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挑戰
“好友！”密林中，劍子仙跡喚住了疏樓龍宿。龍宿斜他一眼：“劍子，汝的故事已經講完了，三番兩次阻吾，是為何故？”
劍子道：“好友啊，雖然為助素還真出汗青編勞你長途奔波，又在送他回琉璃仙境路上……呃，被耽誤，但這到底也不能怪到素還真身上，你又何必執意刁難于他呢？”
“刁難？”龍宿微笑，“講個故事而已，怎麽就成刁難了？而且劍子汝是沒見到，當時這位突然出現在紫龍之上，張口就是‘遺落人間的小太陽’，汝說說看，這難道是找吾來的嗎？”
“呃……”劍子不知道還有這一出，一時語塞，只好問素還真，“你與他相識？”
素還真道：“不認識，但劣者曾見過他一次。”
“哦？”
“我曾在天荒山通往幽冥血海的空間裂隙中見過一些殘破的影像。”素還真解釋道，“可那時劣者見到的，是白衣金瞳、背生六翼、宛如天神般的模樣，與眼前這魔神似的樣貌卻是不同，是以我也不能肯定兩者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劍子道：“天神也好，魔神也罷，哪一個都不好惹。素還真你可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麽會招惹來這尊大神關注的事嗎？”
他們在這邊有問有答，倒是把那尊大神晾在了一旁，八趾麒麟緊張地來回張望，生怕那位着惱，卻見棄天帝只是安靜聽着，并不因被忽略而顯出不耐。
素還真認真思索了一番劍子的問題，搖頭道：“劣者委實沒有這樣的印象。”
龍宿道：“汝等說完了，吾可以開始講故事了嗎？”
“龍首。”這次是素還真喚住了他，“素還真的故事确實沒什麽好聽的，棄天帝要聽的，實則也并不是故事。”
“哦？”龍宿眯起那雙琥珀色的鳳目，“那汝說說看，他想聽的其實是什麽？”
素還真看向棄天帝，見後者全無自行道來的意思，便道：“他對已死之人不感興趣，可見故事本身并沒有什麽要緊。他想找的，只是一個足夠強大的目标而已。”
“目标？”龍宿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雖然吾很不喜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還是不得不提醒汝，實力高深莫測到他這個地步，即便汝們說的那些人都還活着，汝真心覺得他會将他們當作挑戰的目标嗎？”
素還真緩緩搖頭：“自然不會。所以我說的目标，并不是他要找尋一個挑戰的目标，而是，他或許希望有那麽一個、或一些實力足夠強的人，能将他當成挑戰的目标。”說着問棄天帝道，“我說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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棄天帝分明微微笑着，異色的雙瞳中卻半點情緒也無，他問素還真：“你可願成為那個人？”
素還真道：“素某無能，如今這一身傷病，自保尚且無力，又如何能妄言向誰挑戰呢。”
“一身傷病？何來的一身傷病？”
“閣下看不出素某有傷在身嗎？”
棄天帝手指微微一動，一道無形氣流自他指尖流出，沒進素還真額心：“你看，我說沒有傷吧。”
那道氣流入體，素還真只感精神一陣恍惚，再凝神間，便察覺體內暗傷皆已不藥而愈，骨肉俱全，被封鎖的功體也自行恢複，暖熱真氣重新彙于丹田之中，隐隐有前所未見的充盈之象。饒是早有準備，素還真仍是暗自心驚于棄天帝這遠超常人理解範圍的力量，正待開口，忽聞一陣叫嚷聲傳入耳中，循聲看去，只見一群豪俠打扮的人遠遠奔來，口中喊道：“素還真在這裏！優藍琴之事，你還欠我們一個解釋！”
素還真眼皮一跳，大喊一聲：“別過來！”劍子仙跡同時有了動作，長身而起，拂塵旋掃，卻是掃向棄天帝。
可無論素還真的喝止還是劍子的動作，都慢了一步。樹林間綻開明豔的血光，似一抹絢麗霞光染紅了暗沉的樹蔭，那一二十個武林俠士尚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何事，就已化作一蓬血水，濺灑在了四周樹上。
“你！……”劍子驚怒交加，古塵頃刻凝上戰意。素還真高聲喚道：“劍子前輩！”
劍子仙跡非是沖動無智之人，乍見群俠無辜罹難，情緒激蕩，方自怒上眉梢，被素還真一喚，理智頓時壓過情緒，執拂塵的手仍因憤怒而輕微顫抖，卻是不再劍拔弩張。
龍宿道：“好友何需強出頭？既然又是素還真惹來的禍事，看他如何說吧。”
素還真仍坐在原處，也不看那片染血的樹林，問棄天帝道：“為何要殺他們？”
棄天帝道：“拍死幾只擾人的蚊蠅，需要理由嗎？”他說這話的語氣十分尋常，顯然根本沒将這事放在心上，倒顯得剩下幾人大驚小怪了一般。他問素還真：“你動怒了，莫非他們其實是你的親朋好友？”
“非親非故。”素還真道。
棄天帝點頭：“既是非親非故，聽上去還是來找你麻煩的，死就死了，何足憐惜。”
“人之性命，在你眼裏只如草芥，在我看來卻是每一條都無可替代。素某無意評斷對錯，想必通用于我們這個世界的道理，于你而言也不過都是無稽之談。”素還真沉聲說道，說着語氣一變，眼風瞬間淩厲，“只不過若這就是你的行事作風，我卻一定不能任你為所欲為。”
棄天帝仍是那樣似笑非笑着：“哦，那你準備如何阻止我呢？”
“我不知道。”素還真老實答道，“眼下的我，面對你這樣的存在看不到任何勝算。可事在人為，我總是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的。”
“‘天’無絕人之路麽。”棄天帝點頭道，“好，那我這片天，就給你一次機會。武力也好，智慧也罷，準你不擇手段，向我挑戰。”
素還真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心思飛快一轉，要求道：“若是這樣，在那之前，你不可再妄行殺戮。”
棄天帝道：“我沒有義務答應這種條件。素還真，需要抉擇的人是你。記住，你只有一次機會，好好準備吧，最好能拿出你的全力。記住，一旦失敗，這個世界——滅矣。”
話音落下，那魔神一般的身影已自林間消失，與他一同離開的是始終籠罩在這片樹林上的無形壓力，一經散去，濃烈的血腥味便泛了起來，充斥鼻間，在在提醒諸人适才這裏上演過如何慘烈的一幕。
劍子仙跡頓首長嘆，疏樓龍宿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這不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
劍子嘆道：“意念一動就可殺人于無形，這般人物留在苦境，将是禍患。”
八趾麒麟不禁後怕道：“看來上次在翠環山，他并不真的想殺我，不然在被他發現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劍子望向素還真：“你準備如何行事？”
素還真已站了起來，面色凝重，思緒飄浮不定，面向那一地血腥，只顯出一種抽離般的冷漠，聞聽劍子問話，才略微回神道：“素某當真不知。敵我實力相差懸殊，攻心之法對他恐也無用，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能知己知彼。”
他問八趾麒麟：“葉小釵如今何在？”
八趾麒麟道：“聽你的吩咐，找人去了。”
素還真點點頭：“勞你先回琉璃仙境與照世明燈彙合，暗中收集棄天帝動向，切記不可硬碰。”
八趾麒麟嗤道：“我也就罷了，那個魔神仔要是繼續随手割草，你猜那個玄真君會不會跳出去跟他杠上？”
素還真道：“所以只能有賴你多多周全了。先将消息散出去，告誡衆人能避就避，切莫與他正面沖突。”
八趾麒麟一哼：“又是将消息散出去，我怎麽盡幹這活路了……”
素還真不理會他的抱怨，又問劍子龍宿：“此處只見兩位前輩，佛劍前輩何在？”
劍子道：“總要有人去跟那條龍，佛劍舍我其誰地去了。”
素還真道：“如此，勞煩兩位前輩找到佛劍前輩，最好能控制住天策真龍的動向。不論劣者随後決定如何行事，真龍的助力都是不可或缺的。”
劍子道：“交給我們吧。”
“交待完這個交待那個，那你呢？”八趾麒麟問道。
“既然要知己知彼，素某将行之地便只有一處。”素還真眺望西面天空，“天荒不老城。”
來到天荒山外不遠處，素還真就已隐隐察覺不對。據他被禁在黜天窗時自汗青編太尉處獲知的訊息顯示，天荒山應有玄宗四奇以陣法壓制六禍蒼龍，玄宗陣法素還真并未親眼見過，但可想而知，要能壓制真龍，此陣規模必不能小，而一個有一定規模的大陣，其陣力波動是不可能在這般距離還全無感應的。
素還真加快速度，飛進天荒山中。
頭一次來，天荒山脈有禁制，他無法直接以遁光入山。第二次來，沿路盤算着心事，也是運上輕功走進去的。這還是他第一回 從天而降，徑直落在不老城內。
情勢有異，素還真也顧不上禮數，放出神識飛快地在不老城中掃過一遍，一探之下，別說蒼龍這般存在，就連人形師的蹤跡也未能查知。素還真心知不妙，又化遁光出了天荒山，急急搜尋，在三處山頭上找到了玄宗四奇的其中三人。
三人皆昏迷不醒，素還真一一查驗過傷勢，發現三人皆有受陣力反沖之象，尤以其中一人最為嚴重。素還真與四奇曾打過一次照面，識得這受傷最重的乃是四奇之中的墨塵音，其餘兩位則是金鎏影和紫荊衣，卻獨獨不見四奇之首赭杉軍。
素還真為他們三人一一灌入真氣，簡單調理他們體內氣機，不多時，傷勢最輕的紫荊衣蘇醒過來。
素還真安頓好另兩人，問紫荊衣：“敢問前輩，此地發生何事？”
紫荊衣看過金鎏影和墨塵音的狀況，才搖頭道：“你問我，我也只能說不清楚。無量周天陣從未出現過反噬之象，待我反應過來時已被陣力沖暈過去，至今方醒。我還想問你六禍蒼龍如何了呢。”
素還真道：“已不在天荒山中。”
紫荊衣蹙眉，神色間盡是不解，他原本執着一把羽扇，如今也不知失落在何處，環抱雙臂沉思半晌，道：“思來想去，周天陣會生異，只可能是因墨塵音将天荒山脈中原本殘餘的大陣之力導入了陣中。啧，我這個小師弟最是精研陣法，結果淹死的總是會水的，還把我們一道拖下了水……”
素還真道：“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天荒山中大陣劣者也曾見識過，其陣力與天地自然相合，想來與道家陣法應不存在明顯沖突才對。墨塵音前輩會思及導陣力入無量周天陣，想必也有此考量，為何會出差錯，其中關竅或許還有待查證。”
“不論原因為何，結果就是這樣。”紫荊衣一攤手，“如今六禍蒼龍去向不明，我等的任務也算失敗了……咦，怎麽不見赭杉軍？”
“我來之時已不見奇峰道眉。”素還真道，“想來六禍蒼龍要走，并沒有挾持人質的需要，赭杉軍前輩不在，說不定是尾随六禍蒼龍而去了。”
“我來看看。”紫荊衣道。四奇同修，彼此之間有特殊感應聯系，他閉目凝神，試着感知赭杉軍下落。素還真在旁觀視，只見他神色漸趨凝重，過了一會兒睜開眼來，搖頭道：“不行，找不到。”
素還真問：“可知原因？”
“若不是他自行阻斷感應，就是……他人不在苦境。”
紫荊衣說這個推測的時候顯得頗為猶豫，赭杉軍若當真不在苦境，又會在哪裏？對此素還真也給不出答案。如今天荒山蒼龍已去，留在此處已沒了意義，他與紫荊衣一商量，決定先将昏迷中的兩人帶回琉璃仙境，交由玄真君看顧。
回到琉璃仙境，卻不見玄真君，連照世明燈也不在。八趾麒麟一個人等在仙境裏，見了素還真，便轉告黑暗道出了狀況，照世明燈與玄真君一同前往查看了。
素還真問清照世明燈離開的時間，再将紫荊衣所述無量周天陣出問題的時間與之對照，心下已有了猜測。他與紫荊衣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赭杉軍若是尾随六禍蒼龍而去，人又不在苦境，莫非是經由黑暗道去往了道境？
兩人皆感大有可能，但緣由呢？玄宗六弦留在道境着手恢複地氣一事，與前來苦境的四奇之間已多年沒有聯系，道境如今的狀況就連四奇也不得而知。如今蒼龍出山，又有何事需要前往道境一行？
幾人思來想去，并無結論，素還真安置好三人，出來與仍是屈世途打扮的八趾麒麟稍作交待，便又要離開琉璃仙境。
八趾麒麟喚住他道：“從汗青編出來這麽久，也沒聽你問起談無欲去了哪裏，這麽放心？”
素還真停下腳步：“說到這個，你還沒說過這身打扮究竟什麽意思。”
八趾麒麟眼一瞪：“素還真，你這轉移話題的功夫越來越糙了！”
素還真道：“談無欲去了哪裏，等他回來我自會向他本人詢問，你還是先說說自己的事吧。”
八趾麒麟嗤笑一聲：“你倒是不怕他回不來。”
素還真道：“他若回不來，他要做的事就失敗了，而我從不懷疑談無欲對成功的執着。”
八趾麒麟覺得再跟素還真說下去他會莫名其妙被氣死，“哼”了一聲，索性扭頭不理了。素還真卻還沒打算放過他：“那麽，我的問題呢？”
八趾麒麟怒道：“你不是聰明絕頂？自己猜去！”
素還真又問：“那四盞燈究竟代表了什麽？事到如今，可以告訴我了吧？”
八趾麒麟道：“留着問你的好師弟去！”
當日他們有約在先，只要素還真治好談無欲的傷，八趾麒麟就把實情對他和盤托出。可誰都知道這約定根本是一紙空文，八趾麒麟避而不談，素還真沒時間與他消磨，便也不再多作糾纏，轉身向門外走去。
八趾麒麟問道：“哪兒去？”
“魔域。”素還真邊走邊說，“一會天魔。”
此時的萬聖岩，七重臺上，自稱一頁書的狂人已打坐數日。他身後一方山壁，壁上以遒勁筆法刻着四行字：有枯有榮，有生有死，死既必然，生何以為。
七重臺下，大日殿聖尊者一步蓮華靜靜伫立，面朝着那人背後山壁上的刻字，維持着漫長的沉默。
那狂人忽然開口道：“一步蓮華，這幾個字，你看了這麽多時日，看出什麽了？”
“我所看者，并不是字。”一步蓮華手拈白玉天珠，溫言道。他雙目如常輕阖，并未睜開，說未“看字”倒真是不假。
那人卻似毫不在意他那雙眼睛是閉着的還是睜開的，只問：“那你在看什麽？”
一步蓮華道：“我看字，字看我，我看我，三者之間有何區別？”
“并無區別。”
一步蓮華卻道：“自有區別。”
“區別何在？”
一步蓮華道：“我看字，相由我生。字看我，我由相生。我看我，相我不存，而萬法生。”
“既是相我不存，萬法生不生，你如何知道？”
“我不知道。”
“說來說去，都是廢言。”那人嗤道。
“你是誰，你可知道？”一步蓮華問他。
那狂人道：“我是百世經綸一頁書。”
一步蓮華又問：“若我說你不是百世經綸一頁書，你還是你嗎？”
那人道：“我自然是我。”
“那你又何必是百世經綸一頁書？”
“哈，好個相我不存！”那人大笑。
一步蓮華道：“數年前，也有一人在此面壁，你可知他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什麽？”
“癡迷。”
“哦，又是個勘不破的。”
“你可知此人如今何在？”
“一步蓮華，你太喜歡提問了。”那人不耐煩了，“要講便講，何必啰嗦！”
一步蓮華道：“此人如今在雲鼓雷峰，因犯一事，被殊印塔所禁。”
“與我何幹？”
“你若是一頁書，應可帶他出雲鼓雷峰。”一步蓮華說道。
那人又是一哂：“想讓我去雲鼓雷峰救人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
一步蓮華道：“非是救人，而是了一段緣法。”
“救人或是了緣法，皆是相。”那人譏諷道，“一步蓮華，你着相了。”
一步蓮華點頭：“我本在相中。”
那人哈哈大笑：“你在相中，又何來相我不存！一步蓮華，點化別人之前，先點化自己如何？”說完化作一道金光，出萬聖岩而去。
一步蓮華手拈法指，面朝石壁，仍是那般莊嚴面貌，對着空無一人的高臺淡淡道：“相我不存，便是大解脫。一步蓮華天命在身，尚不得解脫，便只好着相了。”說完再度望向那壁上留字，眉目舒展，微笑道，“一頁書，我等你回萬聖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