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龍心
談無欲知道自己的意識已經離體了。
人類的身體不可能進入永恒時間,他的身體漂浮在時空夾縫中,意識被一個力量引領着,進入了那個玄妙的空間。
那或許不能稱之為一個空間,它本身是無邊無際的,并不存在任何界限。但因為能進入的只有意識,對于意識而言,它也并不存在規模,可能無限大,也可能無限小。
這不重要。
談無欲來到永恒時間,見到的便是夢中那道白影。白影飄在那裏,無所依憑,卻依然仿如高據于王座之上,孤冷倨傲。
白影說:“你來了。”
談無欲點頭:“我來了。”
白影飄起來,像是一步步走在虛空裏,他或者它說話的語調一如既往的淡漠,不帶一絲起伏:“我知道你來做什麽,可你真的認為那樣做有意義嗎?”
談無欲道:“對你來說或許沒有意義,對我來說卻是有的。”
白影道:“你們的世界終歸會滅亡。有生即有滅,每一個世界都會滅亡。阻止一個世界的毀滅,付出的代價超乎你的想象,放在時間之中卻是沒有意義的。你想好了?”
談無欲道:“誰說我是要阻止世界的毀滅?我幾時那麽偉大了。”
“哦?那你的目的又是什麽呢?”白影似乎稍微來了一點興致,語尾有些微上揚。相較之下,倒顯得談無欲更淡漠了一些,他道:“自一開始,我要阻止的就只是一個人的毀滅而已。”
白影似乎輕輕笑了,聲音裏帶着一點笑意:“朝生暮死的人哪……那豈非比世界更加沒有意義?”
談無欲道:“于我而言有意義,便已足夠。”
白影已經飄到了他身邊,一小團模糊的光影探出來,像是一只手,勾起談無欲下巴。那個虛影似在端詳他的容貌,又似在透過他看着別的什麽,就這麽過了好一陣子,才道:“你果然不是幽熒。幽熒那個家夥,絕不會做這般毫無意義的事。”
談無欲下巴微微揚起,面容顯得更加冷峭,他道:“我本也不是。我既來了,該你踐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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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我們之間存在任何約定。”白影放開他,又慢悠悠地飄了開去。
談無欲道:“口頭約定是沒有,心照不宣的事,挑明就沒意思了。”
白影低聲笑起來,半晌後道:“好,你既來了,我便如你所願,就當做個順水人情給幽熒。”
“那我還該感謝這一點牽系。”談無欲無可無不可地說。
白影道:“是該感謝,否則你根本來不了這裏。”他一招手,一顆星子自遙遠的地方飛來,落在形似掌心的一團虛影中。他道:“這是你來的路,也是你要去的地方。理論上說你有無數次機會,可你到底不是幽熒,這也不是在夢裏,你的意識承受不了那麽多次的時空穿越,很快就會被亂流撕碎。身體倒是不會消亡,可以就這麽永遠飄在時空夾縫裏,但我想,那并不是會你所希冀的永恒。”
談無欲并不在意他的危言聳聽,問道:“我有幾次機會?”
“這問我就不對了。”白影道,“機會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會知道。”
談無欲點頭:“好,最後一個問題。我來時曾與一道黑影擦身而過,那是什麽?”
白影不答反問:“你認為那是什麽呢?”
“毀滅。”談無欲不假思索道。
白影似乎對這個答案頗為滿意,愉快地笑起來:“那便是了。”
談無欲面一沉:“為何會這樣?”
“怎樣呢?我說過,代價非你所能想象,現在來擔心可是晚了啊。”
談無欲面色不虞,沉聲道:“他不是你,卻也是你。去到那你認為沒有意義的世界裏,你究竟想做什麽?”
“那是過去的我,或是未來的我,想做什麽,誰知道呢?”白影事不關己一般悠然說道,“在這裏久了,總是會忘記一些事的。”
“久麽?”談無欲涼薄一笑,“你在這裏,不過也只是瞬息之間的事罷了。”說罷不再理會那幾近虛無的白影,身形自原處憑空消失。
白影把玩着手中那一點星光,不一會兒便将它輕輕抛開,那星子彙入千億星辰的洪流中,幾番流轉,不辨行跡。白影獨自坐在虛空中,依舊孤冷而倨傲,無思無慮,無喜無憂。
來時有那個力量的牽引,談無欲并不覺穿越時空亂流多麽費事,如今全憑自己在時空夾縫裏摸索,他才知曉白影所言非虛,他的機會的确不多。他的意志足夠堅定,卻也不免被亂流攪亂了方向,幾次與目的地擦肩而過,終于成功抵達的時候,他已幾近精疲力竭,若是肉身來此,怕是早已被撕碎成虛空中的幾點塵埃了。
那地方是翠環山,某一個時間點的翠環山,半山之上,那正是他曾經安置無欲天、後來從那裏進入永恒時間的地方。如今那處只是一片空地,因為長久疏于打理,長滿了錯雜的荒草,談無欲站在荒草叢中,擡頭望着一天明月,讓自己舒緩下來。并非肉身,他無需打坐調息,但高度緊繃的精神和透支的精力仍讓他很不好受。他的時間不多,并未休息太久便循着山徑走下,往玉波池去了。
一路走到山腳,卻不見玉波池,連形似池子的所在也沒有,談無欲心知這該不是他要去的時間了,正要轉身,忽聞一個聲音問道:“來者何人?”
聲音聽不出來處,似是來自四面八方,洪鐘般響亮,雖無敵意,卻帶着難言的威勢,那一聽便不是人類的聲音,若是人類,想必也難以輕易察覺他這道意識體的存在。
談無欲只略一思量,便揚聲答道:“一介過客,路過翠環山,不知是何方神聖在此盤踞?”
“翠環山?”那個聲音将這三字重複了一遍,道,“我從不知此山有名,原來它叫翠環山嗎……”
談無欲道:“也許是過去,也許是未來,此山會有一個名字,就叫翠環山。”
“過去?不,不會是過去。”那聲音道,“我自天地伊始便已存在于此,并沒有什麽過去,那便是未來了。人類……不對,你不是人類……你是什麽,為何來此?”
談無欲道:“我是人類。只不過現在存在于這裏的是我的意識,肉身并不在此。此地也不是我要來的地方,這便走了。”
那聲音道:“莫急莫急,你既已來了,便是天數如此。許久不曾有人陪我說話,留些時日吧。”
談無欲道:“請恕在下身負要事,不克久留。”
那聲音全将他說的話當作過耳清風,談無欲只覺眼前一花,他便已到了一個壯觀的洞穴裏。那洞穴空間極大,足能容下四五個無欲天,洞穴中央盤踞着一條遍體金鱗的龍,正微微昂起頭,向他望來。談無欲見那龍身光彩暗淡,一雙龍眼渾濁不清,心知這龍時日已然無多,即便如此,龐大的威壓仍是逼得他幾乎站不住,下意識地便要屈身拜服。
他終是穩住了身形,端立于巨龍之前,毫無懼意地與之對望。巨龍呼出灼熱的氣息,焚風将整個洞穴燒得通紅,焚風一過,溫度又驟然降低到冰點以下,洞頂和地面都覆上一層嚴霜。他如今是意識體,并不受溫度變化影響,那焚風雖則酷烈,對他的傷害卻遠不如時空亂流,與龍威相比也完全在可以輕松抵禦的範圍之內,那龍見他絲毫不為所動,長笑數聲道:“好好好,果然是天數!”
“在下确有要事在身,強留于我,卻不知是何天數?”談無欲被強行帶來,本有一絲不悅,說話時語氣便也有些生硬。
金龍笑道:“休要着急。你既能在此時到來,便是該你來此。我的事未必與你的事無關。”
談無欲道:“我欲在翠環山尋一物,此處卻并無此物,你的事要如何與我有關?”
金龍似是覺得擡着頭說話太累,又将頭低伏回地上,即便如此,它看談無欲仍需垂目:“你要找的東西也許不在這裏,可你又焉知沒有此行,你還能在某個時間找到那樣東西呢?”
談無欲心知此言有理,便道:“你說你自天地伊始便存在于此,世間應無事能為難到你,卻是何事讓你需要将我留下?”
金龍聽他如此問法,便知他已不再抗拒,笑道:“你看我如今這樣子,還能剩下什麽大事?”
談無欲道:“生老病死,原來即便強大如龍,也脫不開這般輪回。”
“龍與人,實則并無區別啊,終有一刻是該回歸塵土的。”
金龍說得豁達,談無欲卻是心有所感,輕嘆道:“若是需要我替你延命,那就抱歉了,我實在沒有這等本事。”他這話有幾分流于玩笑,卻是覺得生死的話題太過沉重,刻意說得輕松一些。
那龍言道:“我已活得足夠久,對這世間并無什麽留戀,便是你有那本事,我也用不上。”他略略調整了盤踞的姿勢,似乎想要活動一下筋骨,卻又伸展不開,只揚起一片塵土,又靜靜伏下,“有一件事卻是我自己做不了的,只能托付于人,一般人承擔不起,你這樣的倒是很合适。”
談無欲覺得自己在那龍眼中有幾分待價而沽的味道,也不惱,只問道:“何事呢?”
金龍道:“此間西去百裏,有一座山……”
談無欲心下一凜,他自然知曉那座山。在他的時間裏,翠環山以西百裏處也有一座山,天底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是雲渡山!
他的心思瞬息百轉,隐隐有了什麽預感,便聽那龍道:“我要你挖出我的心來,埋在那座山下。”
龍心!
後世梵天氣運系于龍心之上,那龍心便是出自眼前這條龍嗎?而這份氣運,莫非便要借由自己之手孕育?
談無欲心裏波瀾起伏,好一會兒才出聲道:“挖出心來,你便沒命了。”
“留着心,我也是沒幾日好活的。”巨龍呼着灼熱的氣息,生死于它似也不過只是談笑間的事,“天地生我,我于此世自當留下一些遺饋。我死之後,龍氣雖會消散,終有部分能留下來滋養此山,龍心另有機緣,但望你莫要辜負我的托付才好。”
談無欲半晌無語,許久之後才字字珍重道:“必不相負!”
金龍又是一陣長笑:“好!你來取心吧!”
談無欲頂着那似是早已與這洞穴融為一體的威壓走近巨龍,那龍亦再度昂起頭來,露出龍心的位置。談無欲站到龍首下方,仰頭望着那小山一般的龍身,問道:“你當真已無遺憾?”
那龍道:“活到我這般年歲,你也會找不到遺憾的。”
談無欲微微一笑,半是神往道:“談笑赴死,也是快意。”
那龍道:“人類的一生太過短暫,這般快意卻是與你們無緣了。”
“那倒未必。”談無欲搖了搖頭,接着又道,“不過的确與我無緣就是了。”
“看來你的牽挂很重。”
“是啊。”談無欲點頭,“我犯了一個錯誤,平白給自己招惹了許多牽挂,也就惹上了揮不去的麻煩。”
金龍道:“既是揮不去,便擔起吧。有牽挂也是好事,當你了無牽挂的時候,便會覺得生命這東西其實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有趣。”
談無欲一低首:“承教。”再擡頭,眸光便已凝練成一道利芒。他本是意識體,不需要什麽動作便已騰身而起,躍至巨龍心口處。五指成爪,氣勁即出,那龍已撤去龍氣護體,這一爪輕易穿破厚重龍鱗,沒入血肉。
龍體龐大,龍心也超過一人大小,被他一觸,卻不知本就如此還是那龍刻意為之,竟是縮小成一粒金珠,落在他掌心之中。龍心離體,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龍血自傷口處汩汩湧出,很快便在地上淌成了一條小河。
那龍還留有奄奄氣息,對他道:“去吧……龍心離體,此珠失去光芒之前,你只有兩刻鐘的時間……謹記,此去若遇任何變故,皆是天數使然,不可強求……”
談無欲點頭,也不耽擱,辭別巨龍便離開翠環山。翠環山下,天地間第一條龍呼出最後一口龍息,垂下眼簾,溘然長逝。
兩柱香的時間後,談無欲抵達雲渡山腳下,取出龍珠,但見其上光華流轉,那金芒卻已不如先前耀目。他欲将那龍珠埋于山中,卻又不能随便埋,正思慮間,忽覺一股吸力自虛空中傳來,竟似先前穿越時間時感受到的時空亂流。“不好!”他驚呼一聲,身體已被吸力扯向時空裂隙,情急之下,只能将龍珠向着雲渡山的方向遠遠抛出。
那珠子飛在半空中,被來自虛空的亂流拉扯,自中間脆裂開來,一分為二,一半落入山中,另一半不知去向。談無欲思及臨去前巨龍所言,不可強求,便也不再挂慮此事,專心抵擋時空亂流,去往下一個翠環山。
那珠子飛在半空中,被來自虛空的亂流拉扯,自中間脆裂開來,一分為二,一半落入山中,另一半不知去向。
談無欲思及臨去前巨龍所言,不可強求,便也不再挂慮此事,專心抵擋時空亂流,去往下一個翠環山。
紫虹神劍攜鳳流劍在雲端穿梭,一路飛往西武林。葉小釵和照世明燈緊跟在後,到一處人跡罕至的曠野,見雙劍在天際盤旋不止,不再前進,二人心知,這應是神劍感知到素還真就在附近的反應了。
可曠野一馬平川,毫無障壁,別說屋瓦房檐,連棵像樣的樹都見不着,又哪來素還真的蹤影呢?
照世明燈走到野地中央,凝神感應,果然察覺到一絲陣力波動,對葉小釵道:“此處有陣法遮掩,如今所見只是僞裝之後的假象。相傳汗青編作風神秘,位置向來不為人知,若然此處真是汗青編入口所在,也難怪難以被人發現了。”
葉小釵走上前來,刀劍自背上解下,立于地上。他于陣法一道絲毫不通,知曉此地只能交給照世明燈,便挺身立于一側,做好了護持的準備。
照世明燈也不多言,運出道門秘傳心法,便要探陣。卻在此時,天際傳來一聲悠長劍吟,二人擡頭看去,就見紫虹神劍周身紫芒輝耀,自雲端俯沖而下,直向曠野地脈之中插去。
神劍入地,但聞一聲爆響,刺眼白光遮掩了視野,待到白光漸褪,便見那曠野一側一點點現出一座嶙峋高峰,一道寬闊石階自山腳延伸而上,通往山腰一扇氣勢恢宏的朱門,門上牌匾以清俊筆法書就三字:汗青編。
照世明燈道:“此地果為汗青編入口。”話音方落,又見紫虹神劍自地下穿出,向那山峰飛去,天上鳳流劍亦不甘落後,飛馳而下。兩劍一高一低,同時沖向山道,卻是齊齊撞在一道無形屏障上,雙雙被阻住去路。
這般動靜,汗青編果然不會不聞不問,只聽山中有人高聲喝問道:“何人擅闖汗青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