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規則

琉璃仙境山頂建着一個觀星用的高臺,高臺周圍遍插陣旗,觀星臺被圍在其中,四周俱是結界,生人勿近。是夜,素還真高坐臺上,舉目望向綴滿星子的夜空,望了許久,垂下眼來。

星象依舊遮蔽不明,他的命星仍是籠罩在一片雲霧之中。談無欲的命星倒是十分清明,但他什麽也看不出來。這種現象之前也有過,照世明燈、莫召奴、包括屈世途、葉小釵,他反複看過他身邊這些人的命星,都曾如這般看不出任何跡象,仿佛一個個運途平順、福澤綿長。這樣的寧靜實則是最大的異樣,長于此道的素還真心頭明鏡一般,但不能破解星象的預示,他就無從着力去規避那些潛在的危機,只能見招拆招,永遠都比命數走得慢了一步。

這一次,他卻是走在前面的。

他面前擺放着四盞油燈,一字排開,其中三盞已經滅了,只餘最末一盞還燃着一簇火苗。這盞燈如今與談無欲命數相連,燈若亮着,談無欲就安好。

可他知道,這燈是必然要滅的。這盞燈不滅,這一局就無法開始,燈滅,是一切的前提。

他在等着那一刻的到來。

瀚海之中,談無欲一劍刺出。這一劍卻不是刺向素還真,也不是刺向他自己。沒有人血濺當場,這一劍向下刺去,直入地脈。

一劍之威,便是先天高人出手,也不太可能直入地脈,否則當日挖出太陰火種,也用不着動用九霄鐵龍帆。可這把劍是太古神器。不僅是太古神器,還是得棄天帝加持過的太古神器,這一劍刺下,當真就直入地脈。

地層震動,隆隆作響,這動靜跟日前天荒山中感覺到的地動十分神似,又有稍許不同。太古神器直入地心,談無欲負手站在大石上,他身後站着素還真,四周震動不已,兩人都站得穩當,同樣聚精會神地盯着太古神器刺下時開出的那個小小的坑洞。

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自那坑洞中鑽了出來,攀上地面,爬過他們腳下的大石。這黑氣觸及任何東西,那東西就被染成黑色,有生命的迅速失去生命,沒有生命的也眼見着碎裂、崩塌。那一方大石卻是紋絲不動,黑氣爬上它的表面,被某種無形的氣罩隔離,并沒能真正接觸到石面。那是談無欲展開的護身氣罩,将他與素還真連同那方大石一道,都護在其中。

黑氣還在蔓延,繞開他們,以緩慢但不可阻擋的勁頭向四方伸出觸角,這黑氣不是活物,卻如同藤蔓一般延展,周圍一塊很快便盡成死地。素還真指定瀚海原始林,是這片林子的不幸,地氣流失,它首當其沖,成了第一個受害者。

談無欲望着四周枯敗的景象,不由感嘆:“原來地氣流失是這個樣子。”

“與其說是流失,倒更像是吞噬。”素還真道。

“或者該說是同化。”談無欲指着最初的那一個小坑,道,“一開始只是失去生命,還能留有形體,接着連形體也崩毀,化歸虛無,到最後,整個苦境都會不存,變成混沌的一部分。”

“在那之前,山搖地動,天災連年,卻是免不了的。”素還真唏噓。

“是啊。”談無欲道,“你說我們直接從這洞裏跳下去,跟地底下的怪物拼個你死我活,是不是太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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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笑道:“倒也不失為個痛快法子。”

“我也覺得這法子不錯,可惜‘它’大概不這麽想。”談無欲遺憾地一嘆,就見太古神器陡然自地穴中反彈出來,像是被誰人丢出來一般,在半空中打了個轉。他伸手一招,長劍落回手裏,劍柄上纏着絲絲縷縷的黑氣,一被握住,便迫不及待地爬上他的手腕。

談無欲抖了抖手腕,将那黑氣抖散。“正主來了。”他對素還真道,“留神!”話音未落,護身氣罩上壓力陡增,他只撐持片刻便自知不敵,當即放棄,氣罩一收,腳下大石轟然碎裂。他與素還真皆及時飛身到半空中,向下一看,方才立身的大石下方地表塌陷,現出一個黑洞洞的地坑,石塊碎屑落在其中,早已連渣都不存。

那地坑靜得有些出奇,像是吞沒了一塊石頭便已經完成了任務一般,談無欲盯着下方幽黑的洞口,道:“它好像并不在意我們的存在。”

素還真道:“它還沒有完全活化。現在這種程度的黑氣,大概只能算作自然漏洩出來的,這個勢頭,也許都不能讓瀚海原始林全盤淪陷就會止住。”

“就像此前的地震那樣。”談無欲認同道,“所以說,要真正把它勾引出來,我們免不了還得下點本錢。”

“你打算怎麽做?”素還真問。

“我本來不想這麽做的。”談無欲略顯遺憾地攤了攤手,手腕一翻,太古神器再度被他扔出。這一次,他不止扔出了太古神器,劍如流星,沒入地坑,招随其後:“萬點金星!”

地氣會被力量擾動,作出反應,這是他們在雲渡山一役已經驗證過的。談無欲絲毫沒有藏招,萬點金星全力擊出,劍氣自上而下,便如傾盆的流星雨般向地洞中打去。

地洞吸納了萬點金星,沒有即刻反應,一瞬的空白之後,忽然有暴虐的黑氣自內蜂擁而出,撲向半空中的兩人。黑氣卷着太古神器,談無欲見了,真氣隔空送出,再運劍勢:“鳳流嘯天!”素還真在他身旁不遠,亦是招式上手:“風翼破雲雁初行!”

金鳳并火雁,一者自內而外,一者由外而內,穿破黑氣。兩道氣芒一交,又齊齊掉頭沖入地洞。洞中轟隆作響,似有什麽被徹底惹怒了,談無欲神色一正,道:“來了!”

只見那地洞中幽然亮起兩點火光,談無欲認出,那是當日鳳流劍留在地氣之中的些微太陰火。“倒真當成寶貝了。”他嘲笑道,接着就見那火光自地底竄起,火光之下,一條黑龍的形體時聚時散,龍口大張,要将他二人一并吞沒。

“唉,無奈啊!”談無欲一掌推開素還真,“我就幫你到這裏了,自己保重!”尚來不及拿回手中的太古神器淩空轉向,劍尖對準大張的龍口,談無欲并指如劍,人也如劍般沖出。

“乾坤無量·光照大千!”

他周身放出宏光,太古神器也光彩大放,一人一劍,義無反顧地投身龍口。

占星臺上,最後一盞油燈火光乍亮,閃了兩閃,徐徐暗淡,終至熄滅。素還真望着燈上散出的一縷青煙,面色平靜,在他頭頂,談無欲的命星亦如這油燈一般,爆出稍縱即逝的亮芒,繼而晦暗。

那星子暗得幾乎看不見,可素還真知道,它還在那裏,持續綻放着一點幽微的、連他也看不真切的光芒。

瀚海原始林,龍口吞沒了談無欲,也吞沒了太古神器,黑龍掉頭,完全無視了不遠處另一個人的存在,幹脆地回返地底。

有一點極細微的靈氣自地底飄出,向瀚海之外飄去。素還真看到了,微微一笑,笑過之後,又不禁蹙眉。

總覺得,像是遺漏了什麽……

可眼下局面,沒有他仔細思考的餘裕,四燈盡滅,等着他的是逼命之劫。這劫數倒也來得爽利,就見頭頂上方,原始林那遮天蔽日的樹冠陡然被某種力量撕開一個大口,九天之上密雲疾走,一道劫雷毫不客氣地自天外劈落。

這九天外的一道劫雷,本是衆神創世之時遺留的規則之力,連棄天帝也不敢硬接,又何談只有一魂在身的素還真?他沐浴在雷光之中,身體被撕裂,靈魂被洞穿,意識碎散的前一刻,忽然驚醒了哪裏不對。

規則……是規則!永恒時間中,他的确聽他們談起過規則!

他怎麽早沒有想起來呢?——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個念頭。

琉璃仙境山頂之上,素還真心頭巨震,猛然擡頭。他一魂入劫,自是心有所感,可這般劇震遠不止那麽簡單。

那一魂最後的心念跨越千山萬水,彙入了他靈識之中。

規則!

當日半鬥坪上,談無欲是怎麽說的?

他說:“聽過、看過、身臨其境,應該有不同的評判标準,大概就跟只是聽說過一人的名字,并不能算認識了這個人一樣……唉,天曉得那些規矩都是怎麽算的。”

開誠布公,推心置腹,他終究還是隐瞞了最致命的一環……

就在素還真頭頂上空,那顆黯淡下去的星子再度發出微弱的光芒,那光芒柔和地亮起,随即拖出長長的尾跡,劃過夜空,淡去無痕。與此同時,距離瀚海原始林千裏之遙的無欲天中,亦是一道劫雷劈落,正正劈中植于陣中的萬年果。陣法瘋轉,不敵劫雷之力,轟然爆碎,萬年果周身沐浴着雷光,金光一閃,灰飛煙滅。

随着萬年果化為灰燼,那自瀚海中脫出的一點靈識失了最後的憑依,無聲無息地消散在天地之間,最後的最後,他原來根本來不及說出一句:“素還真,我盡力了。”

規則。

時間的規則終于抹殺了所有的矛盾,不論策劃者,還是執行者,一個也沒有放過。

屈世途坐在琉璃仙境院中,青衣宮主陪着他。如果不是青衣宮主陪着他,他大約早已經坐不住,跳起來上山去了。以他的身體狀況,本是不宜坐在這裏吹風,但他哪裏躺得住?劃過長空那一顆隕星,便是在房中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談無欲的命星。

昨日之前,素還真信誓旦旦地跟他說過,談無欲總能有辦法。這個說辭他多少是相信的,日月才子這樣的人物,怎麽高估他們的能為都不為過。

可他依舊免不了擔憂。

及至今日,這一顆星子劃過天際,擔憂成真,屈世途哪還耐得住性子?他十分清楚,不管事情是如何發生的,等到能被他看到,都已經是結果,再是憂急他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他心亂如麻,唯一的念想便是要見素還真。

青衣宮主說什麽也不許他上山,此時此刻,青衣比他冷靜得多。琉璃仙境中如今只剩他們兩人。日前素還真與懷真一番密談過後,其餘衆人便已随懷真離去。屈世途堅持留下,青衣宮主便也留下陪他。仙境中一改前幾日的熱鬧忙亂,變得十分寂靜,靜得屈世途坐在院中都能一聲聲數出自己的心跳。

他在院中坐了一宿,長夜過去,晨光照在山間,寂靜的琉璃仙境又漸漸熱鬧起來。鳥鳴聲、蟲鳴聲、山泉流淌的聲音,連鋪灑下來的陽光似乎都是玲珑有聲的,一切都那麽生機勃勃、光彩照人。

素還真就在這樣蘊滿生機的晨光中步入了琉璃仙境,他一眼看到坐在院子裏的屈世途和青衣宮主,愣了愣,略帶責備地道:“好友,你怎麽坐在這裏?夜寒露重,于你的傷勢沒有好處。”

青衣宮主扶着屈世途站起來,屈世途對她擺了擺手,示意讓她先離開一會兒。青衣宮主面帶憂色,仍是依言回避。

屈世途扶着石桌站好,看着素還真,素還真搖了搖頭,要來攙他。屈世途沒讓素還真挨着他,他有傷在身,站都站不穩,這一下居然閃得很快。

他明白,不是他快,是素還真慢了。

素還真看了一眼自己落空的手,無奈地收回去,對屈世途道:“好友,你這又是何必?”

屈世途也盯着他那只手看,好一會兒,皺眉道:“你是怎樣?”

“沒事。”素還真說,“也許是地氣的影響。那東西脫出藩籬,我總是會受些影響的。”

“那件事……”屈世途欲言又止。

素還真點頭道:“成了。”

“成了?那……”

“詳細情形還要看過之後才知道,我已委托一頁書前輩代為關注。”

“那你的命劫?”屈世途又問。

素還真道:“過去了。”他思量片刻,又補充道,“不過地氣終歸與我關聯,我已推演過自己命數,雖不至再有性命之危,依然會受些拖累。”

“那……那……”屈世途讷讷地,不知所言。素還真說的都是好消息——姑且算是好消息吧,他本該寬心,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最關心的那個問題,始終問不出口。

“好友還有挂心之事嗎?若是沒有,随我回轉房中吧。”素還真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屈世途沒動,他咽了一口唾沫,橫下心來,張口道:“談無欲……”

素還真像是沒聽到一般,仍舊維持着那個姿勢,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若換別人來看,興許會覺得這是平靜的反應,可如今站在這裏的人是屈世途——這些年來,日日伴着素還真,離他最近的那個人,除非他不想知道,否則素還真任何一個細微的心思,他怎有可能察覺不出?

這平靜的表象,便是最不平靜的所在。

屈世途深吸了一口氣,扯得胸口疼痛不已,他再不避忌地問道:“我看到談無欲的命星隕落了,他人……”

素還真依舊平靜地望着他:“好友,你一定要站在這裏說話嗎?”

“素還真,你……”若這還不是刻意回避話題,就連屈世途也替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他固執地看着素還真,表現出難得一見的執拗,那不肯妥協的神态傳達着不聽到答案絕不放棄的堅持。

少許沉默之後,就聽素還真輕輕嘆了一聲,向來比誰都執拗的那一個竟是先一步敗下陣來。素還真道:“唉,好友啊,你到底想讓素某說什麽呢……”他眉頭擰起,似是經歷了一番很艱難的措辭,才道,“我們道過別了。”

“啊?……”一時之間,屈世途倒成了那個反應不過來的人。

就聽素還真接着道:“那日雲渡山下,他邀我半鬥坪相會,你可知曉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屈世途遲疑着問。

素還真道:“那是開始的地方。從哪裏開始,就自哪裏結束。”

那日,他提兩壺酒,在漫山春色中找到他的師弟,是為道別。默契在心,實則再不必多有言語,但他們仍舊把每一句話講透,把每一分心跡都剖到明處,是因知曉,這或許就是最後一次相聚。

他們錯過了太多,能擁有的太少,是以分外珍惜,一點一滴都要銘記在心,刻得很深,不敢或忘。

他說:“我們好好地道過別了。”

屈世途張着嘴,過了半天才艱難地發出聲音:“你早知……你們早就知道……可你不是說他有辦法……”

素還真道:“不算诓你,那是最好的設想。可無論我還是他,從來都不會抱着最好的設想做打算。”

屈世途讷讷道:“你就看着他……你怎麽不阻止……”

“我非但沒有阻止,”素還真說,“瀚海原始林,還是我指定的地方。”

他說到這裏,微微一笑,長發飛揚,竟顯出幾分潇灑意态。

“起風了。”他擡頭望向北方天空,那一抹不祥的黑色遙遙挂在天邊,正緩慢鋪展開來。他道:“琉璃仙境已不可久留,好友,你也盡快離開吧。”

“……那你呢?”屈世途心裏有千百個問題,翻來覆去,最終只道出這一個。

“我須留在此地。”素還真說,“琉璃仙境不能淪陷,除了我,沒人守得住這裏。”他望見青衣宮主站在遠處,便對她略一點頭,不再執意攙扶屈世途,将他留給青衣宮主,轉身先一步入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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