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歸途
琉璃仙境裏,八趾麒麟自斟自飲,十分賓至如歸。
這幾年中他來琉璃仙境的次數雖然不多,倒也總有那麽幾回,借着屈世途的皮相住進來騙吃騙喝,也算一大樂趣。
自然,他會挑素還真回來得少的時候。
素還真是個大忙人,常常是前腳剛踏進大門,後腳又被人叫走,匆匆打個照面,未必能看出破綻。他趁機把琉璃仙境研究了個透徹,包括素還真的陣法、屈世途的機關,崖底的洞天和山頂的占星高臺也沒有落下。
研究的同時,他也動了一些小手腳,在素還真輕易不會注意到的地方。八趾麒麟長年四方雲游,很是通曉一些雜七雜八的旁門左道,交的朋友裏也有不少三教九流中有趣的人物。比方說有一個長着一顆狗頭的敦厚漢子,號稱看一眼就能通曉人的前三世,就曾經信誓旦旦地跟他說過,素還真前三世都是他的師父。
八趾麒麟心想,屁的前三世,素還真上輩子上上輩子怕不都是朵蓮花,老子有毛病才拜一朵白蓮花當師父!
不過狗頭兄時而也是準的,看相斷命的真本事還是有一些,說他命中有個大劫,大半是自找來的麻煩,這可不就應驗了?
八趾麒麟喝着素還真的藏酒——琉璃仙境的酒窖是擺設,裏頭存的酒就那麽一兩壇,味道倒是跟昔年半鬥坪時他閑來無事自釀的那些有那麽一點神似——想着自己怕不真是有毛病,大好的神仙日子放着不過,非要來蹚這渾水,那個大劫,也不知道渡不渡得過去……
他在這頭唉聲嘆氣,玄真君站在外面,遠遠看到兩道遁光自天邊飛來,象征性地沖裏頭通告了一聲:“有人來了。”
兩道遁光其中之一玄真君認得,是照世明燈,另一個到了一看,原來是號稱道教頂峰的劍子仙跡。十三道在道門中輩分不低,面對劍子仙跡也得叫一聲“前輩”,玄真君先盡了禮數,問照世明燈道:“怎麽就你二人回來?”
在他的想法裏,照世明燈去找天策真龍,與三教頂峰照面實屬正常,如今照世明燈和劍子一道回來,可見事情已有了眉目,可為何不見素還真?
豈知他這一問,照世明燈和劍子仙跡竟是齊齊變色,劍子道了一聲“不好”,化光就走。照世明燈對玄真君和這才走了出來的八趾麒麟道:“素還真已被救出汗青編,應是與儒門龍首一同回來琉璃仙境了,莫非一直未歸?”
玄真君也覺出不對,道:“不曾回來。”
照世明燈思忖道:“若是路上耽擱,我與劍子前輩随後便至,應不至錯過……”
八趾麒麟插嘴道:“在這兒想有什麽用,快去找找!”說完又攔住就要動身的玄真君和照世明燈,“你二人留在這兒,老人家我去活動活動筋骨。”一溜煙沒影了。
玄真君望着八趾麒麟遠去的方向,面露不解道:“我以為他們師徒關系不好。”
Advertisement
“到底是師徒。”照世明燈道,“自小帶大的徒弟,護犢之情總是有的。”
玄真君問:“我們真的不用去?”
照世明燈想了想,道:“且暫候消息吧。若是素還真他們只是有事耽擱,或繞了遠路,回來也好有人等着。”
劍子仙跡一路飛馳,同時施展慧眼穿雲,将下方景象一網無遺地收入眼中。龍宿的性情他再了解不過,他這個損友看起來一副游戲人間的悠然自得樣,實則是個急性子,最怕麻煩,尤其讨厭在正事上浪費時間,能走直線絕不可能去繞彎。是以從汗青編出來,他一定是照直飛往琉璃仙境,如果中途出了什麽變故,也只可能在這一條線上。
不愧多年好友,他對龍宿的了解果真不虛,沿路折返了半程左右,他就在下方一片樹林裏看到了要找的人。也難怪他和照世明燈此前經過時沒能有所察覺,慧眼穿雲穿透樹叢看去,只見龍宿和素還真一左一右端坐地上,一未與人動武,二也不似有什麽危險,看素還真嘴上一張一合,好似正在跟人聊天。
而現場除他二人外,尚有一個沒見過的陌生人,一身錦繡黑袍,頭戴光環狀發飾,優雅地虛浮在半空中,宛如安坐于王座上,隐隐透出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氣息。此人……姑且算是人吧,與龍宿和素還真二人相對而坐,之間氣氛并不劍拔弩張,但劍子看得分明,龍宿額角有滑過的汗漬——這當然不是長途奔襲累出來的,此人帶來的壓力竟令向來吃軟不吃硬的疏樓龍宿都為之心驚。
劍子不欲打草驚蛇,保持着距離,正待再觀望,八趾麒麟追了上來。八趾麒麟也是老江湖,遠遠見劍子停在高空中,不走也不下去,就知道下方有問題,趕上來朝下一看,喲,老熟人嘛,頓時生出拽上劍子扭頭就跑的沖動。
可素還真和龍宿還在下面,他們哪能真的就跑,八趾麒麟胡子顫了幾顫,湊到劍子邊上壓低聲音道:“你們三教頂峰辦事都這麽水嗎,怎麽會被這家夥堵住?”
劍子自動将他的話翻譯成“事情糟糕了,這下該怎麽辦”,同樣壓低聲音問道:“此人是何來歷?”
八趾麒麟道:“不知道來歷,只知道是從翠環山的時空裂隙中走出來的。”頓了頓又道,“多半就不是個‘人’。”
劍子點頭:“我瞧着也是。下頭看着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我們……”
他還沒說完,便被另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了。只聽一人道:“天上的小朋友,來了許久,下來坐坐如何?”話音一落,驟起一股龐大吸力,容不得他們拒絕,直接将他們拉扯下地。
這力道一觸身,劍子就知道對方本事遠在自己之上,索性也不抵抗。八趾麒麟更是老早就見識過這位仁兄的厲害,既知逃不掉,便也懶得虛耗力氣。兩人被拉到地上,劍子與龍宿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面朝那黑袍人道:“閣下是?”
“你可以稱我為棄天帝。”那人自我介紹,又瞥了一眼八趾麒麟,道,“又見面了。”
八趾麒麟幹笑兩聲,也不去看素還真狀況,本着最近磨練出來的破罐子破摔的大無畏精神,大咧咧往地上一坐,問棄天帝道:“拽我們下來做什麽,莫不是讓我們聽你講故事吧?”
劍子倒是真的既來之則安之,也坐下來道:“适才我見素還真不停在說話,搞不好是這位要聽我們講故事。”
自稱棄天帝的男人微笑道:“不急,一個一個來。素還真是吧,繼續。”
素還真目光往在場幾人身上一一掃過,道:“剛才講到哪裏了?嗯,武君羅喉建立了天都,廣施仁政,大興教化,此後二十年,西武林史無前例的穩定繁榮。”
棄天帝道:“故事若是結束在這裏,就太無趣了。”
素還真道:“在素某看來,若真能結束在這裏才是有趣。可現實總能比話本更戲劇化一些。武君雖是斬殺了奴役萬民的邪天禦武,一統西武林,讓生民安居樂業,卻也終不防有心人挑撥,翻出邪天禦武之役十萬人祭刀的舊賬,将其政策都指稱為奴化百姓,掀起那十萬人後裔滔天怨憤,不明真相的群衆亦遭煽動,紛紛揭竿而起,要推翻武君統治。”
“才二十年而已,真相就已被湮滅了嗎?”棄天帝似有不解。
素還真道:“在你看來,二十年也許連彈指一揮間都算不上,可對尋常人來說,一生也不過數十載,二十年已是翻過了至少一輩人。當年殉死的十萬生民,幾乎涵蓋了西武林所有老人和青壯年,留下的幼子尚不明世事;天都建立後,武君廣招外鄉之人前往西武林,恢複秩序,這些遠道而來的人也不明就裏。武君在此役中痛失許多摯友,又思及這片大地需要盡快自創傷中恢複,自然少有提及那場戰役詳情,只立碑紀念這十萬人的犧牲,長此以往,真相也就鮮有人知悉了。”
“愚蠢的世人。”棄天帝道,“接下來呢?”
素還真道:“接下來,武君被暴怒的民衆拉下王座,四方流離,受盡白眼。當初那些支持他、協助他之人的後裔紛紛站出來反對他,指稱他為暴君,連帶将與他一同奮戰過的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稱作助纣為虐。武君在這般民怨載道中漸漸扭曲了心智,狂性大發,終是走上了邪天禦武的老路。”講到這裏,他喟嘆一聲,“可嘆,屠龍之人到底還是變成了龍。”
棄天帝略顯玩味地笑了笑,道:“你是故意挑這個故事說給我聽的吧?”
素還真道:“非也,只不過閣下問道此境強者,素某第一個就想到武君而已。”
棄天帝又問:“那這個武君的下場呢?”
素還真道:“死了。”
“無趣。”棄天帝得出結論,也不問是怎麽死的,看向疏樓龍宿道,“輪到你了。”
龍宿正要開口,劍子忽然出聲道:“閣下想聽強者的故事,如果不介意先來後到,聽我先講一個如何?”
棄天帝無甚所謂地道:“随便,那就你吧。”
劍子于是講了起來:“我要講的,是一位堪稱劍界頂峰的老前輩,名喚憶秋年,人稱‘劍痞’……”他将憶秋年的故事娓娓道來,講到精彩處,比素還真的講述還要繪聲繪色幾分,講完之後,棄天帝卻甚覺無趣:“又是一個死了的。”
劍子道:“閣下也沒說只能講活人的故事。”
棄天帝問:“你也負劍,他之劍術比你如何?”
劍子道:“不曾比過,不敢妄言。”
棄天帝笑道:“不是‘自愧不如’,而是‘不敢妄言’,看來你對自己評價不低。”
劍子亦笑道:“劍子仙跡從不妄自菲薄,實話實說而已。”
“把你的劍給我看看。”棄天帝手指一勾,古塵自鞘裏飛出,平躺在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再一彈指,古塵又飛回劍子背後。他道:“有靈氣,卻也不過如此。”
這般行為無異輕慢,劍子卻絲毫不惱,從容笑道:“過獎了。”
棄天帝又問:“那你的劍,比憶秋年的劍又是如何?”
劍子道:“憶秋年從不用劍,名劍鑄手金子陵追着他數百年,要贈他一柄劍,被他拒絕了數百年。他的劍早已在心中,他就是劍意本身。”
“劍意麽,”棄天帝沉吟,“意在何處?”
劍子道:“對極致的追求,對己心的叩問,劍之所向,心之所往,立身天地,返璞歸真。”
棄天帝道:“向內而求,不過是遮掩寂寞的托詞,天下無敵有何樂趣可言?”
劍子道:“各人追求不同,你看是天下無敵,寂寞如雪,在有的人來講,卻是一心問道,不問天下。看透世事并不難,只有看透自己的人,才能真正無敵。”
棄天帝道:“侃侃而談的你,看透自己了嗎?”
劍子搖頭:“不曾。”
棄天帝一笑:“果真實話實說。”說罷又問餘下二人,“下一個誰來?”
龍宿沉默不語,八趾麒麟看他一眼,咂了咂舌道:“我來吧。”他清了清喉嚨,開口道,“他們都說武者,我來講一個智者。這個智者,他活着的時候,天底下無人敢稱‘智’,他的名字裏也有一個‘智’字,就叫‘歐陽上智’。”
他将歐陽上智如何創建歐陽世家,網羅群雄,構築霸業,又如何急流勇退,遁至幕後興風喚雨的故事講了一遍。其中多有親眼見過、親身經歷過的,講起來又別是真切,加之他長年混跡市井,言語風格與劍子和素還真等人又有不同,講出來的故事更像市井段子,棄天帝聽得饒有興致。
可聽完之後,棄天帝仍是那句:“又是一個死了的。”
八趾麒麟道:“他不死,怎麽顯得他的對頭厲害呢?”
棄天帝問:“他的對頭是誰?”
在八趾麒麟的講述中,那處處與歐陽世家作對,最終一手導演歐陽上智末路的人始終未曾揭露姓名,只以“對頭”相稱,被棄天帝問起,八趾麒麟這才道:“一個不曾稱‘智’,只言‘腦中真書藏萬卷’,狂妄地號稱‘掌握文武半邊天’的家夥。”
棄天帝道:“這樣的人,想必也有些故事吧。”
八趾麒麟道:“這樣的人,故事太多了,我卻沒興趣講他的故事。”
“為何呢?”
“只因這個人委實是我見過的,天底下最無聊、最無賴、最無恥的人,多提他一句都嫌糟心。”
“哦?你的說辭成功引起我的興趣了。”棄天帝道。此時,疏樓龍宿終于開口,他先是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素還真,才對棄天帝說道:“這個人的故事,閣下有興趣,吾倒是可以講給汝聽。”
“你也認識這個人?”
疏樓龍宿哈哈一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敢稱‘掌握文武半邊天’,放眼整個苦境中原,除了清香白蓮素還真,還有誰呢?”
永恒時間中,似在小寐的那道虛影慢慢睜眼,自言自語道:“素還真嗎……”
“這個名字,我不希望自你口中聽到。”一個聲音打破了永恒時間的沉寂。虛影望向虛空中的一處,見一顆光點遙遙飛來,近至眼前,化出談無欲的形貌,便道:“你回來了。”
“我來取這琴中之魂。”談無欲也不與他寒暄,看向一旁的優藍琴。優藍琴立在那虛影身側,其上已無天君絲。
那虛影問:“琴上雙魂,哪一個是你要的?”
談無欲頭一次聽說優藍琴裏還有另一道魂魄存在,不禁也是一愣,繼而又很快想到其中關竅,問道:“雅瑟風流?”
“不知。”虛影一揮手,“都給你吧。”
随着他的動作,一白一黃兩團光霧自優藍琴中飄出,談無欲取出自玉波池中摘來的蓮花,那團白光便自行飄進蓮花之中,黃光卻是徘徊不前。談無欲對那黃光道:“若然想回故鄉看看,此蓮可暫借你容身。”那黃光又猶豫了一會兒,慢騰騰飄進蓮花裏去了。
談無欲收起蓮花,問那虛影:“我該如何回去?”
這番回歸,不似先前旅程,他不能只有意識回去,意識須先行回轉身體之中,再借由時空裂隙回到原本的來處。可能容人肉身通過的時空裂隙非是那般輕易就能開啓,否則也用不着他們冒着風險撥響優藍琴。
那虛影道:“我能送你回去,卻不是現在。”
“為何不能是現在?”
虛影安坐在他的王座上,淡淡道:“等吧,任何事情要發生,總是需要有一個契機。”
電光火石之間,談無欲似是想到了什麽,這個念頭閃過得太快,他沒能來得及捉住。他沉默片刻,對那虛影道:“這句話由你來說,實在是無稽之談。永恒時間不存過去未來,任何契機對你來說,豈非都無異于‘現在’?”
虛影道:“不錯,但你也說了,那是對我而言。”
“哦,看來我這個凡人享受不起這般優厚待遇。”談無欲輕笑。
“等吧。”虛影道,“你的時間自有屬于你的軌跡,時候到了,你會知道。”
談無欲一彈衣袍,就地坐下,十指交叉支住下颌。這裏沒有任何可以倚靠的物件,他也不需要,就似那虛影一般坐在虛空中,倘若面前多張桌子,那就是最标準的談判姿态。
他直視着那道虛影,目光比冬日冰面還要冷淡,冷冷道:“既然還有時間,那我們便來聊聊。說說看吧,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