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八方矚目

子夜時分，素還真橫劍于膝，端坐于一處山崖上。金紅火光映亮了夜空，也映亮了他的面龐，火光煌煌，使他一如諸天神佛般端嚴肅穆。他身後是婆娑的樹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斑駁不定，那些光照不進的角落裏似乎可以藏入無盡的隐秘。有風吹過，帶起他的長發，和着點點火星飛舞，紫虹神劍安靜地伏于鞘中，素還真沉聲道：“各位既已來了，何不出來一見呢？”

暗夜無聲，血紅月光映入樹影，給那幽深的陰影平添了幾分詭谲莫測。素還真一言既出，便不再作聲，只閉目靜候。數息之後，陰影中傳出一個溫和醇厚的聲音道：“玉骨冰心白無垢，代天魔前來，拜會清香白蓮。”

素還真道：“魔界軍師，久仰。未知白先生有何賜教？”

白無垢道：“賜教不敢。白無垢來此，乃因聽聞優藍琴之事。魔域與苦境本有是非小徑相連，苦境若然動蕩，魔界未必不受牽連，天魔憂心此事，特命白無垢前來觀視。”

素還真道：“想不到一夜之間，此事竟已傳得滿城風雨，有心人推波助瀾果然不遺餘力。但魔界實不必為此憂心，假使苦境真有變故，魔界只需斷去是非小徑便可自立于苦境之外，理應不會受到波及才是。”

“雖說如此，但天魔仁心，為兩境生民所慮，并不願見事态發展至那般境地。”白無垢言道，“魔界無意插手苦境之事，卻也不能放任不理，白無垢前來關心此事發展，同時代傳天魔之意，若今夜之事可善了，還請素賢人擇日前往魔界一會。”

素還真道：“天魔盛情，素某記下了。今日之事白先生既無意插手，還請靜觀便是。”說着又揚聲道，“汗青編之人來此，又是秉持何種立場呢？”

語畢，那幽暗樹影中便有另一個聲音回應道：“若論立場，汗青編與魔界立場相仿。但清香白蓮素還真本在汗青編有一席之地，今日若執意倒行逆施，禍延蒼生，汗青編當另行考慮，此番便是為了解實情而來。”

素還真問：“閣下是？”

“汗青編太尉。”

素還真道：“素某久聞汗青編收埋忠烈屍骨，乃為弘揚善道，教化天下，一向深為仰慕。但素還真行事自有原則，未敢稱符合忠孝節義之道，身後不求列名于汗青編，倒是有一言相詢。”

太尉道：“素賢人請講。”

素還真便問：“汗青編判善斷惡，是以何為标準呢？”

太尉道：“觀其一生作為，蓋棺論定。”

素還真微一點頭：“那好。素某今日若是不死，便還不至蓋棺論定之時，所行善惡，都由素某一身承擔，還望太尉秉持汗青編宗旨，莫要橫加幹預，作壁上觀即可。”

太尉道：“自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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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又聞一人大笑道：“哈，堂堂魔界與汗青編，竟都是畏事鼠輩！豈不聞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天下傾危，爾等真能獨善其身嗎？”笑聲之中，一柄罕世佛兵橫空而來，轟然插落在素還真身後，一人金袍金冠，滿面怒容，自樹影中傲然步出，口中道：“殊印塔傳佛首法旨，素還真，即刻随本座上雲鼓雷峰！”

此言一出，那佛兵遍體綻出耀眼金芒，六名執棍武僧自天而降，手中九尺長棍輪轉，将素還真圍在中間。那怒面僧人步入陣中，佛兵離地而起，入他手中，觀那形制，長約九尺三寸，金鐵所成，一端遙指素還真背心，寒芒閃耀，銳利非常，乃是一柄沉重的長矛。

素還真端坐不動，朗聲問道：“雲鼓雷峰殊印塔，來者想必是無惑僧老了？”

那僧人道：“阿彌陀佛，正是無惑渡迷！素還真，既聽過本座法號，當知今日在劫難逃，識時務者，速速放棄抵抗束手就擒，方為明智之舉！”

素還真道：“雲鼓雷峰執佛門戒律，素還真非是佛門中人，立身行事當不在雲鼓雷峰管轄範圍。無惑僧老此來，若是代雷峰前來問罪，不覺得稍嫌名不正而言不順嗎？”

無惑渡迷道：“我佛慈悲，豈忍見苦不救？蒼生苦劫在前，雲鼓雷峰出手伏惡，自是名正言順！”此言一畢，他一振手中佛兵，腳下縮地成寸，凜凜佛威已向素還真襲來。素還真身未動，膝上紫虹神劍回旋而起，繞至背後，接住那悍然殺至的長矛，紫芒金光瞬間暴漲，一時竟比火光更加炫目。

無惑渡迷喝道：“素還真，負隅頑抗是你之不智！”

素還真不為所動：“素某在此，端看僧老如何擒我！”

“不知進退！”無惑渡迷渾厚真力灌于矛上，發力一揮，紫虹神劍被連鞘挑飛至半空中，再見金芒一閃，矛尖又向素還真刺來。素還真不避不閃，矛尖入體半寸，卻見那背身端坐的身形陡然消失，佛兵刺空，半空中紫耀乍現。無惑渡迷擡頭，便見紫虹神劍倒懸天際，素還真足尖輕點在劍柄上，俯首看來，端的是豐神駿逸，岳峙淵停。

無惑渡迷怒喝一聲：“冥頑不靈！六塵，起陣！”

六塵羅漢領命，各自振起手中法杵，口誦真言，腳踏卍字法印，殊印塔秘傳佛陣結出，浩瀚佛光直沖天際，鎖向素還真。素還真身一沉，真力透過足尖灌于紫虹劍身，劍鞘頓時脫離，穿空而下，擊向無惑渡迷。無惑渡迷哪會退避？三聚封剎抖出，接住紫虹劍鞘，一時只感劍鞘上綿力不絕，纏住佛兵，心下不耐，真力再提，将之轟然震開。再觀半空佛光熾盛之處，一朵紫蓮悄然綻華，素還真手執紫虹神劍，清嘯一聲，紫蓮散開，化作千般劍影，散入佛光之中，乃是一招“佛光燃千劍”。

見此情形，無惑渡迷嗤笑道：“素還真，說你不智，你還真是糊塗，竟妄想以佛門之招抗我殊印塔秘式，豈不知此陣專克佛門招式，此般行徑無異于作繭自縛嗎？！”

“哦，是嗎？”素還真沉穩依舊，劍勢不絕，似是不為所動。無惑渡迷冷笑，倒提長矛，飛身而起，六塵羅漢同時配合，收縮法陣，鎖鏈之上的壓力頓時又增幾分。

這陣中佛光便如無惑渡迷所言，隐含一股針對佛家修為的禁制之力，素還真運使佛光燃千劍，本為佛門招式，理應受陣法所制，反制己身。但無惑渡迷佛兵與他長劍交擊，卻感劍上真氣沛然不絕，并不似受到陣法影響。無惑渡迷心中有疑，卻也無心探究，真力再催，佛兵宛如灌了千鈞巨力，以泰山壓頂之姿向素還真壓來，六塵和尚同時配合，催動陣法，佛光化成的鎖鏈迅速收攏，頭尾相接，環環相扣，繞住素還真。

雲鼓雷峰執佛門戒律，殊印塔掌刑，聲威之強、手段之酷烈非尋常佛門組織可比，如今施展開來，素還真便有千般伎倆，在浩蕩佛威面前似也無所遁形，面對七人聯手，果然不敵，被從半空中生生壓落下來。凜然佛威當空鎮下，山頭也被壓平幾分，素還真身形被浩瀚金光完全掩沒，一片衣角也看不到了。無惑渡迷落在陣外，見陣中唯有金芒湧動，別無動靜，冷笑一聲道：“不自量力！”正欲踏入一觀，卻是忽然腳步一頓，身形急轉，不進反退，同時對六塵和尚喝道，“當心！”

但見那佛陣中忽爾紫芒大盛，數不盡的劍光自陣中沖出，接連不斷擊打在鎖鏈上。劍光與鎖鏈都無實體，交擊間卻隐約可聞金鐵之聲，數度沖擊之後，那鎖鏈漸漸現出裂紋，不多時便紛紛崩裂開來，化成細密光點散落。劍光沖破枷鎖，去勢不減，競相沖向天際，紫華綻開，中天血月一時也被輝映得失了顏色。

殊印塔六塵法陣——破！

佛陣被破，六塵各自受陣力反沖，一時心血沸騰，被逼退數丈開外。那紛落的金屑中一人衣帶當風，負劍而立，不是素還真又是誰？只見他發絲微亂，衣上染塵，不複初時光鮮，面上神情卻仍自平靜如初，無悲無喜。無惑渡迷橫執三聚封剎，怒目圓睜，喝道：“好個素還真，招中藏招，破我殊印塔陣勢，本座真該贊你一句陰險狡詐！”

正如無惑渡迷所言，素還真先以佛光燃千劍沖擊佛陣，那陣自有吸化佛門真力的威能，劍光一入陣中便被紛紛吸納。不想那佛門招式只是一道障眼法，另有一道劍勢蘊于其中，随之悄無聲息地潛入陣中，伺機由內而外沖破陣法。

無惑渡迷問：“此招何名？”

素還真道：“千雨破初陽。”

無惑渡迷道：“好招！只可惜，我還不放在眼裏。”說罷一抖佛兵，“再來！”

“且慢！”眼見殊印塔攻勢再起，素還真長劍往地上虛劃一道，後退三步。那劍痕中留駐一道劍氣，無惑渡迷甫一踏上，劍氣便破土而出，并不傷人，卻足以一阻來人腳步。無惑渡迷卻是不停，三聚封剎開道，渾厚內力蕩開，劍氣瞬間被破，矛尖已至素還真面前。素還真騰步挪移，避開鋒芒，一面質問：“無惑僧老口口聲聲為蒼生請命，如此苦苦相逼，不知素某做了何事，如何為害蒼生了呢？”

無惑渡迷佛兵揮灑，綿密攻勢罩向素還真，聞言厲聲一笑：“你自己心裏有數，何必問我？若是心懷坦蕩，何故不敢随我回雲鼓雷峰？！”

素還真道：“素某有事待辦，不克分身，今日不能跟僧老走，來日當親上雷峰，向佛首告罪。”

無惑渡迷冷哼：“沒有來日，本座今日定要你伏法！”他手中三聚封剎舞得密不透風，招招式式皆直取素還真要害，素還真紫虹神劍在手，旋轉騰挪，翩若驚鴻，連連化解攻勢，戰況一時陷入膠着。

數招來往過後，只聞素還真道：“無惑僧老，你執意要擒素還真，素某卻絕不可能束手就擒，今日之局必不能善了，你就不怕有心人黃雀在後嗎？”

無惑渡迷一招擊向他腰腹之間，又被紫虹神劍封住去路，聞言便道：“何來的黃雀在後？”

素還真道：“優藍琴之事本為隐秘，一夕之間卻傳得人盡皆知，若非有心人刻意散布消息，引導輿論，又何至于此？此人處心積慮，要制造素還真與天下為敵的假象，雲鼓雷峰又何苦要做他人手中棋子呢？”

無惑渡迷怒道：“照你所言，是雲鼓雷峰不智，輕信人言了？素還真，口出不敬，罪加一等！”說着沉聲一喝，“惑界刑判！”

大招運出，三聚封剎罡風淩厲，無上佛威掩面而來。素還真見他為人剛愎自用，知曉多言無益，紫虹神劍立于身前，并指一抹，亦是大招上手。

“紫霄騰龍！”

指尖抹過之處，劍上真力激蕩，一道龍形紫氣自劍尖騰起，呼風喚雲，直入九天十地。極招相沖，無惑渡迷竟感隐隐不敵，但他素來驕傲，先前被素還真破了佛陣已是面上無光，此時再不肯輕易認敗，真力催至極限，口邊隐見朱紅，卻是挺矛再進，絲毫不退。

素還真見他如此強硬，心下暗暗叫苦，他本無意樹下雲鼓雷峰這個強敵，形勢所迫不得不出手相抗，卻也無意傷人。可無惑渡迷一再相逼，将戰事推上極端，全力相拼之下卻是由不得他選擇，只能先退去眼前強敵再說其他。

素還真主意既定，便不再保留，宏大內力噴薄而出，紫龍須發贲張，厲聲呼嘯，九天驚雷應聲落下，撕碎夜空，劈上三聚封剎。無惑渡迷大喝一聲，畢生功力運于佛兵之上，強行抗住雷霆巨力，卻是再進不得。三聚封剎未曾脫手，虎口卻已迸裂開來，鮮血一時如注，無惑渡迷心知此招已敗，卻不甘心就此認輸，待要再喚來六塵相助，忽聞天外傳來一個聲音道：“素還真，留神了！”

随着這一聲響過，那漫山火海正上方，夜空中忽起一道藍色旋流，瑩藍花瓣飄揚而下，擁着一尊金色豎琴，自那旋流之中緩緩降落。無惑渡迷餘光掃到那琴，驚呼一聲：“這是……優藍琴？！”便見那琴降至火海之上，無人運使，在那滔天火光中自行旋轉起來。随着琴身越轉越快，谷中烈火瘋狂竄動，卻終是不敵那股無匹吸力，巨鯨吞海一般被倒卷入琴身之中。

太陰火彙入琴中，天際血月紅光霎時暴漲，素還真只感胸中劇痛，周身如遭火焚，真氣就是一滞。無惑渡迷眼見對手露出破綻，哪會錯失良機？三聚封剎突破雷霆封鎖，迎面撞上紫氣龍形，龍形被佛力一沖，應聲破碎。無惑渡迷心中大喜，佛兵再遞，打向素還真胸前罩門。素還真一魂受太陰火焚燒，本體有應，正是苦不堪言，再遇佛門刑煞之力索命而來，當下只能強提真氣，紫虹劍橫出，架住三聚封剎，卻被那罡力震得連連倒退，堪堪停在崖邊，口吐朱紅，單膝點落塵埃。

無惑渡迷眼見形式逆轉，心知與那優藍琴有關，卻也懶得多想，只欲趁此機會拿下素還真。正待搶步上前，忽聞素還真道：“九章兄，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無惑渡迷一驚，霍然轉身，便見一柄折扇已點至眼前，心中大駭，慌忙運使真氣護體，同時出掌相抗。卻不料來人只是虛晃一招，便已自他身邊閃過，手中檀香折扇抖開，扇面薄如蟬翼，刀般鋒利，直取素還真咽喉。

素還真不動，利刃般的扇面已削至他面前三寸之處，立時便要血濺三尺。忽見天外亦有一柄折扇飛來，後發先至，落在素還真身前，扇面圓轉成一張盾牌，将素還真護得滴水不漏。九章伏藏一擊不中，立刻收扇退開，但見那水藍折扇停了旋轉，飄然落在一人手中。

那人青絲如雲，容貌秀麗，昂首環顧間卻是一派英氣逼人。他輕揚折扇，橫臂護在素還真身前，道：“莫召奴在此，端看何人敢傷我三哥！”

琉璃仙境一處密室之中，一盞油燈悄然熄滅。

山色空蒙，雲霧繞上靜谧屋檐，幾只鳥雀叽叽喳喳，落在檐角之上，襯得無人的檐下格外寧靜。

崖下河中，蠹魚孫拿蒲扇一樣的鳍拍打河水，激起陣陣水花翻舞。拍了一會兒，長長嘆出一口氣道：“走了走了，都走了……在我餓死之前，可一定要記得回來啊！”

南方山谷，優藍琴浮在半空，旋轉不停。金紅旋流自谷中騰起，道道沒入琴中，觀之如鳳凰展尾，華美非常。

谷外山巅，風雲彙聚，戰事正自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