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目的

“我有個同梯,在他還是個熊孩子的時候,曾經擺弄過一個盆景。”永恒時間裏,談無欲對自稱棄天帝的白衣男子說。

就在剛才,這家夥才從一團模糊的虛影化成一個有鼻子有眼的人樣,金銀雙瞳,銀發及地,英俊的面容和高貴的裝扮在在彰顯他不凡的來歷。

他問談無欲:“你覺得我是什麽呢?”

談無欲想了很長時間才緩緩開口道:“我有個同梯,曾經擺弄過一個盆景。”

那個盆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削得像線香一樣細的木棍搭建的亭臺樓閣,裝在一個面碗大小的水晶球裏。還是個小屁孩的素還真朝裏頭灌了些稀奇古怪的道法,那水晶球裏的盆景于是有了一套自成一格的天候循環,有日升月落、四季變遷。

看着有意思,其實就是個擺設,後來素還真又對別的事情着了迷,就把盆景擱下了,很長一段日子沒再見過,也不知道随手塞在了哪個角落裏。

再想起那個盆景來,是半鬥坪長了奇怪的蟲子。從沒見過的飛蟲,很小,五六只湊到一塊兒才能趕上一顆粟米粒大,吸血,喜歡成群結隊行動,往胳膊腿上蹭一下就是密密麻麻一片紅疙瘩。有小半個月,半鬥坪裏一片雞飛狗跳,八趾麒麟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全燒了,把那些神出鬼沒的小蟲子都燒個幹淨。後來還是素還真想辦法,配出了一種味道極其驚悚的藥水,用道法灑出去,把整個半鬥坪都澆透,毒死了所有蟲子。

追根溯源的時候,就找到了那個盆景。

水晶球破了一個洞,裏頭的世界跟談無欲最後一次見着它時已經很不一樣了。石頭堆成的山上爬滿了奇形怪狀的藤蔓,河流改了道,樓閣破損了好些,有一片地被水淹成了湖,水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蟲子屍體。

那時候他們才知道,原來蟲害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八趾麒麟發了好大的脾氣,素還真自知闖禍,乖乖認罰,連帶着談無欲也跟着遭殃。

“你說,這種人是不是很欠揍?”談無欲帶着點追憶的神色說。

棄天帝道:“太陽創生,不愧是燭照的一點靈氣。”

談無欲不置可否,又道:“飄在時間洪流裏,看着那些來來去去的光脈,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想,若然我們的世界也是別的什麽人做出來的一個盆景,生出人類和百獸這般朝不保夕的生命也就罷了,意外誕生擁有強大力量的龍,保不齊也是要惹人嫌的。”

“你們喚作‘龍’,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些‘蟲’,嗯,應該說連蟲也稱不上。”棄天帝道,“但這樣的東西竟然生而具有混沌之力,這就讓他們不怎麽愉快了。”

“所以他們——也就是我們稱之為‘神’的那些家夥把你送到了我們的世界,就像噴灑在半鬥坪的藥水一樣,你被造出來,就是為了消滅那些不該存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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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造出來……這種說法我不喜歡。”棄天帝淡淡一笑,“這就是你的結論?”

談無欲搖頭:“是瞎猜,不是結論。比連蟲都算不上的東西更加渺小的我,實在沒什麽本事随便給你們這些大人物下結論。”他挑眉望向棄天帝,“如何,猜對了幾成?”

“一半。”

“啧,才一半。”談無欲咂了咂舌,“錯的那一半是?”

棄天帝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那毒死蟲子的藥水用完了嗎?”

談無欲道:“還剩一些,太難聞,又不好随便倒掉,被我那同梯挖個坑,連瓶子一并埋了。”

“哦,那盆景呢?”

談無欲想了想道:“師尊說,造物乃天地之能,凡人為之,會牽扯上背不動的大因果,嚴令禁止我那同梯再幹類似的事,那盆景也就被他老人家拿去毀了。”

棄天帝略一點頭:“你覺得我是那瓶被埋起來的藥水。”

“你不是嗎?”談無欲揚眉。

棄天帝笑了:“他們倒是想把我埋掉,能徹底銷毀最好不過,可我讓他們失望了。”

“看來你的本事超出了他們的預計。”

“那倒也不是,我只不過是給自己留了一條活路,放過了兩條龍。倒是沒想到你口中朝不保夕的人類竟然有本事弄死了其中一條。”

談無欲稍加思量,便道:“看來另一條會突然自天荒山中消失,是你幹的了。”

“或許吧。”棄天帝道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我還以為神是無所不能的。”談無欲每次說到這些造物主,并不見什麽恭敬神态。對他這種态度,棄天帝倒是頗為欣賞:“對于你們的世界來說,他們幾乎無所不能。可他們給自己立下了太多規矩。”

“不得幹預任何一個世界自行運轉,所以他們不能親自動手除掉礙眼的龍。”

“是啊。”棄天帝說,“毫無意義的規矩。”

“所以他們只好暫時找個地方把你關起來。”談無欲環顧了一遍四周,“這個永恒時間,倒是越來越像個沒有栅欄的牢籠了。”

棄天帝收起羽翼,仰頭望着與腳下景致一般無二的天空,淡淡說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等到這麽一個契機。”

又是“契機”!談無欲眼一沉,方才說故事時那般悠然神色瞬間消散一空。心思沒來由地被這個詞牽扯着。他陰沉着臉問棄天帝:“說到底,你挖空心思去到苦境,究竟是為了什麽?”

夜風習習,帶着沁人的涼意。素還真點了一根蠟燭,坐在園中,執着一卷舊書慢慢地看,看了很久也沒有翻過一頁,也不知是在走神還是在打瞌睡。

黑暗裏走出一個人影,輕飄飄地走到月門邊,一身如墨的衣衫幾乎要融進夜色。素還真背對着那個身影,卻像是背上長了眼睛,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般适時開口道:“閣下來得急了。”

棄天帝停下來,足不沾地,負手道:“素還真,我問你,另外半顆龍心何在?”

“龍心?”素還真略顯訝異,又苦惱道,“劣者好像沒聽說過這種物事,閣下或許應該找條龍去問問。”

“是嗎?”棄天帝淡淡道,“好,那現在就開始你的挑戰吧。”

“且慢。”素還真不緊不慢地喊停,“既說‘另外半顆’,可見閣下已經掌握了半顆龍心。龍心長什麽樣子,素某着實好奇,可否借我開開眼界?”

棄天帝無所謂地一擺手,半粒金珠虛懸在夜色中。素還真依然沒有轉身,卻仍像是看清了,點頭道:“原來這就是龍心,看上去跟普通的金彈子也沒什麽區別嘛。倒是會發光,可惜暗沉了些。”

“被這個世界的地氣污染了。”棄天帝收回金珠。

“原來如此。”素還真了然,“看來還是從地底下挖出來的,辛苦了。”

棄天帝不準備跟他讨論龍心的來歷,說道:“還有別的心願嗎?如果沒有,開始吧。”

“且慢。”素還真再次喊停,“還沒說好規矩,怎麽就開始?既是挑戰,怎樣也該先講好如何判斷輸贏吧。”

棄天帝道:“我之雙足落地,算你贏。”

“期限呢?”

“七日為期。”

“好,你輸了。”素還真宣布。

“嗯?”棄天帝低頭一看,腳下憑空多出一個金閃閃的“地”字,雖是虛畫的光影,卻嚴絲合縫地貼在他足心下方。

棄天帝将那光影掃去,面不改色道:“小聰明,不算。”

“唉。”素還真輕嘆一聲,“我就知道會這樣,輸不起就翻桌,風度呢?罷了罷了,既是輸贏,我也不耍這些小聰明,就堂堂正正贏你。不過規矩得由我來定,閣下已經占盡優勢,應當不介意出讓這一點小權益吧?”

“随意。”棄天帝無可無不可地說。

素還真道:“在我說規矩之前,有一件事還要請閣下先替我解惑。”

“何事?”棄天帝問。

素還真道:“素某百思不解,閣下這樣的人物沒事跑到我們這種鄉下小地方來,還執意要尋人向你挑戰,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棄天帝的目的,這是素還真幾天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這個問題原本或可在天荒不老城得到答案,如今答案卻只能由他自己抓着為數不多的線索拼湊。這個從天而降的強大敵人擁有不可估量的實力,他不知道他的來歷、背景,捉摸不透他的性格、好惡,能作出的推斷也就極其有限。

他見過他殺人,知道人命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不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那種無足輕重,那樣的人實則總是享受着輕賤人命的樂趣,而在他這裏,既無輕賤,也無尊重,不值一提罷了。

他不是殺手,不是陰謀家,沒有野心,也不存心病,和平或是戰亂,膺服或是抗拒,對他來說或許都不存在差別。他不介意随手殺掉一百個人,也不介意随手治好一個人的傷,他手裏的東西都可以随意示與人看,因為他并不擔心有人能從他那裏奪走任何東西。

素還真自人形師口中聽過那些創世傳說,知曉自己所在的世界只不過是萬千塵沙中的一粒。對于這個世界,或許與那屠龍的神祇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棄天帝無疑是高高在上的,是規則的制定者,而非游戲的參與者,大概也從不屑于參與到微末而無聊游戲中去。

這樣的存在,為什麽會來到這粒塵沙中,為什麽要親自開啓一場游戲,親身參與其中?他要的是什麽?這個世界裏,有什麽是足以吸引他,卻又是連他這樣的存在也無法輕易掌握的?

燭光搖曳,清風徐徐,素還真背對着棄天帝,剖析道:“我想來想去,我們這裏能讓你看得上眼的特産,龍、優藍琴和天君絲、混沌之響、太陰火種、燭照之力,無非這幾樣吧。”

棄天帝總是有着不錯的耐心,似乎很有興趣等他把話說下去。素還真接着道:“我想,應該不是龍。”

“當然不是龍。”永恒時間裏,談無欲面對着另一個形态的棄天帝,同時也在分析着,“龍是你的保命符,你可舍不得動它們一根毫毛。”

琉璃仙境裏,素還真說:“盡管你似乎想找龍心,但兩尾活龍放在那裏你卻絲毫不感興趣,否則應該早已經找上它們了,可見你的目标不是它們。那麽,天君絲和優藍琴呢?”

談無欲道:“也不是天君絲和優藍琴。”

“優藍琴和天君絲已被送至永恒時間,你的目的若是它們,那就來晚一步了。”素還真略表遺憾地說,“若是想要這個,你可以追到永恒時間裏去找找看,說不定有譜。”

談無欲就在永恒時間裏,瞥了一眼置在一旁的優藍琴道:“優藍琴已經在你手裏了,天君絲不在琴上,想必是被你拿了去。若你的目的是優藍琴和天君絲,坐在這裏等就好了,根本不必去到苦境。”說着聲音沉了下來,“混沌之響嗎?”

“混沌者,天地初開之前的蒙昧不明,也是萬物化無之後最終的形态。”素還真道,“混沌之響倒是很強大的力量,深具引起你興趣的潛質。”

“但你并不想要混沌之響。”談無欲冷靜地說,“否則你何必拆下天君絲呢?再說了,倘若你要的是這個,一句話,素還真開開心心拱手奉上,想拿多少拿多少,絕無二話。”

素還真道:“說到這混沌之響嘛,雖然也算這裏的特産之一,但這寶貝我們也不是那麽舍不得。只要你有辦法不傷及地氣,将之取出,素某樂見其成,實不必不好意思開口。”他等了等,見棄天帝并無反應,又道,“看來推銷不出去,遺憾。以上全不是,那就只剩下……”

“太陰火和燭照之力。”談無欲道,“太陽太陰,此二者并不需要分開來看,皆是神明留在這個世界的一分靈力。你既不是神,又要将自己立到神的對立面,想要得到它們也就不難理解。”

“太陰火已被優藍琴盡數吸收,在這裏你是尋不到了。”素還真道,“至于燭照之力,深入地氣之中,鎮壓着混沌之響……”

“你想要燭照之力,素還真是斷斷不肯讓你輕易拿走的。”談無欲作下結論。

棄天帝聽到這裏,微微笑着道:“哦,那你們要怎麽阻止他呢?”

“‘他’?不是‘你’嗎?”談無欲察覺到這個奇怪的用語。

“你說對了一件事,他的目的确實是燭照之力。可若将他的目的與我的等同,那就錯了。”棄天帝沒有糾正用詞。

談無欲道:“麻煩用我們這些凡人也能聽懂的方式把話說明白,別扯過去未來那一套,神叨叨的聽不懂。”

棄天帝置若罔聞,只道:“比起這些,你更應該關心的是如何阻止他吧。”

“這件事素還真自會操煩,我人在這裏,想也是白想。”

“那你不如想想,你口中的素還真會怎麽決斷呢?”

琉璃仙境裏,素還真仍是背對着棄天帝,問道:“閣下是一定要取燭照之力了?”

棄天帝道:“是啊。”

“即便此舉有可能致使混沌之響再無約束,進而讓四境全數崩毀?”

“那與我有何幹系?”棄天帝全不在意。

素還真沉默半晌,才又說道:“有一事我深感好奇,你若要取燭照之力,放眼整個苦境怕是沒人有能力阻止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一定要找人向你挑戰呢?”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棄天帝問道。

“就是想不明白呀。”素還真說,“若說是為了給我們一個自救的機會,那顯得你太好心,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若我說的确如此呢?”

“這麽……理由呢?”

棄天帝道:“我答應過一個人,做任何一件事前,都給對方留一次機會,倘若對方把握住了,我或許可以考慮改變主意。”

“原來你還看重承諾。”素還真有些意外。

棄天帝道:“有的信約有價值,有的沒有,我只看重有價值的那些。”

“對你來說,怎樣的信約才算是有價值?”

“很簡單,只看承諾的對象對我來說有多少價值。”

“這就麻煩了。”素還真嘆氣。

“哦?”

“我等凡人對閣下來說想必是沒什麽價值可言的,那我怎麽知道我定下的輸贏規矩你一定會遵守呢?”素還真道。

“你不必知道。”棄天帝說,“因為就算我不遵守,你也毫無辦法。”

素還真只好點頭:“那倒也是。事到如今,似乎只能相信你的人品了。”

“說你的規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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