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征兆
素還真徑直入了書房,開了暗格,取出那本筆記,将這段時間發生過的大事一一記錄了,複又把筆記收回機關匣中,卻沒再将匣子放回暗格。他又寫了一封信、一張字條,信封好,放在盒蓋上,再取來一只錦囊,把字條疊好置于其中,束好袋口,用真力在錦囊上畫了一道封印。
他把錦囊放在信封上,抱起盒子回到自己房間。
房裏窗開着,窗外正對一棵梅樹,花已落盡了,樹上長滿嫩綠的新葉。不遠處的蓮池中,四時長開的蓮花依舊舒展着絲綢般的花瓣,在層層綠浪中翩然搖曳。
素還真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掩上窗戶,走回桌旁。桌上放着那只木匣和一盞油燈,很普通的銅制油燈,日常照明所用,燈座雕成蓮瓣形狀,用的時間長了,燈上不免留下斑駁的黑印,盛着半盞燈油,裏面浸着一根燃過的燈芯。
素還真将燈取過,以內力點亮火光。火是明火,暖黃的火焰罩着些微朦胧的光暈,若在寒夜裏,輕易能與人溫暖的感覺。
素還真彈了彈指,燈火複又熄滅。他将油燈放回原處,坐到榻上,試着運功。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他重新睜開眼來,望着自己雙手,露出深思的神色。房門被敲響,很輕的三聲,若在入定中多半是聽不見的。素還真應了一聲,起身走到門邊,拉開房門。
門外站着青衣宮主,手裏端着一只食盤。素還真請她入內,青衣将食盤放在桌上,盤中置着一只青瓷碗,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我給世途熬了一鍋雞湯,替他補補身子,給你這邊也送來一點。”青衣道出來意。
素還真看那雞湯,湯色清亮,一點油星也無,只有濃郁的香味撲鼻,笑道:“好香。好友有嫂子這樣的賢內助,當真有福,素某沾光了。”
青衣道:“世途傷未痊愈,這湯我特別處理過,避去油腥,又加了少許溫補藥材,給病人喝的,你不嫌寡淡就好。”
“嫂子的手藝素某自是信得過的。”素還真道,“喝了好友一碗湯,只望他莫要心疼才好。”
“他要心疼也是心疼你,怎會心疼一碗湯。”青衣微笑着說。她放下湯,沒有立刻就走,一反常态地盯着素還真看了許久。素還真任她觀視,過了一會兒笑道:“好友也許不會為了一碗湯跟我計較,但嫂子這樣盯着我看,他可是定要吃味的。”
青衣宮主自嫁給屈世途為妻以來,已是琉璃仙境的常客,素還真拿她當自家人,從不見外,這玩笑的語氣聽起來也很自然。青衣宮主卻是面色微沉道:“素還真,介意讓我摸一下脈嗎?”
江湖中人不講男女授受不清,何況青衣宮主本就是醫者出身,素還真聞言,只稍作猶豫,就坐下來,撩起袖口,露出手腕,将左手平放在桌上。青衣并指按上他脈門,閉目傾聽一會兒,又讓他換另一只手,素還真依言照做,待青衣将他兩手脈象都把完,他才收回手,見青衣面有難色,便道:“宮主看出來了。”
眼前的青衣已不是屈世途的賢內助,而是一名大夫,素還真的語氣便也趨于鄭重。青衣宮主思忖片刻,開口道:“你自己就精通醫理,本輪不到我多嘴。”她娥眉輕蹙,看着素還真,“可你當真知曉自己的狀況嗎?”
“我知道。”素還真點頭,說完見青衣宮主凝重的神情并未稍緩,又道,“瞞者瞞不識,宮主既已識破,素某也不隐瞞。我的确在嘗試沖破神農琉璃功第九重關卡。習練此功法多年,怪我怠惰,一直停留在第八重不思進取,如今需要用上,只能臨時抱佛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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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宮主道:“你有內傷未愈,又受地氣影響,五氣虧乏,本不宜強行沖關。何況據我所知,你之神農琉璃功突破至最上層,乃是練實化虛,逆轉陰陽,便是鼎盛之時來練也需耗費相當元氣,如今強練,恐會得不償失。”
素還真道:“宮主所言極是,若我能想出第二個法子,也不會冒此風險。可事在燃眉,容不得我退卻。”
“當真這麽急?”青衣宮主問道,“不能等一等,待到地氣對你的影響減弱,再行設法?”
素還真搖頭:“不能。”他分析道,“第一,地氣對我的影響究竟會不會減弱,何時能減弱,我無法預測,不能寄望。第二,此事本也攸關是否能順利消弭混沌之響,乃是勢在必行,等不得的。”
青衣宮主憂道:“你有多少把握?”
素還真道:“可能一分也無,但素某做的事,很少是事先就勝券在握的。我只能說,我對自己尚有幾分信心。”
青衣宮主道:“看來你已考慮好了,我多說也是無益。可我仍要多嘴一句,”她正色站定,懇切道,“天下不能沒有素還真,不論你作何決定,都需珍惜自己。”
素還真起身,點頭笑道:“多謝宮主關心,素某自會慎重。”說完,他又拿起桌上機關木匣,并匣上信封錦囊一同交給青衣,“正好嫂子過來,請幫我将這三樣東西帶給我那好友,我就不去打攪了。代我轉告他,木匣和信轉交一頁書前輩,錦囊請他自己留着,待到錦囊發光之時再行打開觀看。”
“好,交我吧。”青衣接過木匣,告辭離去。
送走青衣,素還真掩上門扉,坐回桌邊。他沒有特意叮囑青衣暫勿将此事告知屈世途,他知曉青衣是極知分寸識大體的。此事讓屈世途知道,只是多一個人憂心,無濟于事,還無益于屈世途的傷體恢複,青衣即便會告知屈世途,也該是一段時間以後了,那時屈世途就算想要幹涉也鞭長莫及。
素還真坐下來,舀了一勺雞湯送進嘴裏,入口清淡,味道卻不失鮮美,果然是精心煲制的佳肴美味。他再舀一勺,勺底剛離湯面,手上一陣乏力,勺子不意落下,掉進湯裏。湯面濺起水花,搖晃不定,素還真望着跌落的湯勺,目光微冷。
待到手指恢複知覺,他從袖中取出兩只精巧的小瓶,一只瓷瓶,一只透明的琉璃瓶子,內中裝的正是那日談無欲給他的不死靈藥和不老神泉。他看也不看,拔開瓶蓋,将兩只瓶子裏的藥都倒入口中,一口咽下,再捧起碗來,将那碗雞湯喝盡。
腹中暖熱,有微微的灼痛感,也不知是因熱湯下肚,還是藥力作用。他擱下碗,抹了嘴,又坐回榻上,閉目調息。內息流轉,灼痛感漸漸消退,除此之外并無異狀,那被人形師稱作互為穿腸劇毒的兩種藥物對雙城之外的人看來的确溫和許多,可這也意味着藥力未必可達預期,素還真冷靜地評估着。
青衣宮主說得不錯,以他此時狀況,強沖關卡是以身犯險,殊為不智。可既然決定了,他便不再猶豫,只盡其可能地降低風險。
青衣宮主有一事說錯了,天下不是不能沒有素還真,但他無意指出,他心知,那是青衣對他的期許,也是天底下很多人的期許。雖說如此,他們都知道,天下這麽大,沒有素還真,總也會有別人站出來主持公道,這世上從不缺熱心腸肯做事的人。她那麽說,更多的還是希望他善自珍重,不論是從朋友的角度還是從醫者的角度,她都不希望素還真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
素還真不會不當回事,他想得很清楚。代價是必然的,但他不可能不珍惜他這條性命,即便抛開混沌之響與他仍舊命脈相連這一條,也不可能。
昨夜過後,這便已不是他一人的性命,他當前所未有地珍惜。
黑氣自瀚海原始林湧出,一刻不停地向四周蔓延,混沌之響一經活化,擴張的過程反倒是無聲無息的。沒有地動,沒有水火災害,黑氣過處,生命悄無聲息地流逝。
原始林周遭杳無人煙,再遠一些的地方,三教出面,組織百姓撤離。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離鄉背井,許多人自願留下來面對即将到來的災厄,多是老人,在一個地方住了一輩子,即便是死,輕易也不願埋骨他鄉。
三教牽頭疏散群衆,以自願為先,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災劫當前,苦境萬教罕見地摒棄前嫌,聯起手來,居中協調的正是高調複出的一頁書。到底都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此時正需人主持大局,即便重現雲渡山的一頁書只是孩童形貌,有三教頂峰和萬聖岩的背書,依舊輕松獲得了萬教支持。
而在民間,又有另一股新興勢力崛起,将民衆迷茫的心逐漸統合,給他們指出了明确的前路。這支勢力自稱“神龍教”,教主便是六禍蒼龍,他提出的在苦境建立王朝,原不是要黃袍加身,他要做的不是世俗的帝王。
某種意義上,他的舉動比成為世俗的帝王更加危險,但素還真與一頁書議定,暫且放任他去做,無論他如何行事都不加幹預。三教和神龍教互為兩條并行的線,平日裏并無交集,卻又都在着手疏散群衆,建立新的臨時秩序,相互之間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世事一如素還真所預期的那般平順推進着,而在琉璃仙境中,即便青衣宮主守口如瓶,屈世途的憂心仍舊日益加重。
素還真的情況并不好。
頭一次确定素還真不對勁,是一日飲茶,杯子遞過去,素還真伸手來接,剛接過,那只手極不自然地僵住,屈世途眼見着茶杯從素還真手裏滑落,後者眼睜睜看着杯子掉落卻全無反應。
屈世途趕忙接住杯子,險險被潑了一手滾燙的茶水,素還真伸出來的手還僵着,漸漸地有了細細的抖動,再見手指緩緩蜷起,終于縮了回去。
屈世途吓得不好,趕忙要叫青衣來看,被素還真制止了:“不必勞動青衣宮主,素某無恙。”
“無恙?你這叫無恙?”屈世途急了,“素還真你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地氣……”
“是,也不是。”素還真安撫他道,“好友放心,我的狀況自己清楚,這不是什麽大事。”
手偶爾不聽使喚,也許不是什麽大事,但沒過兩日,屈世途又親眼見着素還真走着走着,突然就跪了下去,吓得他也不顧傷好沒好全,趕忙跑上去扶。素還真額上盡是虛汗,顯然正是難受,這次屈世途再不管他說什麽,叫來了青衣。
素還真如今的狀況,青衣多少是知情的,前來診視,見他對自己微微搖頭,知他心意仍是不改,便只對屈世途說:“體虛,內息失調,需休養。”醫道一事上,屈世途從不懷疑青衣宮主的判斷,可直覺告訴他事情沒那麽簡單,等素還真歇下,他又私下問過青衣好幾次,卻只得來一般無二的說辭。
屈世途無奈,從倉庫裏翻出一張精心制作的輪椅,推來給了素還真。素還真看着那功能繁複的輪椅哭笑不得:“好友,你之前受了重傷,站都站不起來,也不見坐輪椅,我好手好腳,你把這給我算是什麽意思?”
屈世途道:“廢話少說,收着。”
他難得強硬,素還真只好收下了這個不怎麽吉利的禮物。
見素還真把輪椅收好在屋角,屈世途語氣軟下來:“素還真啊,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和青衣該走了。琉璃仙境以後就你一個人,我看不着你,你可得照顧好自己。”
素還真道:“好友放心,素某會的。”
屈世途有山那麽多的話想囑咐,翻來倒去,最後只是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素還真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陽翼飛來,接走了屈世途和青衣宮主,素還真目送他們遠去,祭起術法,封鎖了琉璃仙境。
術法圍繞着琉璃仙境建起了一道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屏障,屏障之中,有天有地,有風有雨,有四時變換、萬象更新,就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盆景。
屏障之外,黑氣已漫過大半個苦境,雲渡山、萬聖岩、雲鼓雷峰都早已人去樓空。琉璃仙境獨立于這破敗的天地之間,與世隔絕,成了一座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