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機緣

八趾麒麟獨自在林間奔逃,他拿出渾身解數,在密林中往來穿梭,依然甩不掉身後緊追不舍的仇家。

這樁仇怨說起來結得莫名。

他尋常地行在道旁,尋常地踢上一顆石子,石子飛出去,驚了一匹拉車的馬。馬兒受驚,一頓橫沖直闖,沖撞了路口在建中的一座牌坊。牌坊倒下來,路人紛紛走避,沒人被砸到,只有一個年輕人慌張中失手摔落了一盆花,被四散奔逃的衆人踩踏,零落成泥碾作塵。

年輕人伏地恸哭,八趾麒麟看着生奇,就走過去問,人沒事就好,一盆花而已,沒了就沒了,哭什麽?

年輕人帶着哭腔說道,你道這是尋常的花?這可是要參加今年花祭的蘭草,費盡心力培育出來,一個顯赫世家指名要,如今沒了,那世家必不能放過我。

八趾麒麟道,什麽世家這麽霸道,為一盆花這般計較?這牌坊是馬踢倒的,馬是被我驚的,我就住那邊客棧,你讓他們來找我。

他敢以“麒麟”為號,自是有些不俗的本事,行走江湖這些年也沒遇上過太大的麻煩,沒将那些繡花枕頭一包草的武林世家放在眼裏,還挺替自己豪氣幹雲的一番說辭感到滿意。

可等到對方真的找上門來,他就滿意不起來了。

那個世家,叫做“歐陽世家”。

江湖裏可能有成百上千個姓歐陽的人,卻只有一個歐陽世家。歐陽世家的家主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名叫歐陽上智。他沒有妻妾,沒有子女,卻有數不清的義子義女,“數不清”說的不是數量很多,而是整個江湖,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究竟有哪些人是歐陽上智的義子義女。歐陽世家的莊園只是一個孤單老人的宅邸,可誰也不知道,這個宅邸的後院究竟囊括了多大一片江湖。

歐陽上智是個與人為善的老頭子,打壞了一盆花這種小事,他自然不會計較,卻不等于沒有人計較。八趾麒麟開始了他的逃亡生涯,甚至來不及去看清追殺他的人都是誰。

他也不敢看清。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究竟有哪些人是歐陽上智的義子義女,也許只是因為,說得出來的人都已經死了。

他這麽一路逃,一路掩藏行跡,依然被人緊緊吊在身後,只覺被無形無影的惡鬼纏上了身,天底下再沒有一處安全的地方。而他至今還沒喪命,甚至沒怎麽受傷,想來也不過是獵人和獵物實力相差太過懸殊,追殺本身已淪為一場游戲。

越是奔逃,越是慌亂,這一日,他慌不擇路地撞進了一座山。山不算高,不是那種奇險峻峰,蔥蔥郁郁的,帶着幾分秀麗的靈氣。這不是能藏人的山,也當不成據守的天險,八趾麒麟在山下一繞,就待離去。

他走開幾步,又倒了回來。他看到山下一塊平整的大石上躺着一個白白淨淨的嬰孩。

嬰兒蜷着手腳,被一方黑紗裹住,安安靜靜,不哭不鬧,只在八趾麒麟看來時,張開眼,一對烏黑的眼珠子晶亮亮的,沖他露出一個奶氣的笑容。八趾麒麟從不喜歡小孩,這一刻卻似有某種冥冥中的牽引,讓他挪不開眼去。也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就這麽孤零零地被放在荒山中,若換個日子,說不定他就走上前去,伸手将這孩子抱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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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他卻不能,眼下他正被仇家追殺,自顧尚且不暇。他咬了咬牙,待要轉身離去,忽聞何處傳來一個聲音道:“八趾麒麟,此子乃是你的機緣,不可錯過。”

八趾麒麟一驚。聽那聲音,前一字還像近在耳邊,後一字又似遠在山中,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全不知來自何處。他心知發聲之人修為不凡,必是高人,揚聲道:“我看此子也覺有緣,但我自己仇家纏身,朝不保夕,又怎能牽連一個幼子與我一同奔命?這機緣,怕是擔不起了。”

他說着說着,竟覺出幾分遺憾,憾從何來,連他自己也很莫名。興許是這嬰孩長相可愛,到底讨他歡喜,也或許是那所謂的“機緣”冥冥中真與他的命數有所牽連。

那聲音聽他這麽說,便道:“此子既是你的機緣,自可保你平安坦途,眼下之憂,已解了。”

八趾麒麟愕然,一愣神的功夫,只聞身後林中響起數聲哀嚎,隐隐可見血光。那聲音仍是忽遠忽近,忽左忽右,也不知與何人說道:“惜命的,這就回去,告訴歐陽上智,八趾麒麟的命我保下了。欲知我是誰,三十年後紅雨時,霹靂雙眼破天機。”

林中一時萬籁俱寂,那形影不離的殺機冰消雪融,全數隐去了。八趾麒麟震驚不已,他竟不知這武林中何時出現了這般高手,竟能一招逼退歐陽世家的殺手,而他甚至連這一招長什麽樣都沒能看清。

只聽那聲音道:“此去向北二百裏地,有一地名曰半鬥坪,你且在那處落腳,好生教養此子。歐陽上智為人謹慎,三十年內必無人前去招惹。一年之後,銀月天時指引,南方一處山谷中有你另一段機緣,切記。”

八趾麒麟抱起石上嬰孩,心中驚疑不定,忙道:“多謝閣下解我危難,指點迷津,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無人回應,山中空茫,似已杳無人跡。

八趾麒麟讷讷半晌,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抓住胡子,扯得生疼,才回過神來。他低頭看向懷中,那嬰孩正沖他笑,純真中帶着兩分狡黠神色,哪裏像是初生小兒能作出的情态?八趾麒麟心中暗自稱奇,對那“機緣”之說也就更加深信了幾分。所謂天機者,通常也只露給人一鱗半爪,強問不得,這麽一想,他便也通透了許多,抱着那注定不同凡響的嬰兒,踏上了前往半鬥坪的路途。

三十年後,歐陽世家一夕覆滅,日月才子名動江湖。“半鬥坪”三字也随着日月才子之名,成了江湖中一段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

談無欲執着淨白蓮花,飄浮在無盡虛空中。他目的已成,如今所剩唯是返回永恒時間而已。

可這又談何容易呢?

永恒時間并不是一個由人來去自如的地方,它甚至不存在于世間任何一處,若然無人引領,凡人是絕無可能去到永恒時間的。

談無欲相信他這一路經歷必然都落在一雙眼中,那個無聊的看客此時也該知曉他的處境,卻遲遲沒有出手。他懶得揣測對方用意,只任自己漫無目的地飄在時空夾縫裏,随波逐流着。

他已經很累了,每一次穿梭時空都是一次對意識的消磨,玉波池畔睡的那一覺并不足以為他養複多少精神。而他亦知曉,眼下這般狀似休憩實則只不過是飲鸩止渴,時空亂流仍在虛耗他的精神力,若然任其耗盡,談無欲不需多久就該煙消雲散了。

可他卻很放心,不為別的,只因手中這朵蓮花。

生于玉波池,長在翠環山,太陽燭照留在苦境大地中的一點靈力,被上古巨龍殒滅後留下的最後一道龍氣吸引,凝就了這朵與衆不同的蓮。此蓮天生攜着天地精華,蓮心之中孕生的奇子,日後也注定要有一個與日同輝的名字。

将那孩子送上他該行的命途,依舊留存在這朵花中的一分靈氣與體內太陰之氣相合,便成了談無欲返回永恒時間的倚仗。他不知道自己會在時空夾縫中飄流多久,他只知道,他一定會離永恒時間越來越近。

非是距離,而是聯系。

這将是一趟漫長的旅程,也許要比來時的路更加漫長,但他必定會回去,回到他來時的地方。

那裏有他必須去做的事,有在等他回去的人。

翠環山外,閉目打坐的八趾麒麟霍然睜眼,渾身毛發都立了起來。他道:“陣法有異,準備……”“跑”字尚來不及出口,天地已然凝固,一道黑影在半天上一寸寸現出形,踏着虛空,一步步向崖頂走來。

每走一步,面對的山崖便崩塌一分,“他”這一路便似永遠也不能走到終點,因為終點永遠在崩毀的前方。

八趾麒麟再沒能說出半個字,和正待張弓的玄真君一起,落進了傾盆的碎石中。塵土飛揚,亂石崩隕,光天化日之下,一座山成了平地。

不,也不能說是平地,碎落的岩石壘成了一座新山,其間淩亂地散落着樹木的屍體。那些嵌在土石中的枯枝敗葉經年之後又都會化作肥料,在這新生的山巒上滋養出新的生命。

八趾麒麟和玄真君從山崖上掉下來,有護體氣罩保護,都沒什麽損傷。他拖着玄真君,藏在山腳一處岩穴中。這處岩穴與百棺機密門在構造上有相近之處,雖為土石結構,四壁堅固程度卻不輸金鐵,山崩地裂也不能讓其損壞分毫。

玄真君無弦神弩拿在手裏,就待出去,八趾麒麟按住他持弓的胳膊道:“找死也不用這麽上趕着,以後有你的機會,現下老實呆着吧!”

玄真君瞪眼:“放手。”

八趾麒麟才不理他:“想想照世明燈說過的話。我的話你不當回事,照世明燈說的也不當回事嗎?”

玄真君道:“藏在這裏算什麽,起碼得出去看看他要去哪兒吧?”

八趾麒麟道:“一座山哪,人家手指頭都不帶動一下就給抹平了,你探顆腦袋出去,都不夠別人吹一口氣的!消停消停,別想着那些無用功,那麽大顆會走路的沖天雷,他上哪兒去了還怕沒人知道嗎?”

玄真君一滞,有點不忿又有點尴尬地揮開八趾麒麟的手:“那你說現在怎麽辦?總不能在這裏躲上一輩子。”

八趾麒麟豎着耳朵聽了半晌外面的動靜,一拉玄真君:“跟我來。”玄真君猶疑地跟上去,只見八趾麒麟走到一側牆邊,在坑坑窪窪的牆上摸了一會兒,也不知摸到了什麽,右手食指往上一摁,石壁上喀啦啦現出一道門來。

八趾麒麟贊道:“嗬,這機關絕了,比百棺機密門的還好用!”一面領着玄真君往門裏走,一面解釋道,“屈世途閑得無聊,就愛折騰這些機關暗道,這處只有他和素還真的指紋能開啓,我這也算沾了個光,享受了一番主角待遇。”

他現下的樣貌整個就是屈世途的翻版,連指紋都化成一模一樣的,嘴裏說着屈世途,情景多少有點怪異。不過玄真君不是個幽默的人,性子甚至認真得有點刻板,聞言就只道:“傳聞中素還真有六十四處求生站,這是其一?”

八趾麒麟“啧”了一聲:“什麽六十四處求生站,他自己說出去的數你也信?”

玄真君一愣:“不是六十四處?”

八趾麒麟道:“必然不是。但你也別問‘那又是多少’,不知道。說起來我是他師父,可就算還在半鬥坪修行那會兒,他也沒對我說過幾句實話。”

玄真君長年隐居,與素還真少有接觸,對素還真的了解幾乎都來自于傳聞,以及從照世明燈那裏聽來的一些事跡。照世明燈不是個性好搬弄唇舌的,講到武林上的人情世故通常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很少摻雜個人看法,至少玄真君就從沒聽過照世明燈抱怨“素還真沒對我講過幾句實話”。

玄真君道:“可他還是把這處機關告知你了,可見是信任你的。”

八趾麒麟沒有第一時間應聲,過了一會兒才道:“這大概是我這次出山以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這地方叫‘九死一生洞’,哪裏是素還真告訴我的,屈世途說的罷了。至于素還真,你若是我,就會知道,素還真的信任,有時候還是不要為好。”

玄真君問:“此言怎講?”實則他從八趾麒麟話語中隐隐聽出這對師徒之間的關系并不算太好,但十三道自家的事就是一筆糊塗賬,他也無心過問他人的閑事,只是多少對八趾麒麟口中這個素還真有些好奇。

八趾麒麟道:“善信人易成人之工具……”他瞥了一眼玄真君,“說的就是你這樣。”

玄真君面色變了變,八趾麒麟又道:“素還真嘛,是很信奉這句話的,待人接事都存着三分謹慎。你看他很相信你,跟你傾懷以對,他心裏怎麽想,怎麽評估,卻又是另一回事。”

玄真君略一思忖,道:“這倒也算人之常情,不獨素還真如此。”

八趾麒麟道:“你可別說,還真就有人不這樣,就像……”他又瞥了一眼玄真君,被後者及時地瞪過來,幹咳兩聲道,“總之,疑心病到素還真那種程度,其實不多見,你若與他多打些交道,自然就會明白。”

玄真君道:“可素還真依然有很多願意與他性命相陪的同志好友,那又該怎麽說?”

八趾麒麟道:“這嘛,就是另一說了。”他帶着玄真君在蟻穴般的坑道裏七彎八繞,一邊不怎麽經心地道,“你願意信任一個人,肯為他出生入死,前提一定得是那個人也信任你嗎?”

玄真君想了想:“自然不是。”

八趾麒麟道:“那不就得了。素還真的朋友裏,從來不缺你這種人。”

玄真君不吭聲了,八趾麒麟倒是被自己的話牽起了興頭,獨個咂摸着道:“我那二徒弟也算是個精明人,不想卻也會跟你們一般犯傻……”

玄真君問道:“月才子,談無欲?”

八趾麒麟重重一哼:“哼,什麽‘日月才子’,我看就這個稱號最傻氣!回頭我再去收個徒弟回來,就叫‘星才子’,偏不讓他們成雙成對!”

玄真君覺得這話聽來莫名別扭,又說不出別扭在哪兒,只好略過不提,轉而問道:“這通道還有多長?”

八趾麒麟掐指一算:“快到頭了吧。”

這一“快”就快了近一個時辰,兩人從忽上忽下的地道裏鑽出來,迎面看到的便是琉璃仙境迎風招展的紗幔。

玄真君提了提手中無弦神弩:“既是出來了,我先去……”

“打探情況?省省吧。”八趾麒麟叫破了他的意圖,制止道,“照世明燈回來,找不到人,必然知道上琉璃仙境看看。你四處趴趴走,到時候上哪兒找去?”

玄真君想說他不是三歲小孩,也不是一定需要随時都能被找到,可與八趾麒麟相處這麽幾日,他也算聽出這人說話就是這般腔調,講的東西都不動聽,裏頭卻未必沒道理。

他想了想,心知琉璃仙境乃是一個公認的正道據點,各方若有變,多半都會往這處來人或者遞消息,坐鎮琉璃仙境确實不需要四處奔走查探。但又覺有些疑慮道:“素還真不在,你我便是呆在琉璃仙境又有何益呢?”

八趾麒麟道:“等吧。只要你那個師兄還是師弟辦事效率不太差,素還真要不了多久就該回來了。”

汗青編中,九章伏藏猛一擡頭,望着西南方層雲密卷的天空,驚怒交加:“龍?!怎會往此處來了!”

那天際之外,兩條紫色龍形一前一後,披雲帶電向這邊翻騰而來。前面一尾通體晶瑩,仔細一看,龍身中似有一柄寶劍熠熠生輝,那華美龍形竟是一道劍氣。

紫龍背上,華麗無雙的儒門龍首搖着嵌滿寶石的宮扇,語帶譏诮地對身邊白衣道人道:“劍子啊劍子,汝将吾當代步工具,用得倒是順手無比!”

那白衣道人——也就是劍子仙跡聞言便是哈哈一笑:“好友不也是樂在其中?”

疏樓龍宿冷笑道:“汝等省了好一番力氣,接下來這場,吾就不奉陪了。”

劍子道:“佛劍已經準備好了。照世明燈……”

“我知道。”照世明燈點頭。

三道遁光自紫色龍形背上飛出,直往下頭汗青編駐地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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