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瀚海原始林
談無欲尋思片刻,點頭:“這個地點選得不錯。北武林,群山之間,幅員遼闊,杳無人煙,是動手的好地方。”說罷又随口道,“你好像不曾問過我究竟準備如何行事?”
素還真道:“不需要。”
“哦?”
素還真一直繃緊的神色松了,一笑道:“你的本事,我還不清楚嗎?問那麽多,平白給你增添壓力。”
“若是你一兩句話就能給我增添壓力,我索性改名,不叫談無欲。”談無欲也輕快地笑起來,“不過我确實懶得說,不問正好。”
他們相視而笑,依然有默契流轉,然後談無欲抱起懷中這個素還真,與他略一點頭,就要離開。素還真忽然平伸一臂,擋住了去路,談無欲不解,擡眼望他,就見這片刻之間,素還真眉眼已歸于一片清淡。
他淡淡道:“拔劍。”
“……”談無欲沒有動作。
素還真手腕一翻,離鞘的紫虹神劍已在手中。他退後一步,手臂前移,锃亮劍尖點住談無欲咽喉。
他重申道:“談無欲,拔出你的劍來。”
談無欲喉間被利鋒點住,卻是毫不動容,只深深凝視着他,繼而垂目一笑,退開數步,将懷中的素還真平放在地上,再度站起時,太古神器也已握在手裏。
他站起來,眉間眼上的淡笑盡數斂去,面色清冷,長劍平指,劍尖一點冷光,遙遙對準素還真。
天光破開曉霧,将一樹雪白繁花染作燦金。素還真一身華服,金白相間,白發上束着金色蓮冠,雍容中自有高潔傲岸。談無欲黑袍翩翩,玄色輕紗随風拂動,發上流蘇垂落肩頭,灑脫間又見落落大方。
多年以前,他們也是這般玄黃兩分,裳黑的那個卻是素還真,着黃的那個反為談無欲。天玄地黃,雙分陰陽,實則他們從未真正在意過究竟誰在誰之上。
上古傳說中,太陽是一個黑色的圓,被白色的太陰環于其中。陽與陰,白與黑,明與暗,在世事流轉中被賦予了太多因人而生的意義,但在天地伊始之時,又何嘗有過分別?
本是一體,何來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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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見談無欲出劍,也不多話,劍花一挽:“日屬陽——”
談無欲劍尖下壓,手腕上翻:“月屬陰——”
素還真劍花落處,一點寒光疾射:“日月合璧誅百邪——”
談無欲劍氣彈出,接下寒芒,劍身抖動,亦是一點寒光傾出:“陰陽調配滅千魔!”
兩道劍芒彙作一處,沖天而起,一條筆直的亮線直入碧空,繁花飛灑,如雪飄落。
素還真爽朗笑道:“注意來!”踏步上前,手中長劍平伸,向上一挑。談無欲下盤沉穩,上身後仰,那劍尖擦着他下颌挑過,再矮身,劍氣橫掃。素還真腳下一點,騰空躍起,劍氣自他足下掃過,蕩起綿綿塵煙。他雙手平展,如鶴飛沖天,劍光鋪開,一時間漫天劍影,遮雲蔽日。
“妖氛邪魅掩三光!”
素還真吟道,人在劍中,便與劍氣合為一體。談無欲眸光一閃,已知他心意,周身氣勢一收,凝成一道精悍劍意,足下發力,人亦如劍般沖出,太古神器挾摧枯拉朽之勢指向素還真。
“一劍橫雲世無雙!”
太古神器橫空刺來,素還真含胸疾退,始終讓自己保持在那遞來的劍尖數寸開外。退出丈許,身形一轉,紫虹神劍絞住太古神器,再發力一蕩,将談無欲連人帶劍一同震開,劍光旋即剖出,自上而下,斬出一道分光裂影的氣芒。
“混元動氣分玄黃!”
談無欲淩空翩轉,身如飛燕,與那氣芒擦身而過,再閃身,倏忽已在素還真面前。四目相對,兩柄絕世神器正面交擊,砰然一聲脆響,火星四濺,清光冷冽。
“笑看紫電會青霜!”
素還真眼中閃過一抹笑意,旋即又轉成凜冽顏色,劍氣乍收還放,劍勢瞬間洶湧如潮。
“出似嚴風摧勁草!”
只聞兩劍交擊聲不絕于耳,叮叮咣咣,兩人貼身纏鬥,頃刻間已過十餘招。起初只是劍與劍的碰撞,後來劍勢越發揮灑開來,劍光潑灑,動如蛟龍掀濤,鳳舞斜陽,正是——
“騰龍起鳳天低昂!”
劍聲如嘯,遼遠悠長,直如龍吟鳳鳴。兩人鬥得酣暢,招來招往,式式生光。
忽然,漫天劍聲都止了,兩人錯身而過,劍鋒分錯,一分之隔,并無接觸。素還真站定,長劍斂芒,負于身後,周身氣息沉如凝滞深淵,清風四捲,揚不起他一寸衣袍。
“收時萬籁歸一寂。”
談無欲立定轉身,同樣負劍身後,卻是袍袖一張,那被壓下的萬般劍氣陡然爆發,化作獵獵長風,呼嘯着沖向四面八方。劍氣過處,草木低伏,天風肆虐,唯有他們立身這一處,宛如遺世獨立般,八風不動,曠古悠然。
“星垂平野見洪荒。”
談無欲緩緩念道。素還真唇角又是一揚,轉過身來,笑看談無欲:“明聖劍法的口訣,師弟記得熟了。”
“你也不差。”
兩人所念原來是當初創下明聖劍法時,一句句對出來的口訣。合着劍意,句句對來,那名動江湖的劍法便随着每一次交劍,每一句應接,有了雛形。
明聖劍法的劍意是宏大的,劍勢一起,便已意在天地。天地間,他們兩兩相望,那種仿似自亘古洪荒中便已存在的默契流轉心底。他們心意相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也知道對方想要的是什麽,這蒼茫天地,無盡時空,都可任他們往來馳騁,潑墨揮毫。
胸中蕩起的是快意,眉間舒展的是豪情,時光似是倒回了百餘年前,那時他們都年輕,風霜還沒來得及染白他們的發,劍在手,劍光抖開,盡是飛縱雲霄的少年意氣。
多好的時光,多好的劍,多好的一雙人。
終于有一絲風吹動了素還真鬓邊碎發,紛紛揚揚,在他耳畔傾訴過那一段缤紛歲月。素還真笑着問道:“接下來呢,也記得麽?”
談無欲微揚下颌,眸光凝成清淺的一線,揚聲道:“你記得,我自然記得。”
“好!”素還真颔首,再擡頭,神采畢現,一握劍柄,長劍自身後繞出,轉過一個劍花,手一松,紫虹劍徑自飛旋出去。他合身迎上,并指如電,時點時撥,那劍舞作一團流光輝耀,燦如白陽。
“大巧無鋒并日明!”
談無欲旋身舞劍,衣袂飄灑,劍走輕靈,動作看似很慢,劍光流動卻絲毫不慢,直如月下花開,無聲清麗。
“芙蓉照雪皓月光。”
兩道劍光再度交彙,這一次,卻不再是鬥。雙劍一并,劍勢相輔相成,一者璀璨,一者靈動,一經碰撞,又雙雙蕩開無邊正氣。這般配合,兩人都太過熟稔,這劍法的後半段一經施展,比前半段更加得心應手。攻守随時交換,陰陽盡可翻覆,沒有什麽是他們做不到的,沒有什麽是劍光不能及的。
這樣的熟悉讓兩人都是一陣心驚,時光匆匆而過,他們已有多少年不曾如此配合?便是面對棄天帝,交劍時也只得最後一式,但這招招式式卻原來早已刻入靈魂,一經喚醒,依舊信手拈來,宛如從未塵封。
心驚之後,便是了然于胸的平靜,平靜之中,又別有意氣激蕩。
“雨霁雲開長空碧。”
“海晏河清大風揚!”
好一場風雲際會!天風蕩開層雲,浩氣滌淨長空,世間所有陰霾、一切悲苦,在這樣的劍意中似都可被一掃而空,天地間唯餘一片澄明。
就在這清朗的天光之下……
“群邪辟易聖名顯!”
素還真長劍斜挑,輕輕一振,劍吟澄越,似是邀約。便有一柄劍斜過,與他手中劍交并在一起,劍意交融,劍光成倍亮起,清聖之氣充盈寰宇。
談無欲淡淡一笑。
“日月同光萬古長。”
劍氣揮出,一樹繁花被彌天劍氣倒卷上天際,如一道逆行的瀑布,頃刻間便将絢爛花海鋪滿了天空。
素還真收劍,紫虹神劍還回鞘中,背過身去。談無欲亦将太古神器收起,走到他身邊,彎腰抱起躺在地上的人。他們再次擦肩而過,這一次,素還真沒有再行攔阻,他只是說:“記住,最了解素還真劍路的人,永遠只有談無欲。”
談無欲踏着滿地落花,一低頭道:“最了解談無欲的人,也唯獨素還真。”
“記得回來。”素還真笑得溫柔。
沒有回音,腳步聲漸漸遠去,每一聲間隔都完全一致,那人一步步走遠,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堅決。素還真背對着他遠去的方向,孑然而立,身形筆挺,初升的朝陽照在他身上,在地上落下清淺的投影。
他忽然很想再看一眼那遠去的背影,轉過身,卻只見漫天繁花如雨,紛然落下,層層疊疊,遮斷了視線。他什麽也沒能看見,獨立在這花雨之中,飄揚的花瓣沾滿了他的發,落了滿肩。
花雨落盡,一地殘瓣依舊燦然若金,古木參天,優藍歷境空空蕩蕩,再不聞劍聲回響。
瀚海原始林地處北武林,是一片群山環繞間占地廣闊的原始森林。林中遍生參天古木,冠蓋相連,其下終年不見天日,生長着許多奇形怪狀、性喜陰濕的動植物。
談無欲曾去過南疆,那裏也有成片的原始林地,內中亦是布滿奇花異草,遍生瘴氣。這北地森林與南疆又有不同,南疆多濕熱,此地陰寒,步入其中,詭谲森冷的寒氣撲面而來,比之瀚海,可能更似冥河一些。
他駕雲光來此,到得林地邊緣,不得再進,只能改以步行。林地廣闊,地形複雜,古木根系暴露在地表,盤根錯節,時常可見小山般隆起的樹根,又有密密麻麻的藤蔓荊棘散布其間,阻人腳步,尋常人若誤入其中,根本寸步難行。
對于談無欲來說,這都只能算是小麻煩而已,他施展輕功在林中穿行,劃過流麗的軌跡,如履平地。素還真只說瀚海原始林,未道林中何處,原始林廣大,談無欲只能自己尋覓适合的地方。這也不難,這個地點的選擇本就沒什麽特殊要求,若是能駕雲光直入林中,他也許就直接落在原始林中心部位了。可這般步行穿越林海,要想直入中心并非易事,且不說樹木遮天蔽日難辨方位,單就這片方圓百裏不止的林海,想要深入也需些時日。
談無欲懷中抱着一魂寄體的素還真,察覺那人漸漸有要醒轉的跡象,尋摸着入林已是不淺,便停下腳步,觀察了一番周遭環境,尋了個相對開闊的所在,走了過去。那方難得一見的空地中有一塊大石,石面上長滿了苔藓,談無欲袖風一掃,将苔藓掃去,輕飄飄落在大石上,放下素還真。
這個素還真,身體為梵蓮所化,寄以一魂,雖在永恒時間中得棄天帝相助,讓他這一魂與梵蓮之間的聯系得以如正常人的魂魄和軀體一般穩固,但一魂終歸只是一魂……
談無欲在他身邊坐下,靜等他睜開眼。過了有一炷香時間,身畔之人輕輕動了動,他低頭看去,就見那被他抹平的眉頭微微皺起。素還真睜開眼來,皺着眉頭摸了摸後頸,那處大約還留有痛感。
談無欲問:“感覺如何?”
素還真看到他,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脖頸,沉着臉道:“下手真狠。”
“你自己下的黑手,要抱怨,跟你自己抱怨去。”談無欲一推五四三,概不負責。
素還真掃視了一遍四周環境,眉頭皺得更深一些:“這是何地?”
“瀚海原始林。”談無欲答道,“你自己點的地方。”
“我……”素還真語塞。他當然知道這個“自己”指的是他那有着二魂七魄的元身,但也僅限于“知道”而已。這種感覺相當微妙,他并不會覺得那是別人,但又有什麽地方微妙的錯離着。
他很快明白那是什麽。自被吸入優藍琴的那一刻,到不久前在優藍歷境中醒來,這之間的記憶他都是沒有的。要說完全沒有那也不是,有一些零星的片段,但優藍琴中所見實則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便是隐約聽到外間有人交談的聲音,印象也十分模糊。
他只約略記得,談無欲取來了梵蓮,将他這一魂寄在其中,是要以此法規避素還真死劫。他是素還真,自是知道其中利害牽扯,并不反對這計劃本身,可他又有種沒來由的直覺,直覺地不想讓談無欲卷進這件事裏來,是以在優藍歷境中恢複意識便一心一意要阻止談無欲。
素還真不是個憑直覺行事的人,所有的直覺都一定能找出依據,這次也不會例外。他總覺得遺漏了什麽重要的線索,在他零星聽到的那些談話裏,應該有什麽……
他陷在思索裏,記憶模糊而紛亂,最後一個清晰的印象依舊停留在被優藍琴吸入之前,談無欲冷眼看他,靜靜點頭,道出的那句“如你所想”。談無欲現在也正看着他,目光卻是平和的,沒有那些錯雜激烈的情緒,也沒有為了将之壓抑而刻意覆于其上的冷漠和尖刻,有種看透一切的、超然的平和,像一抹淡而柔和的月光。
談無欲就這麽望着他,問:“你會怪我嗎?”
素還真微微一愣,搖了搖頭。
“你該怪我的。”談無欲說,“其實我并不需要喚醒你,不需要讓你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那樣你會好受許多。”
“為什麽喚醒我?”素還真問。
談無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你是素還真。我既已決定讓素還真知曉一切原委,你是素還真,我就沒有理由讓你繼續無知無覺。”
素還真默不作聲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道:“你變了。”
“是嗎?”談無欲淡淡笑道,“或許吧。”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究竟發生了多少事……”素還真輕輕嘆息,繼而收斂神色,道,“說吧,你要讓我知曉什麽。”
“……他之所以阻止你的理由。”談無欲因他前一句話沉默了片刻,才道。他将四燈連命之局、棄天帝之事和六禍蒼龍的建議一一道了出來,語速平緩,說得十分詳細。素還真安靜地傾聽,一次也沒有打斷他,直到他說完,又兀自沉思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原來如此。”
“這是不得不為的事。”談無欲道,“現在呢,你仍然不怪我嗎?”
“怪你什麽?”素還真笑了笑,“能用一魂換一個完好的素還真,那真是天大的便宜事。如你所說,我既是素還真,又怎麽可能怪你。”說完他面色又凝重下來,沉聲道,“葉小釵一節,是因為我嗎?”
“是,也不是。”談無欲答道,“即便沒有你那句話,我猜,最後我仍會那麽決定。”他笑了起來,“比起別人,我對自己的把握總是比較大一些。”
“當真有把握?”素還真問。
談無欲道:“當不當真,都到這份上了,沒把握也得說有把握。”
素還真知他說笑,便也很配合地淡淡一笑,又問道:“你準備怎麽做?”
“要聽實話嗎?”
“自然。”
談無欲于是說:“實話講,我也不知道。”他解下背後劍袋,從裏面取出太古神器,拿在手裏,輕輕撫過劍鞘,把劍自鞘中抽出半分,映着寒光一閃,道,“要殺你,其實并不難。就算是完完整整的素還真,我若在這兒一刀把你殺了,你真能有什麽本事再活過來?”
“我早說過,你若要殺我,十分簡單。”素還真道。
“可真能這麽簡單嗎?”談無欲似在自問,“素還真這一生,大小劫數歷經了多少,以最終的結果而論,哪一次不是全身而退?我在這裏一刀把你殺了,興許你還真有本事能再活過來。”
素還真笑道:“我的确不能保證不會再活過來,很多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活過來了。”
談無欲道:“所以說,該怎麽殺你,我當真不知道。”
“可你總是要殺一下試試的。”
談無欲點了點頭:“是啊,總得有個開始。”他手上再一用力,那劍就不止出了半分。太古神器出鞘,發出悠長的一聲劍吟,尚還帶着與紫虹神劍對招之後的愉悅。
“讓我們試一試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