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開局
永恒時間裏,談無欲心念一動,想到了什麽。棄天帝所說的“契機”二字,一直在他腦海中往複盤旋,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在意這兩個字,直到現在。
他想,素還真會如何做呢?整個苦境,沒有一個人有可能是棄天帝的對手,哪怕去的只是一個分身,那也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較量。就算苦境所有高手聯起手來,能傷到棄天帝嗎?難。但在他們的世界,又确實存在足以對付棄天帝的力量……
他猛一擡頭,凝視着棄天帝,一字一頓道:“為何是永恒時間?”
“總算想到了。”棄天帝那雙異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他血色盡褪的蒼白面容。談無欲惡狠狠地道:“被神囚禁在永恒時間?根本不是!你見識過混沌之響的威力,曾經,屠龍之戰的時候,巨龍之力與當時被禁在永恒時間的優藍琴産生了共鳴,是那股力量将你拉進了永恒時間!”
棄天帝承認道:“對了,接着說。”
談無欲道:“混沌之響的力量對你來說是個威脅,于是優藍琴一到手,你就急忙将天君絲取下。對那力量,你該是深深地忌憚着才對。”
“那是連燭照和幽熒都深感頭疼的力量。我能殺龍,卻拿它們力量的源頭毫無辦法,甚至于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被那力量同化。”棄天帝再度肯定了他的判斷。
談無欲又道:“一個照面,你已經受到了影響。去往苦境那個黑影,就是你被混沌之力影響的那部分。”
“可以這麽講。”棄天帝說。
“如果混沌之響脫出燭照之力的制約,四境崩毀,會怎樣?”談無欲問。
棄天帝道:“不是如果,是必然。你們沒有辦法消滅這種力量,燭照之力會耗損,混沌卻是無止境的,一旦你們的世界被它摧毀,混沌之響不會消失,它會擴散到無盡虛空中,最終吞噬一切。”
“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
“所以你取燭照之力,是為自保。”
“總要為自己做點打算。”
“而素還真總能想到,窮極整個苦境之力也未必能自你手中保住燭照之力,卻有一個可能,或有一試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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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什麽呢?”
“引出混沌之響,再度開啓永恒時間。”
“悖論。”棄天帝指出這個想法的矛盾所在,“一旦引出混沌之響,你們的世界也就完蛋了。”
談無欲道:“只要燭照之力還在,他會想辦法将之再度鎮壓——至少可以這樣假設。”
“即便如此,要引出混沌之響談何容易?”棄天帝反問。
“對別人來說不容易,對他來說卻是輕而易舉。”談無欲說着,腦海裏一時之間全是素還真的模樣。
琉璃仙境中,素還真道:“我的規矩也簡單。你來殺我,素還真人頭落地,算你贏。”
棄天帝一笑:“這條件聽起來有點蠢。”
素還真道:“別急,還有一項。素還真不是那麽好殺的,若是殺錯了,算你輸。”
棄天帝點了點頭:“這還有點意思。接下來,你是不是該問我現在要不要殺你了?”
“閣下既然說了,那我就從善如流地問一問吧。”素還真笑道,“現在,眼前的我,你殺是不殺?”
“不殺。”棄天帝一揮袖子,扇起一陣風,那背對着他侃侃而談的素還真就像紙糊的一般,被風刮得歪倒在地。
那倒在地上的真是個紙糊的假人,穿着素還真的衣裳,假發上端整地束着蓮冠,只不過面朝上翻倒過來,露出的卻是一張翻眼珠吐舌頭,充滿童趣的笑臉。
素還真的聲音仍在自那假人身上傳來,只聽他道:“哎呀呀,這就被拆穿啦,我還指望能贏得輕易呢。既是如此,那就有勞閣下來尋素某吧。”話音落下,假人身上的一點靈息随之抽離,苦境大地上,東西南北中,各有一處出現了素還真的氣息。那是與燭照之力同源的一點靈力,別人或許認不出,棄天帝卻認得,他笑道:“疑兵之計是嗎?”身形五分,瞬間化出五個一模一樣的棄天帝,向那五處方位而去。
永恒時間裏,談無欲溘然閉目,仰天長嘆一聲,慘笑道:“契機,契機,好一個契機!我一直在想,素還真那樣的人,什麽人什麽事能真正殺得了他……卻原來,是我引發了這個契機……”
他道:“若我不執意開啓永恒時間,便不會把你放入苦境,他就不會行險,也就不會出錯。”
一路行來,他步伐堅定,從不曾有過遲疑,這一刻,在這陌生的環境,面對一個莫測的對手,卻控制不住地顯出了一絲孩童般的無助。他心慌意亂,也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棄天帝,聲音放得很輕,生怕驚動了冥冥中書寫命運的力量一般,喃喃問道:“……他會出錯,是麽?”
他沒有聽到棄天帝的回答,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是意識體,本不該有心跳聲,他卻清楚聽到了,擂鼓一樣,一下重似一下,跳得要從腔子裏突出來。
這個念頭一起,就再也按不下去。素還真會出錯,百般算計,最終會将自己陷于死地,而親手導致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談無欲。他做的這一切,原來根本不是在救素還真,他親手将他推入絕境……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可以是這樣??
他覺得窒息,空蕩蕩的永恒時間裏突然多出來一片粘稠的泥沼,他陷在裏面,泥漿從四面八方湧來,要将呼吸和血液都從他身體裏擠壓出去。
心底洞開一片黑色的荒原,邊界清晰,飛快地擴張着,意志鑄成的牆一圈圈朝裏塌陷,磚石被成片吞沒,無聲無息。他看不見前方,聽不見四周,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碎裂,碎片也被吞沒,同樣無聲無息。
他知道這是什麽,攫住他的東西名為“恐懼”。
他從未如此恐懼過。
不該有的冷汗滴落下來,疏于修剪的指甲掐進手背,掐出了血,順着分明的指骨淌下。他瞪着虛空中的某一點,掰斷了一片指甲,對自己說,談無欲,冷靜!
冷靜,不要被人帶偏思路,幹擾判斷。
仔細想想。不要去想那些因果,不要嘲笑命運,沒有意義。
別走彎路,別做無謂的事情。
想一想……沒有人比你更了解素還真。你知道他會怎麽做,只有你知道,而不是棄天帝,不是任何人。
對,好好想想,你應該知道……
他深深吸氣,跟那片黑色的荒漠争搶一些殘破的碎片,在心裏一點點拼回素還真的形貌。如玉的容顏,睿智的眉眼,素色的長發,筆挺的身姿,這樣一個人,手執拂塵站在那兒,遙對着千裏江山,半是堅毅,半是溫柔。
那是他引以為傲的人,是他的一份夢想,是他放不下的執着。他看着那人回過頭來,對他微笑,那笑容砰地一下爆碎開來,散成無數碎片,每一片都在對他微笑,被哪兒來的風一吹,四散飄飛,淡去無形。
他神思忽地一清,猛地站起,噴出一口血來,豔麗的紅色落進一成不變的白光,歸入虛無。他擡起滿是創口的手背,擦拭唇邊并不存在的血跡,那些創口都愈合起來,他背脊挺直,像一杆紮在岩石裏的槍,垂挂耳後的蓮穗長纓般微微拂動。
他問身後的棄天帝:“故意誤導,什麽意思?”
“哦……”棄天帝拖長了聲音,意味深長地笑了,“我誤導你了?”
談無欲放緩呼吸,起伏的胸膛漸趨平靜,他轉過身,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那幾乎已被脆弱攻破的臉孔再度覆上一層堅冰。他冷冷道:“我為什麽要去想素還真會怎麽做?他做他的,與我何幹?”
“沒有關系嗎?”棄天帝反問,“若是沒有關系,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這裏,自然是來做我要做的事。”談無欲道,“我要做的事,與他也沒有關系。”
“哦?你當真這麽想?”棄天帝再問,異色的雙瞳中流動着殊異的光彩,一側明麗,一側陰冷,“你會害死他,包括他在內,很多人都會因你一個輕率的決定而失去性命,你當真不怕?”
“我怕。”談無欲毫不遲疑地說,“你無法想象我有多害怕。可,那又如何呢?他選擇相信我,我為什麽不可以相信他?因果,從來都不是不可逆的。”
棄天帝靜靜看來,談無欲淡然回視:“我不用知道他會怎麽做,素還真那個人,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一定會活下去,但凡他還是素還真,他就不會臣服于命運的嘲弄。就算有萬一,他力有不逮,”他風輕雲淡地笑了笑,說,“還有我。”
這一刻,他真正藐視了冥冥中主宰着生死成敗的那一切,他不再想能不能成功,會不會失敗,這些對他來說不再有區別。他一步步走到這裏,不是為了懷疑,不是為了後悔,只是為了在将來的日子裏,可以繼續一步步走下去。
不必停步,不必回頭。
棄天帝點了點頭,左眼中沉郁的藍色漸漸褪去,幻化出與右眼一般輝耀的金光。他說:“很好,從現在起,你才有了與我一談的資格。”
苦境,棄天帝同時出現在五個方位上。
東面——翠環山。
西面——不歸路。
南面——百棺機密門。
北面——是非小徑。
中央——雲渡山。
五處靈氣,五個素還真,每一個都可能是假的,每一個都可能是真的。
“故布疑陣。”棄天帝再度踏上五蓮臺,一池蓮花依舊如墨,那盛着黑灰的茶盞已被收走了。素還真沏了一壺新茶,推過一杯,請他坐下,棄天帝沒有坐,也沒碰茶杯,他甚至沒看素還真一眼,袖風輕掃,五蓮臺就碎了。五蓮臺碎成灰,素還真坐在灰煙裏,面前一桌完好,杯盞安然。
棄天帝道:“素還真,這個主意不夠聰明。”
素還真自己喝了一口茶,握着杯子擡眼:“哦,怎講?”
棄天帝一指點出,無形殺氣就已到了他面前,這才道:“五個一起殺,平局,虧的是你。”
“那也要你能五個一起殺。”素還真全然無視那逼命的危機,垂下眼,再喝一口茶,“你不能。如果能,我已經死了。”
棄天帝微微一笑,那道殺氣就凝在素還真面前一寸,沒有再進,甚至沒有摧斷素還真一根毛發。
他的确不能。
翠環山上的這個素還真,很好殺,只要他再進一寸就是死人一個,但他若要遵守游戲規則,就得同時殺掉五人,那就需要五人都同樣好殺。
現實并不是五人都同樣好殺。
百棺機密門裏也有一個素還真,他端坐在百棺環繞之中那個原本插過他本命金葉,後來又插過太古神器的地方。棄天帝一踏進百棺機密門,他就失去了蹤影。
百棺擾動,是機密門中陣法啓動,棄天帝淡淡一瞥,漠然道:“無用之功。”手一揮,那些精鐵鑄就的棺材就一齊爆裂。
可爆裂開來的碎片還在擾動,陣法依舊存在,他要再破這些碎片,甚至直接毀了百棺機密門,都很簡單,舉手之勞而已,但時間差已經有了,翠環山上的棄天帝已經需要等待。
而遠在是非小徑,情況就更加複雜。
是非小徑同樣有一個素還真,一個棄天帝,那個棄天帝同樣點出了一道殺氣,停在素還真喉前一寸。
那道殺氣卻消弭無形。
素還真身前隐約立着一道屏障,這道屏障不會阻擋任何東西,卻将他點出的殺氣吞沒進去,不知消化到哪裏去了。這裏似是存在着一處時空的扭曲點,任何力量灌入其中,都會不知去向。
棄天帝來了興致,望着虛空中某一處,問道:“何人在此?”
虛空中傳來一個聲音道:“天魔。”
“天魔?”棄天帝看向素還真。素還真熱心解釋道:“魔界之主。這地方叫是非小徑,乃是魔界入口,魔界的地盤自然歸魔界的人管。”
“魔界啊。”棄天帝微笑着,袖風微揚,又是一道殺氣騰起,直向半空中逼去。這一次,那殺氣沒被吞沒,是非小徑上空爆出一團血霧,一個渾身湛藍的不世身影自血霧中降下,雖是受創,卻仍是威風不減,氣态萬方,正是魔界天魔。
可他一出現,卻沒有威風不減氣态萬方地對上棄天帝,而是撈起素還真,化光就走。棄天帝“咦”了一聲,推出一掌,這掌力比他至今為止耗費過的所有力氣加起來都大些,卻如泥牛入海,虛虛渺渺地飄開老遠,什麽也沒能打着。
這是非小徑竟是整個被從苦境中切離出去,也未再連着魔界,飄在未知的空間裏,成了一處孤島。
不歸路上,棄天帝稱贊道:“妙,這招很妙。”他一分為五,力量也随之分散,他并不以此為意,五分之一的棄天帝依然遠遠勝過人間任何力量。可若是完整的棄天帝,哪怕仍是那麽不經心的一擊,也足可要魔界之主的命了,斷不會給他切離是非小徑的機會,五分之一的棄天帝到底還是有些疏忽大意。
但那又如何呢?棄天帝道:“是非小徑不是永恒時間,若是指望用它困住我,就太天真了。”
素還真看也不看凝在面前的那道殺氣,端坐在地,膝上橫置一劍,正是紫虹神劍,這姿态,正與當日優藍歷境之外獨坐山頭時一般無二。
棄天帝微眯起眼,看着那把劍:“這是你的劍?”
那日他截下素還真,後者并未佩劍,他沒見過這把劍,但這把劍卻給他一種熟悉的的感覺。他望着那劍,目光更幽深幾分,忽然又笑了起來:“愚蠢。”
那道殺氣向前半寸,素還真衣領便被撕破,棄天帝道:“兩處延宕,還有三個。你是在告訴我,真正的素還真不在這三個之中嗎?”
這是正向思維,若是素還真在這三個之中,仍可被輕易殺除,保下另兩個就毫無意義,而若不在,殺了這三個,就是棄天帝輸了。
正向思維,卻未必是正确思維。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兵不厭詐這般淺顯的道理稚齡學童都能說上一二,棄天帝又怎會不知?
橫豎都是一賭,賭這三人之中就有真正的素還真,贏面仍是大的。
除非還有後手。
殺氣進半寸,一句話的功夫,這一點時間能生出什麽變數?棄天帝卻見眼前紫芒一閃,素還真手裏長劍出鞘,劍柄之下連接着的卻不是劍身,而是一道金色矛尖。
燦然金光迎上那道殺氣,兩相一撞,齊齊震開。“哦。”棄天帝恍然,已知那熟悉感自何而來。素還真退開數丈之遙,執矛在手,遙指向他。他點頭道:“原來這東西在你手裏。”
他當日用以将巨龍鎖在血海的神兵,其上附着的是他自己的力量,素還真這一手,當真叫做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既然是他的東西,他要收回來理應不費吹灰之力,棄天帝也不多言,手一擡,神兵振動,素還真幾乎拿不住。
素還真卻也沒有強要拿住那矛,五指一松,那金色矛尖就飛了出去。他與棄天帝之間相隔數丈,金矛劃過一道弧線,飛向棄天帝平攤的手掌。
就在飛至弧頂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一條紫色巨龍不知從何處出現,龍口一張,穩穩銜住了那支金矛。耀光四起,光芒中龍身消退,天策真龍戰甲加身,手執金矛,一身昂然威赫不斂分毫,怒對棄天帝。
那金矛執在他手裏,卻比在素還真手中穩當許多,棄天帝見此情形,也懶得再取,眯眼看他道:“一條死龍,來做什麽?”
天策真龍哈哈大笑,舉矛向天,龍鱗環繞矛尖,寸寸延伸向下,化作矛柄。
“機會難得,逆天!”
“你猜,五分之一的棄天帝實力仍在任何一人之上,對比真龍又如何呢?”翠環山上,素還真喝完了一杯茶,放下茶杯。
棄天帝仍是微笑:“兩處,你猜我敢不敢賭?”
素還真點頭道:“你當然敢,可你數錯了。不是兩處,是一處。”
他話音一落,雲渡山四周梵音大唱,萬聖岩僧衆齊宣佛號,覆住雲渡山的蓮華瓣瓣散開,飛散成一天法光。法光之中,素還真穩坐一方山頭,中間隔着被如是我斬一劍劈開的深塹,遙對棄天帝。
“世事如棋,乾坤莫測,笑盡英雄!”
一個小和尚身披粗布僧衣,雙手合十,大袖飄飄,一步步踏上山來,那腳步似有千鈞之重,每踏出一步,整座山體便微微晃動。
棄天帝見了來人,也未驚訝于他小小年歲竟有如此修為,只道:“龍心,原來在此。”又覺一絲有趣道,“憑你,保得下素還真嗎?”
“加上我呢?”另一個聲音自對面山頭傳來,素還真身後亦有一人緩步走上,同樣力沉千鈞,只不過身形修長許多,黑灰長發,手中倒提一柄金色長劍,氣态沉穩間自有幾分狷狂。
“六道同墜,魔劫萬千,引渡如來!”
他上到山巅,一手按上素還真肩膀,平平一推,便将素還真推出了戰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