵入的了。
先前百棺機密門一行,他便已知曉自己本命金葉多半已落在談無欲手裏。那金葉與他命數相通,既可代他做百棺機密門陣主,破個小小術法自也不在話下。可要說談無欲取金葉只為瞞天過海潛進翠環山,未免又太過兒戲,說不得也只是物盡其用而已。
呵,将無欲天放在翠環山啊……素還真踏進無欲天,仍是覺得想出這個主意的人着實膽大包天得有點過分了。要知道,但凡他這些年裏起心回翠環山看上一眼,這伎倆立刻就會穿幫,不管這一番布置是出于何種目的都只能成了無用功。
可他偏偏就一次也沒有回來過,不知道該說是談無欲運氣太好,還是天意如此,竟叫無欲天安然在此掩藏了不知多久。不論這是巧合,還是謀算之下的必然,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都只讓人覺得啼笑皆非……
進了無欲天,不須多作查看便知曉裏頭空無一人。園中還留有金葉的氣息,顯是方被移走不久,除此之外,無欲天內外尚有數道陣法的殘留痕跡。
首先是翠環山山門處的九天靈岳陣。此陣意在困守鎮壓,乃是道門內傳陣法,便是博學多才如日月才子,若無機緣習得也施展不出。素還真查驗過,那處殘留靈氣必為玄門正宗所出,可見當時在場必有一位道門中人,且觀那靈氣豐沛程度,此人修為絕對不低。
除此之外,另兩處靈氣殘餘就都在這園中了。
第一道他很熟悉,乃是談無欲之聖明三才陣。設在這裏的陣法應與百棺機密門中相同,都是三才陣的變式,百棺機密門中陣法與他八卦連鎖陣相合,意在困,此處之陣,陣意卻是掩。那陣中心靈氣最濃之處便是金葉氣息最盛之地,要掩蓋的是什麽便也不在話下了。
至于這第二道靈氣,卻又是出自玄門正宗,與山門處陣法應是一人所布。但靈氣來自何種陣法,素還真一時卻想不出。非是因為那陣法偏門,他未曾見過,實在是這道靈氣殘餘太過稀薄,似是陣法收起之前,陣力已被徹底耗盡,餘下的只是布陣所需的基礎靈力,對于分辨陣法種類的幫助委實不大。
素還真試了一會兒,并無收獲,便先且按下,轉往他處。踏遍整個無欲天,再無其他靈氣殘留,倒是在園中一角發現了半埋在土裏的傳信靈珠,這珠子是他日前交給葉小釵的,如今出現在這裏,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葉小釵到底還是落在了對方手裏……素還真握着靈珠,卻并不着急。他深知,若對方有意加害葉小釵,留在這裏的就不會只是一顆珠子了。
連日以來那始終未曾平息的疑猜又一一自他心頭掠過,他暗自思量,卻又只覺沒一樣是對的,沒一樣能徹底說服他,讓他能據之推導出後續發展。總少了一點什麽,也許只需要一點提示,便可穿透層層迷霧,撥雲見日,可那點提示遲遲不見,來的只有越來越多的謎團……
素還真喃喃自語道:“日久見人心是麽……前輩啊前輩,連你都這麽說,怎能不讓劣者覺得普天之下就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裏呢……”
……談無欲,你究竟瞞了我什麽?
他思索半晌,仍是不得要領,便收起靈珠,步出了無欲天。他也沒再布下新的禁制,只在山門處施了個障眼法,回轉琉璃仙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