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變
雲渡山本不名“雲渡”,梵天自滅境來到苦境,見此山靈根獨具,冥冥中似與自身有機緣牽引,便以此山為立身之地,賦曰“經綸百世,天書正法,有雲來渡,一葦慈航”,将此山命名為“雲渡山”,自號“百世經綸一頁書”。
雲渡山立于苦境千萬年,得名至今也逾七百年,大小戰事紛擾不息,數度化為焦土,又數度再孕生機,始終屹立不搖,與梵天一并被視為苦境的精神支柱。梵天在時,誰又能想到這座山有一天會被人一劍劈開,一分為二?
而如今,這一幕就在眼前上演。山崩石裂,劍氣猶自激蕩不止,霸道罡風掃向萬聖岩僧衆,竟是要連山帶人一并清理幹淨!
善法天子口宣佛號,衆僧同時結印,雲渡山周圍升起莊嚴佛光,相互環繞,結成一朵八葉金蓮,将山托于其中。金蓮正中,雙分的山體上隐現出一座金身佛像,手結法界定印,雙目半睜,法光遍照三千世界。
那似魔非佛的狂人便落在這法身之中,四面八方皆是耀目佛光,更聞有鐘聲自頭頂傳來,和着梵唱,一聲聲撞入靈臺。那人緋紅如火的眼睫微啓,天生帶了一抹卓然傲意的唇角斜挑,冷哼一聲道:“大日如來啊!遍照一切法,如今,要渡我嗎?”說着手中如是我斬高舉,額上“嗡”字真印亦是光華大作,劍尖指天道,“我為鴻蒙之始,我渡一切衆生,誰敢渡我?!”
雲天有應,雷鼓大作,梵唱聲竟被生生壓下。善法天子無畏無懼,雙手亦結出法界定印,口中吐出一字真言:“唵!”
陣中衆僧齊誦真言,聲聲如法磬叩響,洪鐘震耳。
“阿!尾!啰!吽!欠!”
六字畢,地水火風空,萬法歸一,加持金剛佛身。佛身再化相,慈悲面容上隐現怒目,祥和法光亦化罡風,帶水火之威,縱天貫地,似要将雲渡山夷為平地。
見此威勢,那狂人卻是更狂:“此山非我不能斬,佛亦如是,魔亦如是!要毀一草一木,休想!”說着,如是我斬仍舊指天,另一手托起一朵千瓣蓮華,徐徐擴大,層層展開,覆在如來法身之上,罩住整座雲渡山。
風靜雲止,蒼松亭亭,若非一分為二,雲渡山又是一片清淨聖地。衆僧梵唱不停,不見再有動作,那人劍尖一轉,道:“不來渡我了嗎?爾等不渡我,便由我來渡生吧!”說罷劍身遍現血光,映在如來法相之上,正将法相額間白毫映作朱紅,怒目含血,隐現邪相。
正當此時,忽有一道輝光劃過天際,照住雲渡山,如來法身在光華中無聲碎裂,片片消散成琉璃光雨,飄灑人間。光雨之中,金色法印環繞光球,落在雲渡山上,光影散開,僧者一襲白袍,腳踏八葉金蓮,手撚白玉天珠,隔着千丈深淵與那狂人閉目相向,額間聖觀音印同時照來。
只聞他道:“汝是何人,因何渡世?”
那狂人道:“吾乃百世經綸一頁書,渡世斬罪,不問因果!”
“罪從何來?”
“罪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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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眼中,我可有罪?”
狂人冷眼看他,哂道:“何須看呢?若無罪,此世便已不存你,你若想求解脫,我便允你又何妨?”說着一手成爪,指尖凝聚氣流回旋,梵天絕學“破甲尖鋒七旋指”應聲将出。
那白衣僧人只作不見,淡然道:“你渡不了我。”
“哦?”狂人指尖氣旋凝成一點,眼中殺意更冽,“我倒要看看,如何渡你不得!”氣旋繞指而出,利針般紮向白衣僧人。
那融了殺意的氣勁何其霸道,僧人身上立時開出數個血洞,汩汩鮮血湧出,染紅了一身白袍。他仍是穩立不動,仿佛那穿身氣勁只是清風拂面、不萦于身,平靜如常道:“你真是百世經綸一頁書嗎?”
那狂人道:“不是一頁書,我又是誰?”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如何渡我?”
那狂人因殺意而見邪戾的俊美面容上首見一絲疑慮,竟似為此言觸動。他低眉思量片刻,擡眼仍是不減清狂,問那僧人道:“你又是何人?”
僧人道:“你眼前的我,是萬聖岩首座,一步蓮華。”
“我眼前的你,又哪裏是你呢?”狂人冷笑道。
“若要見我,來萬聖岩吧。”僧人說完,雙手合十,口中念道,“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蓮華。”一襲血衣的身影在悠遠的回聲中漸漸淡去,化入琉璃光雨之中,也成妙法甘露,普渡衆生。
“萬聖岩!”那狂人冷哼一聲,如是我斬寸寸沒入掌心,倏化光影,遁空遠去,空留一座雙分的雲渡山,沐浴在法雨金輝中,綻開瓣瓣金色蓮華。
善法天子和萬聖岩一衆僧侶仍坐于山下,梵唱聲不絕于耳,與這法雨相伴,似要還雲渡山清聖原貌。可山已裂,地塹之中隐有黑氣流轉,絲絲縷縷攀上了山腳……
百裏之外,翠環山上,有人冷眼看着這一幕,笑了笑,負手信步而行。路過五蓮臺,他見那玉波池中一片凋零破敗,便随手一揮,池中立時清波搖曳,荷葉娉婷,粉白蓮花綻開一池,給沉寂的翠環山平添了幾筆亮色。
他在五蓮臺上坐下,見那桌上有一套茶具,便拾起一只白瓷杯,細細觀摩,看罷又是一笑,招手引來一泓清泉,注入茶杯之中。泉水中帶了一點殘紅,是早開的桃花,浮在杯中,如一只小船,載着将發未發的春意,妩媚而缱绻。他看了一會兒,嫌那片軟紅太過單薄,又一揮手。一道清風掃過,滿山的花都開了,風搖影動,在月光下畫滿十裏紅妝。
他晃着那杯泉水,看着嫩紅花瓣浮在水面上,漸漸枯槁、變暗,最終化作一片皺巴巴的灰褐色,又皲裂開來,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浮塵。他将水倒進玉波池,池水都被染成墨色,初生的荷葉再度枯萎,蓮花依舊憑風而立,卻是吸飽了濃墨一般,一朵朵沉黑如夜。他似是極滿意這般顏色,坐在池邊,單手支頤,饒有興致地笑看一池墨蓮,看着看着,忽然開口道:“凡人,還不走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沙沙聲響,樹影搖動,有什麽疾疾退走。他輕輕彈了一個響指,便有山風掠過,追上那道身影。
山風輕柔,不帶絲毫殺氣,卻攜來比殺氣更駭人的死意,八趾麒麟奪路狂奔,只感冷汗濕透了後心,那風卻仍是快了一步,可怖的死意轉瞬已至身後。八趾麒麟腳下不停,心中長嘆:“吾命休矣!”他不敢稍停,不敢轉身發招嘗試将那山風逼退,他知道,這就是談無欲說過的“最壞的情況”了。
最壞的情況,通往永恒時間的裂隙開啓,過去、現在、未來,不同的時空會産生某種交疊,那些有着強大力量的存在便能通過這短暫的時空交疊來到這個時間。
而在那些存在裏,最恐怖一個的自然是——神!
神不能親身降臨世間,但他們也不需要親身降臨。姑射女神一簇發絲就能讓一個世界幾近毀滅,來的哪怕只是一道影子、一個分身,誰又敢直面其威勢?
八趾麒麟不知道來的是什麽,他只是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想象過的力量——絕對的力量!而他做出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就是悄悄潛回翠環山上,看了一眼那個存在的模樣,出于抑不住的好奇心,也可能有那麽一星半點不合時宜的責任感,這一眼,卻幾近要命!謝天謝地,這尊大神許是心情不錯,還給他機會逃命……可這般優待跟貓捉老鼠又有何異?便是拼上渾身解數,他又哪裏逃得掉呢?
逃不掉,仍要拼命逃,出了翠環山便是生路!可山門就在眼前,冷風已貼上後頸,這數步之遙竟恍如天塹,漠然橫亘在生死之間。逼命的那一刻,奇跡般地,所有的恐懼都離他而去,心裏只餘無邊遺憾。不是壯志未酬,不是眷戀性命,只是突然地,憶起了多年以前他抱起兩個嬰孩時,懷抱中那一絲輕淺的溫度。
多年風雨,人情世故早換了幾番顏色,唯獨那點溫度,一經喚醒,竟還清晰如昨。當時有個聲音說,這是他的機緣,他又何曾想到,這份機緣兜兜轉轉,竟成了生死之際心念深處唯一的牽挂?
也許世間所有緣,無一不是債,人世一着,結緣、還債,轉成一個至死方休的環。
眼前那道遙不可及的山門,曾是他一段人生的起點,如今,也要成為終點了嗎……八趾麒麟仍未放棄,卻知自己已然被絕望沒頂,他阖目,不再去看那山門,探手入懷,摸出一顆琉璃珠,高高抛起。那珠中封存的是翠環山封山大陣的法訣,一經開啓,山裏山外便成兩個世界,當初将無欲天遷入翠環山時,此陣為談無欲設法收起,為因應變數,此珠便留給了他。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而他也再來不及踏出這座改變了他半生命運的蒼山。
琉璃珠上天,八趾麒麟揮出一道真氣,擊向珠子,這一耽擱,他的腳步就慢了,整個人都陷身在死氣之中,頃刻就要化作一副白骨。更令他絕望的是,他的一舉一動竟都落在那個存在眼裏,他揮出的那道真氣被一縷清風輕飄飄繞過,立時化為烏有,珠子劃過一道弧線,眼見便要向地上落去。
“不可啊!”八趾麒麟悲呼,心中霎時萬念俱灰,千鈞一發之際,一羽破空,自天外穿風而來,無形箭意正正射中那枚琉璃珠。琉璃珠應聲碎裂,紫光傾瀉出來,整座翠環山紫氣沖天,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圍着山體展開。
同一時間,一道白光迅疾無倫地閃入,直逼華陽麗日的道輝自那将合未合的死氣間搶出一絲縫隙,裹上八趾麒麟,在大陣成型的前一瞬,出了翠環山。
死氣并未追來,留在屏障的另一端,遙遙望着白光遠去。五蓮臺上,一人悠閑安坐,微笑道:“呵,一個凡人,身上好大的機緣。”
他身周亦是紫氣彌漫,自眼前漫過,外界一切便都化作虛影。他卻不惱,也不去拂開那微薄的陣力,只那麽随意地坐着,似在休憩,也似在等待。
無人知曉他在等待什麽,也許,便連他自己也不得而知吧……
那白光卷着八趾麒麟飛出數裏,才在一處山巅落下。光華散去,八趾麒麟跌坐在地,照世明燈站在他身後,一道柔和真氣灌入他體內。
道者面容清癯,氣勢凜然,手執無弦弓,自崖邊走來。照世明燈見八趾麒麟已可自行調息,便轉身面向執弓道者道:“玄真君,你目力過人,可能見到翠環山如今是何情形?”
那道者正是照世明燈同門,十三道中的玄真君,聞言便道:“陣起之後山中狀況我也看不真切,那之前倒是看見一點。”
“如何?”
“……”玄真君一瞬沉默,接着搖了搖頭,道,“不知該如何說……”
“那不是善,也不是惡,不是生,也不是死,不是佛,也不是魔。”靜坐調息的八趾麒麟開口道,“那不是世間任何一種生物,也不是認知中任何一種存在,不要妄想去戰勝它,甚至不要想着能跟它溝通,那是我們不可想象的東西。”
照世明燈微微蹙眉,陷入沉思。玄真君問八趾麒麟:“引來這東西,總不會是你們原本的計劃吧?”
八趾麒麟嘆了口氣,無可奈何道:“誰會期待這樣的大神大駕光臨啊……計劃嘛,總是會憑空生出很多變化的。”
玄真君面色微沉,似有怒意,照世明燈道;“現在追究這些無濟于事,先說說接下來該怎麽辦吧。”他看着八趾麒麟,“若真如你所言,翠環山想必困不了他太久,或者說,只要他興致好,随時都能破陣而出。以我等三人之力想來是擋他不住了,談無欲可有預留什麽方案?”
八趾麒麟道:“這本來也是最壞的可能,他能有什麽盤算?翠環山大陣是其一,再來麽,無非就是驅虎吞狼了……”
“誰是虎,誰是狼?”
“不知道。”八趾麒麟答得爽利。他甫自鬼門關前活回命來,便覺世間再沒什麽事需要糾結,一種蕩胸生層雲的灑脫感油然而生,站起身來,極目向西望去,一派超然地說道:“經我們多方考證,優藍歷境、翠環山、雲渡山、天荒山脈、幽冥血海,這五處皆在上古之時承受過巨大力量的沖擊,一旦開啓永恒時間的通道,五處皆可能出現時空裂隙。會招來點什麽誰也說不好,如果不幸來的都是同夥,那也只能算我們倒黴了。”
玄真君不悅道:“明知如此仍執意開啓永恒時間,你們就不怕天災未至人禍先來嗎?”
八趾麒麟一笑:“這一關若是過不去,也不用等什麽天災了。早晚都是要完蛋,早死早超生!”
玄真君面色更沉,照世明燈打斷他二人口舌之争,道:“既有五處,總不至于真的那麽背。現在先看好這尊大神,等另幾處的消息吧。”
話音未落,雲際便聞天外傳音來到:“天荒山,六禍蒼龍。”緊接着又有一聲傳音響起:“血海這邊也是一尾龍,自稱天策真龍。兩條龍啊,這陣仗,啧啧!”
照世明燈道:“是奇峰道眉和劍子仙跡。”
玄真君道:“原來真龍傳說亦是真的。”
八趾麒麟一哼:“神你都見過了,龍算什麽?不過确定那兩處是龍,事情就好辦了不少。”
玄真君問:“此話怎講?”
八趾麒麟道:“如果傳說沒騙人,神跟龍天生八字不合,見面就要幹個你死我活,你說是不是好辦不少?”
玄真君正色道:“想得是很好,你可有把握事情一定會如此發展?”
八趾麒麟一攤手:“沒有。”
“嗯?——”
“別嗯別嗯!”八趾麒麟擺手,“事事都有把握,叫翠環山上那個別當神了,我來當!事在人為,總能有辦法。當務之急,先把素還真找回來再說吧,他的翠環山,他總不能當個甩手掌櫃,全都推給我們操煩!”
照世明燈道:“素還真人在南武林,那邊若無變故,想必他也該回轉了。”
八趾麒麟嗤笑:“若能沒變故才怪了!單是他那師弟給他制造的變故就夠他喝一壺。他有一二三四五那麽多道劫要歷,可沒那麽逆天的運氣能安然無恙。”
照世明燈便道:“我去一趟看看吧,若是無事自然最好,若是有事也可帶回線索。”
八趾麒麟揮手:“去吧去吧,老人家我就不跑這腿了。記得如果遇到點什麽搞不定的,先麻溜地自己保命要緊。他素還真怎麽着也自稱掌握文武半邊天呢,這點劫數過不去,誰也救不了他。”
照世明燈點頭道:“自當如此。”又對玄真君略一點頭,化光遠去,留下玄真君和八趾麒麟兩個相顧而立,有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味道,索性一個繼續閉目調息,一個又站回山崖邊上,接着關注翠環山方面的動向去了。
搞不定的,先麻溜的自己保命要緊。他素還真怎麽着也自稱掌握文武半邊天呢,這點劫數過不去,誰也救不了他。”
照世明燈點頭道:“自當如此。”又對玄真君略一點頭,化光遠去。
留下玄真君和八趾麒麟兩個相顧而立,有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味道,索性一個繼續閉目調息,一個又站回山崖邊上,繼續關注翠環山方面的動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