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質問

琉璃仙境中,屈世途正是束手無策,焦急萬分,素還真走進來,就看他在後院團團轉,嘴裏念念有詞,粗略一聽,盡是什麽“素還真你怎麽還不回來啊”、“究竟跑哪兒去了”之類。素還真走上前去道:“素某這不是回來了?沒想到數日不見,好友對我的思念之情竟濃厚至斯。”

屈世途見他突然出現,吓了一跳,又立刻悟到這不是驚吓的時候,連忙拉過素還真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快快,把你這神通收了,看看裏面究竟什麽情況!”

素還真蹙眉:“出了何事?”

屈世途急道:“就是不知道出了何事,才要趕緊啊!”

素還真于是走到門邊,念了一聲:“收!”布于門上的那道真氣應聲回到他體內,再一揮拂塵,石門緩緩開啓。屈世途已經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進去便是“哎呀”一聲,素還真跟入一看,只見談無欲端坐榻上,五心朝天,頭不自然地半垂着,頭發和眉毛上都凝着一層白霜。

屈世途一見這景況,吓了一大跳,急忙跑上去,一面道:“我就知道不對勁,談無欲你這是怎麽了?!”素還真比他更快一步,已經站到了談無欲面前,一探鼻息,竟是全無,當即二話不說,一口真氣灌入談無欲心脈之中。

屈世途忙問:“怎麽回事,要不要緊?”

素還真道:“好友,你先出去,我要替他導出風雷之氣。”

“啊!”屈世途驚道,“不是說還要再等等嗎?”

“等不得了!”素還真簡單應過,人已坐到榻上,一掌推過,談無欲身子便轉向背對着他。見他刻不容緩就要施為,屈世途連忙出了石室,順手将門關上。他原以為素還真回來便好了,沒想到還是關在外面苦等的命,只能愁眉苦臉,唉聲連連道:“菩薩保佑,可不能有什麽好歹啊!……”

這回石室裏動靜大了不少,沒過多久,只聞素還真高聲喝道:“好友,退開!”屈世途聽他喊得急,哪敢怠慢,逃命專用的輕功忙不疊祭了出來,人頃刻就到了園外。不意前腳剛剛踏出月門,就聽身後轟隆一聲巨響,屈世途回頭看去,只見石室頂上炸開一個大洞,碎石紛飛,煙塵彌漫,自那洞口中騰起一道龍卷,裹挾驚雷陣陣電光閃爍,直沖雲霄去了。

屈世途被這火山噴發一般的陣勢驚住了,呆呆道:“不是吧,這麽誇張……”尚未回神,又見石門移開,素還真抱着昏迷不醒的談無欲出來,到得園中,一言不發,即刻化光朝後山飛去。

屈世途追出幾步,沖半空中喊道:“喂,素還真!走那麽急,好歹跟我說說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到底要不要緊啊?!”素還真早已去得遠了,自是沒人回應。

屈世途呆站了好一會兒,面對眼前一片狼籍,終于在幹着急之外替自己找到一件能做的事,搖頭嘆氣,找來掃帚,任勞任怨地打掃起後院來。

琉璃仙境的後山不常來人,也就鮮少有人知道山中藏有一眼溫泉。素還真帶着談無欲到了泉邊,三下五除二褪去兩人外衫,抱着他進到泉水中,想了想,索性連裏衫也除了去,讓談無欲背靠着自己坐下。

泉水沒到心口,熱氣蒸騰,水霧彌漫,素還真一手繞到談無欲胸前,護住他心脈,另一只手握住他一側掌心,一點點渡過氣去。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談無欲胸口漸漸有了起伏,身上也回了暖意,素還真籲出一口氣,又替他調理了一會兒,見談無欲開始有了要醒來的意思,搶先一步道:“別亂動,安靜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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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無欲剛恢複一點意識,還沒來得及挪動一根手指頭,被這麽一搶白,頓時有點發懵,竟然乖乖聽話,沒了動靜。過了好半天,他才突然覺出不對來,睜眼一看,只見四周水汽氤氲,幾難見物,自己赤身裸體,靠在同樣一絲不挂的素還真身上,那情景就別提多驚人了。

談無欲哪還呆得住,掙紮着就要起來,卻被素還真用力按住,蠻力之外還運上了一分內力,絲毫不給他掙脫的機會。他怒從心頭起,喝道:“素還真,放手!”素還真不予理會,只專心助他梳理經脈。談無欲掙了一會兒,見素還真一雙手跟鐵鉗似的,根本掙脫不開,只好放棄。

在此之前,他體內那本就尚未複原的真氣都被他用來護住了心脈,總算拖到素還真回來,僅剩一點也随着那風雷之氣沖出體外去了,如今氣海中當真是空空如也,哪能跟素還真抗衡?

他往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正值氣空力乏之際,素還真渡來的真氣如入無人之境,談無欲一時只覺體內充盈的全是素還真的氣息,那感覺別扭得要命,他卻也莫可奈何。

他二人功體殊異,素還真的真氣渡來再多他也是用不了的,這一出素還真自然心如明鏡,這番作為,不過是以己身真氣為引,重新激活他沉寂的氣海,讓他自行孕化出新的內息。這本非一朝一夕之功,也用不着源源不絕渡氣,可素還真就是不停,談無欲試着叫停幾次,都被無視,那态度之決絕,令他漸漸生疑。

猶豫半晌,他終于還是試探着問道:“……你…生氣了?”

素還真不答,渡氣的速度穩定如初,不見半分起伏。談無欲打小跟他一起長大,見這反應,便知他真是氣得狠了,先前的将信将疑漸漸轉作七分澀然、三分無奈,低聲道:“你也用不着這樣,就算你再晚回來半日,我也撐得住。再說了,若我真有什麽三長兩短,對你而言也不算一樁壞事……”

“閉嘴!”素還真厲聲喝道。談無欲話音一滞,便覺那道原本十分穩定的氣息亂了,心也跟着一沉。真氣的主人想必也是心知肚明,索性撤了手,沒過多久,談無欲只感後頸處忽地一沉,有什麽硬物抵在了脊骨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是素還真額心的琉璃珠。

“呵,好個‘半日’……”素還真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悶悶的,帶着些說不出的心灰意冷,“你留給素某的時間當真寬裕,若我路上随便被個什麽事絆住,回來是不是就只能見着你的屍體?”

談無欲喉頭一緊,沉默了。

素還真又道:“你究竟在想什麽,究竟想讓我怎麽做?你當素還真是鐵鑄的,怎麽敲打都不會去角是嗎?”說着聲音低下去,喑啞道,“可我哪兒是呢……我也是肉體凡胎,也有心,知道痛啊……”

“談無欲,素還真的痛你懂嗎?哪怕交游遍天下,我也只有這一個師弟啊……”

一只手攀上他的手臂,緊緊握住,五指幾乎嵌進肉裏,談無欲吃痛,卻是一聲不吭,仰起頭,在茫茫水霧間死命瞪着眼,不讓眼眶中打轉的那滴水滾落下來。那些像是早已習練過千百遍,随時随地都能信手拈來的刻薄話一個字也找不着了,他只能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素還真只有一個師弟,對他來說,天底下又何嘗不是只有一個素還真?差一點就只能等待命運的宣判,無力回天,這樣的感覺他再清楚不過。不論出于何種理由,如今的素還真就在向他訴說這般心境,教他怎能不懂,怎能自持得住,不受觸動?

他總以為,素還真每說一句話都必然帶着許多重意思,必不單純,走一步防一步,從不讓自己往心裏去。可現在,至少這一刻,那個步步為營的素還真不見了,貼在他身後的只是一個疲倦已極的旅人,再怎麽任憑風刀霜劍不曾摧折,也終有扛不住的時候。

可旅途仍自漫漫,再是疲累,仍要收拾行裝上路,只有在野徑無人的風雪夜,才能點一叢篝火,舔着傷口輕聲說痛。無人傾聽,無人顧惜,便又自顧自地咽下那滋味,一口一口吞回腹中……

談無欲一動不動,讓自己沉寂得像一段死去已久的枯木。他早已忘了怎麽去撫平這個人的傷口——也許從未學會過,只能僵硬着,用無動于衷掩飾這一刻的不知所措。

可那滴水終于還是落了下來,掉進熱氣氤氲的泉水裏,冰消雪融,淡去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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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忌天子:我呢我呢,我不是師弟嗎?

素、談:邊去,你還沒出生呢!

蒸蒸熱浪,水滑如絲,兩人浸在水中,卻都無心享受,沉默像一把鎖,扣住流淌的情意,泉水溫暖,化不去心頭料峭春寒。一個不言不動,一個枯坐無語,如此不知過了多久,談無欲只覺身上一輕,便欲站起,不料僵坐太久,腿腳竟是麻了,全然不聽使喚。

一雙手如靈蛇分水,環上他的腰腹,微一使力,便将他穩穩制住。素還真輕聲道:“談兄欲往何處去呢?”談無欲心裏正是一片狼藉,落回素還真臂彎之中,自知掙脫不得,一腔蕭索化作無盡蒼涼,不由氣悶。

素還真看不到他神色,卻不會錯過肌體上一分一毫的動靜,察覺他的掙紮,便将手臂收得更緊一些,以胸膛緊貼那片嶙峋背骨,溫熱鼻息就噴在他耳邊,道:“我曾問人形師,為何不親身前往長生殿,他答我說,只因不能離開不老城。”說着一手上移,覆于談無欲心口,問道,“你呢,你的城又修在哪裏?”

談無欲聽了前半句,正不知何意,忽然來此一問,直叩心門,啞然片刻,佯作聽不懂他言下之意,幹巴巴反問道:“無欲天四面無牆,我哪來的什麽城?”

素還真知他故意曲解,倒也不以為意,随風使舵道:“四面無牆,卻有翠環山為天然屏障,倒是安穩。”

“你去過翠環山了?”談無欲問道。

素還真聽他說得淡定,絲毫不見驚訝,心下了然,道:“素某此去,豈不是也早在你盤算之中?放心吧,無欲天人去樓空,我沒撞見任何人,也沒撞破任何事。”

談無欲一哂:“說得好像我無欲天內盡是些見不得人之輩,做的全是蠅營狗茍之事一般。”

素還真道:“我可沒這麽說。想來談兄所為天公地道,只是唯獨見不得素某吧。”說罷略略一停,又道,“心跳快了,可是我哪句話說對了?”

談無欲便是能做到面不改色,卻也控制不了自己心率波動,這樣被全盤掌握,細微變化無處遁形,本已是氣悶難當,素還真每一句話又都溫聲細語,伴着濕熱的氣息萦繞耳畔,更添幾分不自在,忿而道:“素還真,你一定要這樣講話嗎?”

“有何不可?”素還真仿似全然不曾察覺他的尴尬,語調輕快,“那年你不慎跌入寒潭,素某将你撈起,可不也是這樣抱着你,在你耳邊講故事,替你暖身?”

談無欲失笑:“六歲的事你也拿出來講……”

素還真恍然道:“原來那時你六歲啊,素某倒是記不清了,可見你比我記得還要牢一些。”

談無欲不願與他在此事上糾纏,只道:“你我早非孩童,豈能混作一談?如今你這般作态,安的又是什麽心……”

素還真道:“什麽心,你自聽便是,離得這麽近,總不會聽不清吧?”

談無欲再度失笑:“我聽來做甚。”

素還真幽幽一嘆:“難得袒裎相對,開誠布公不好麽,何必一定要拒我于千裏之外呢……”

談無欲木然道:“素還真,這招不靈了。”

素還真便問:“哪招管用,你來教我可好?”

這人今天是鐵了心胡攪蠻纏,談無欲只覺他不可理喻,懶得作答,就聽素還真又道:“看來要你主動施教是不行了,那便由素某來請教吧。第一個問題——你可知曉一頁書前輩複生了麽?”

談無欲默不作聲,素還真也不等他回答,往下說道:“你必然是知曉的,我有三個理由可以佐證。那日我上雲渡山,問業途靈照世明燈之事,業途靈曾言,‘天曰,不可說’。當時素某百思不解,業途靈怎麽突然神棍了起來,現在看來,這個‘天’當是‘梵天’無疑。後來素某又去勘驗過,确認當時雲渡山上除照世明燈之外只另有兩人在場,一頁書前輩如今幼童之身,若然在場,腳印定是特殊,可見他當時是不在的。那麽問題來了,是誰借梵天的名義讓業途靈守口如瓶?那個人又是如何取信于業途靈的?莫非他持有一頁書前輩的信物,或者正是去替前輩傳話?——此其一也。

日前我出天荒山,便見金翅大鵬鳥橫空飛過,當時以為是巧合,如今想來必也不是。倘若我不随那鳥去往無名山寺,見到前輩,又經前輩指引前往情天十二重,便能提早回返。那樣的話,發現翠環山有異之時,我人當在琉璃仙境,你的計劃就該要被打亂了吧?可見要引我去北武林的是你,實際采取行動的卻是前輩,若說你二人并無聯系實在難以取信于人。——此其二也。

我離開山寺之時,前輩言道,‘莫要輕下結論,日久見人心’。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第二種解釋,談兄,或者你來告訴我,前輩特意提醒,不希望我誤解于他的那個人會是誰呢?——此其三也。

這三個理由談兄以為如何,夠充分麽?如果不夠,那我再加一條吧。剛剛我提到情天十二重,你有一瞬緊張,這個地名對你來說有什麽特殊意義?我記得那位夫人頭頂上高懸着一個鬥大的梵字法印,素某一見便覺十分親切,可此前前輩說過與那位夫人不熟,出家人不打诳語,如此說來,他的法印又是被誰留在情天之上?是了,我好像還沒來得及與你說,情天之主指名要見你,不知談兄意下如何呢?”

談無欲不答反問:“你何事需要上情天?”

素還真一笑:“你關心的就只有這個?我以為你知道呢,原來也有不在你算計之中的事。難得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你猜我會不會告訴你?談兄,你的肌肉繃得比先前緊了,着急,還是生氣?不用急,放輕松,素某的請教才剛剛開始呢。”

談無欲只感覺一只手在身上游走,這兒揉揉,那兒按按,似在幫他松活筋骨,當即就要坐不住,趕忙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喝道:“有話就說,動手動腳做什麽!”

素還真壓着嗓子笑道:“素某尚且能坐懷不亂,想不到談兄喚作‘無欲’,卻連一點挑撥也經不起。”

談無欲怒道:“素還真,葷段子不該是對我講的!”

素還真見他聲色俱厲,一雙耳背卻紅得通透,也不揭破,兀自低笑幾聲,停了手道:“唐突師弟,素某在此陪個不是。繼續剛才的話題吧,說完前輩,該說莫召奴了。素某與莫召奴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格,我這個四弟,看起來溫文爾雅,實則是個殺伐決斷的狠角色,鮮少有什麽事能令他猶豫不決,欲說還休。那日來琉璃仙境,他分明有話要對我說,卻又面有難色,想必內心十分掙紮,最終一字未講,匆匆離去,聽上去就很反常,不是麽?能讓莫召奴如此反常的事,我思來想去,也覺不多。首先此事必定與素某有關,否則他會自行處置,不須專程來此一趟。其次這必定不會是什麽好事,否則說出來皆大歡喜,何必猶豫?可讓他猶豫不決的原因,又不該只有這一點,素某這些年在江湖上摸爬滾打,自認也練就了不錯的膽色,便是天要塌下來,至少表面上我也能做到從容以對,什麽天大的壞事不敢對我明言呢?可見此事非但糟糕,而且跟我牽扯很深,一旦被我知曉,很可能要往更糟糕的方向演變。他差點忍不住告訴我的,和你一意隐瞞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呢?我猜八九不離十。如此看來,你很早就找上了莫召奴,知悉他乃是水火同源功體,于是布下了這一局。優藍琴、朱雀火、天君絲,這些東西裏哪一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引素某入局,将我一魂剝離想必不是你最終盤算,那麽,在這臺戲裏你分配給素某的又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哪一個環節是非我不可的呢?”

談無欲一哼:“哪有什麽非你不可,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素還真也不駁他,順水推舟道:“好,便當素某不重要,說回莫召奴。你既能與一頁書前輩達成共識,想來說服莫召奴也不在話下,甚至我那位朝夕相處的損友,如今把你看得比我還着緊,便連素某這般心胸寬廣的人也禁不住要吃味了。每每想到這裏我都不明白,你既有這般煽動力,能讓素某的知交好友一個個都與你站到相同立場,為何偏偏要對照世明燈下殺手?慈郎非是急性子,也很是講道理,與他好好說,他難道成不了下一個莫召奴或者屈世途?談無欲,你告訴我,為什麽照世明燈非死不可?”

談無欲冷笑:“虧你還記得照世明燈!”

素還真道:“怎會不記得呢?我傷心過,憤怒過,差點也因此失去理智,可到底還是沒有。迄今為止你做的所有事中,這是最令我想不通,也無法替你開脫的一件。可前輩卻叫我莫要輕易下結論,無妨,我不下結論,你來告訴我結論是什麽,好不好?”

談無欲繼續冷笑:“你指望我說什麽?”

素還真輕嘆一聲,道:“告訴我,翠環山上的玄門正宗靈氣,是不是出自照世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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