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希爾德布蘭取下亨利今早帶出門的包裹拉着他往一旁的窄巷深處走去。

“你為什麽要買下那裏?”好不容易消化了方才的認知,亨利終于開口問道。

“我打算在那裏興建一座教堂。”

“在貧民窟裏修建教堂?!”亨利實在想不明白他的打算。

“神愛世人,所有人都有獲得救贖的機會。亨利,別瞧不起窮人。”

亨利被他說得有些不忿,正欲反駁卻見他停下了腳步。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過這片區域的外圍,越往裏衛生條件越差,而房屋則越來越擁擠。偶爾跑過幾個皮膚幹黃衣着褴褛的小孩好奇地看着他們,很快又瑟縮着跑了,仿佛撞見怪物一般。

“在這裏等我一下。”希爾德布蘭留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轉身走近一間破敗的房屋,在老舊的窗子上敲了敲。

亨利站在原地看着他。

屋內傳來一個男人咒罵的聲音,亨利發誓這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粗俗的話語,相比之下就連不久前伯莎對他的詛咒都顯得像人間天籁。

就在他胡亂地回想這些時,小窗被打開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疑惑地問道:“有事嗎?”卻在見到希爾德布蘭的那一刻驚呼一聲,“噢!上帝!我莫不是在做夢?!”

“夫人您好。”

“您、您好。”這還是她頭一次被尊敬地稱作夫人,還是被一位英俊不凡的男人當面稱呼,頓時顯得有些慌亂。

“是這樣的夫人,請問您家裏有裸麥面包嗎,我和我的弟弟一路趕來羅馬,帶的糧食有些不夠了,想用這些面包跟您交換。”希爾德布蘭打開了手裏的包裹向她展示散發着香濃黃油氣息的松軟面包。

“這……”婦女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以及不遠處站着的亨利,猜想他們大概是來羅馬投奔親戚的落魄貴族,“我們家裏的面包也不多了,如果您不嫌棄……”

“當然。”希爾德布蘭笑着把包裹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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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請您稍等一會兒。”夫人接過面包離開了。

過了一陣她才重新出現在窗邊:“給,我們家只剩這些了。”

希爾德布蘭用三個黃油面包換來四個裸麥面包,雖然多了一個,但依然是他虧了,要知道窮苦人家一年也別指望能吃上一片指甲大小的黃油。

不過尊貴的教皇大人怎麽會在意區區一塊面包:“非常感謝,哪怕多一個面包我和我的弟弟都能再吃一頓了,打擾了夫人,願主保佑您。”

說罷,希爾德布蘭回到亨利身邊把手裏的包裹塞給他:“走了。”

“進來就為了換幾個面包?!”

“已經足夠了,我不認為你還能繼續往裏走。”

“你未免太小瞧朕了。”話雖如此,亨利還是跟緊了他離開的腳步。

回到樹下,希爾德布蘭示意他打開包裹:“亨利敢不敢嘗一個?”

“這有什麽……”不敢的。話說到一半亨利還是把後半段咽回了肚子裏,對于這個據說讓希爾德布蘭留下可怕陰影的面包他始終不敢小瞧。

果然,一打開包裹他就聞到一陣酸味,甚至有些馊,哪怕強撐着面子想嘗一口都做不到,快速地把面包塞到希爾德布蘭懷裏:“這回朕認輸。”

“哈,”希爾德布蘭笑了出來,“只是想讓你感受一下這個味道,不然你估計又會認為我在騙你,認輸倒是不必。”

說實話,在此之前亨利确實多少存了點類似的感覺,認為他故意誇大這些經歷想借此讓自己對他生出恻隐之心,但如今他知道,希爾德布蘭的話也許有不實的成分,但實情可能比他所說的還要不堪。

“也不要同情我。”希爾德布蘭姿态從容地掰開一小塊冷硬的面包如此道。

“當然不。”盡管他的經歷十分坎坷,但亨利絕不會因此而同情他。在亨利心中,眼前的男人一直是強大且難以戰勝的存在,所以才會費心和他周旋那麽久。

見到希爾德布蘭的動作,亨利倏地握住他的手腕:“別吃。”

“當然不。”希爾德布蘭把這句話還給他,“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吃這種東西。”說着他把面包喂到馬兒嘴邊。

血統優良的白馬嫌棄地撇開頭。

“你瞧,就連它也厭惡這個味道,它大概和你一樣,不知道富農家的馬兒吃的就是這種面包。”希爾德布蘭收起包裹,把它放到一戶人家門前,“是時候回去了。”

亨利看着他怔怔出神。

回去的路上亨利坐到了希爾德布蘭身後,本以為這樣能讓他看起來稍微英武一些,結果……

“亨利,你這樣看起來就像私奔出逃的貴族小姐。”

“希爾德布蘭,不要再把朕比作女人。”亨利面有愠色地看着比他高了近一個頭的男人,天知道裸麥面包怎麽就沒讓他營養不良。

“那就私奔出逃的貴族少爺?”獵獵風聲中傳來希爾德布蘭帶有淺淺笑意的話。

“沒有私奔!”

“是,我們光明正大。”

放屁!去你的光明正大!亨利用方才聽來的粗話在心裏罵了一句。

之後兩人沒再說話,颠簸的馬背上實在不是一個好的閑談環境。

回去所花的時間似乎比出來時要短些,亨利感覺沒過多久便回到了皇宮門口。

下馬之後亨利指着皇宮門口對男人說:“要是什麽時候這裏擺了一尊我們兩人的銅像,那才叫光明正大。”

希爾德布蘭聞言挑眉,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問道:“亨利想要什麽姿勢?”

亨利冷笑一聲:“要你給朕跪着。”

希爾德布蘭聞言沒有絲毫不悅,反而點頭答應了:“這個好辦,就是不知道制作銅像的工匠敢不敢這麽做,亨利要給我些時間去安排。”

亨利自然不會把玩笑當真,卻還是說:“好啊。”

回到熟悉的環境亨利總算是放松下來,盡管之前他一直沒什麽特別的表現,但心裏确實感到不适。

褪去身上的衣物跳進浴池中,亨利整個人沉入水下,意圖洗去身上其實并不存在的黴味。

希爾德布蘭歸置好池邊的衣服才跟着步入池中,靜靜坐在另一頭看着他在水裏浮沉。

雖然亨利的生活與其他君主相比過得并不算奢侈,但這方浴池依舊和他曾經住過的地方差不多大。希爾德布蘭無意識地想着,腳下卻突然被什麽東西拽了一下,整個人向下滑去。

盡管他很快就穩住了身形,從水底下浮上來的亨利依然笑話他:“真沒用。”

希爾德布蘭眯起眼睛,在亨利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扣住他的後腦向他吻去,同時把他重新壓入水中。

“唔。”

亨利屏住呼吸,在水底也無法睜眼,只能張着嘴被迫承受男人的掠奪,希爾德布蘭在他嘴裏狠烈地掃蕩了一圈之後動作才開始慢下來,含着亨利的舌頭輕柔地舔弄,感覺到他氧氣不足時還渡了一口氣過去。

兩人在水底糾纏了一分多鐘希爾德布蘭才舍得把人帶出來。

“呼……”亨利艱難地汲取着新鮮空氣,一時忘了追究。

“誰沒用,嗯?”

亨利不甘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披上浴袍走了。

希爾德布蘭笑着拿起浴巾跟過去,浴袍僅僅披着,也不系好,就這樣半敞着身子和亨利一同坐到床上:“擦擦頭發。”

亨利的頭上還滴着水,晶瑩的水滴有些滑落到胸膛上緩緩滑入衣領深處,他接過浴巾随意擦了擦,除了讓微卷的金發變得愈加淩亂之外倒是沒多大變化。

希爾德布蘭拂開他的手,親自幫他把水細致地吸幹,才用半濕的毛巾給自己擦起來。

當他們還在水底接吻的時候宮人們已經把晚餐送了進來,亨利拉過特制的小桌,坐在床邊享用起了晚餐。有了今天的經歷,盡管希爾德布蘭就在身邊,他卻不再覺得沒有胃口,反而默默把餐點都吃完了。

之後有宮人進來收拾盤子和他們換下來的衣物。

亨利這才突然想起:“那件衣服,給朕吧。”

他說的是自己曾經縫補過的那件襯衫,在他看來那是自己曾經愚蠢的證明,自然不能讓它保留在男人手裏。

“亨利要拿什麽跟我換?”希爾德布蘭一手撐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亨利想不出,“你想要什麽?”

希爾德布蘭思索了一陣,最終還是搖搖頭:“算了,我什麽都不要,衣服不能給你。”

亨利氣息一窒,轉念說道:“還說要幫朕做這個做那個,跟你要一件舊衣服都不給,你要朕如何相信你?!”

“不一樣,權力、地位那些都是外物……”

亨利打斷他:“衣服也是。”

“在我心裏那可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那是我的回憶,”見亨利依然不死心,希爾德布蘭只好說,“除非你能給我比它更美好的回憶。”

亨利難以理解:“你是不是讀《聖經》讀傻了?!”

希爾德布蘭自負一笑:“我不信耶稣,不會被《聖經》左右。”

“真該讓你手下的樞機主教們進來聽聽這話。”

“很多人進入教廷的目的都不單純,你以為在教廷的明令禁止之下就沒有人犯禁嗎,我不過也是在适度的範圍之內縱容他們罷了。”

“什麽是你所謂的适度範圍?”希爾德布蘭一向強勢,亨利想象不出他也有對一件事放松控制的時候。

“比如,《教皇勒令》反對神職人員結婚,天主十誡主張禁欲,但是教廷裏依然有神官,甚至是主教彼此之間發生了性關系。這個是我能容忍的。”

“也是,你有什麽立場要求別人禁欲。”自己天天縱情聲色卻要求手下人潔身自好未免太過可笑。

“只要我一天還在位,我就有這個權利要求他們。只是因為他們的性交對象是同性,并且是教會內部人員我才故作不知,如果他們敢到外面碰女人,我不介意殺一儆百。”

亨利自然不認為希爾德布蘭這是歧視女性,對此他的心中已有了隐隐的猜測,不由暗暗為他的狂妄感到心驚:“你之所以寬容這樣的行為,并不是因為你有多麽大度仁慈,而只是單純因為他們沒有違背你的禁令。你反對教士結婚是為了避免他們的配偶分走教會的土地,但假如他們是同性戀者并且同為教士就沒有這個擔憂。他們違背的是耶稣的誡令而不是你的。”說完亨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朕說得對嗎。”

希爾德布蘭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亨利果然懂我。”

就這樣,亨利暫且忘記了那件舊衣服,往後挪了挪靠在床上:“你究竟為什麽要在貧民窟修建教堂?”希爾德布蘭作為一個僞教徒,亨利不認為他此舉是為了傳教。

希爾德布蘭湊過去,單手支在他的腰側:“不妨再猜猜?”

“朕自然是想不出才會問你。”

“這可是教廷機密,告訴你,我有什麽好處?”希爾德布蘭戲谑地問,同時暗示性地看向亨利的唇。

亨利似笑非笑道:“朕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要是我說,我一定要這個好處呢。”

這一刻亨利心裏是服氣的,對于意大利男人随時随地都能調情的天性甘拜下風。嗤笑一聲,用力把人扯過來重重地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接着又把人推開面無表情道:“說。”

希爾德布蘭一時有些錯愕,回過神來才挑眉道:“這麽敷衍?”

亨利不說話了,只默默地看着他。

希爾德布蘭發覺他是真的看不慣亨利這個樣子,不由坐到他的身邊把人攬進懷裏,解釋起來:“下午我不是告訴過你,千萬不要看不起窮人嗎?要知道,奴隸主們之所以住在戒備森嚴的城堡裏,就是為了防止底下的奴仆造反……”

“朕沒有看不起窮人,”亨利這下終于有機會反駁了,“朕只是對于那樣的環境有些不習慣而已,而且你一向功利,朕不相信你只是單純地想拯救他們。”

“功利?亨利原來是這樣看我的?”

“別岔開話題。”亨利從他肩上退開來,靠到枕頭上,見男人又想把他拉回去制止道,“你太硬了,靠着不舒服。”

希爾德布蘭不知聯想到什麽,詭秘地笑着放過了他。

亨利見他這樣不由想着手邊要是有匕首,一定會把它狠狠抵到這人頸邊!

希爾德布蘭察覺到他的不滿,握住他的手解釋道:“我想盡可能地改善那邊的生活環境,貧困的環境容易滋生疾病,貧民窟的人口密度是整個羅馬城中最大的,同時那裏擁擠、肮髒,一旦有人患病,不出一日就會有至少三十人被傳染,擴散到皇宮也只需短短一個月的工夫。你以為那棟樓房為什麽會閑置下來?無非是因為那裏的人都不在了。”

“他們都死了?!”對于亨利而言,貧民窟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那裏的生活是他再怎麽探究都難以真正理解的。

“幸存了幾個,但很快就都搬走了。”

那是一幢三層的筒狀樓,總共容納了近五百人,最後居然就幸存了幾個?不知為何,盡管亨利想象不到那樣的場景,卻仍是覺得一陣後怕:“你很幸運。”

“因為我有信仰。”希爾德布蘭從不認為自己幸運。

“你不是不信教?”

“不錯,我只相信自己。”希爾德布蘭露出回憶的神色,“當我看到屋子裏的人陸續掙紮着死去的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定不能死’,後來我連續發了三天高燒,最終還是活了下來。那三天裏,沒有上帝,只有我自己。”

原來這就是他不信教的原因。亨利怔怔出神,緊緊反握住希爾德布蘭的手而不自知。

“那你……”話一出口亨利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清了清嗓子才繼續道,“那你憑什麽認為和你有着相同經歷的人,會輕易被教會拉攏。除了防止疫病的滋生你還想利用他們,對不對?哪怕他們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窮人,集結起來仍然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他這也才有些猜到男人的打算。

“将他們拯救于水火之中的不是虛無缥缈的神明,而是我希爾德布蘭,我能給他們切實的生活,是我主動地給予,而不需要他們努力争取。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通過自己不懈努力才得到的,假如當時上帝真的出現在我面前賜予我健康,我也許也會真心地把他供在神壇上。”希爾德布蘭難得地有些激動,說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總結道,“所以,他們會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把我當作他們心目中的神。”

亨利此時突然就不想和他繼續争鬥下去了,他開始真正意識到這個男人的可怕,貴族、教士、如今就連平民他都要緊緊地操控在自己手中,他拿什麽和他鬥?!

希爾德布蘭發覺亨利漸漸地松開了自己的手,不由捏着他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你在想什麽?”

被瞬間深沉起來的琥珀色眼眸牢牢鎖住視線,亨利只覺自己的眼睛似乎都有些疼了:“朕在想……當你真的成功讓他們歸順于你之後,你又想做什麽呢?”

“還沒想好,要不,亨利告訴我?”

“比如,帝國的皇帝?”說完,亨利一瞬不瞬地迎視他。

兩人都在雙方眼裏試探彼此的真實想法。

片刻過後希爾德布蘭回避了這個問題,反而抛出了另一個問句:“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不讓你繼續走進去嗎?”

亨利眨了眨眼,沒有回應。

“我怕你了解得太多,”希爾德布蘭頓了一下,輕聲道,“會嫌我髒。”

亨利瞪大了眼睛。

“我怕你嫌我髒,亨利。”眼前的男人又重複了一次。

第三卷 希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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