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天一早,亨利慣例打開衣櫃準備換衣服,卻發現之前希爾德布蘭那件舊衣已然洗滌好被送了回來,鬼使神差地把它藏到角落裏,怕對方看見的時候向他要回。

兩人現在共用一個衣櫃,裏面的衣服随意地歸置着,宮人們不敢給他們收拾,每次收回衣服之後往最上面一放就了事。亨利往往找衣服的時候都會随手亂翻,導致看不慣的希爾德布蘭時不時就要整理一次衣櫥。

想到這裏,亨利忍不住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昨日的不快早已忘到腦後。

處理完公事已是傍晚時分,亨利閑極無聊,無意中又想起了那件襯衫。默默地把它取出來,放在床上看了半天,最終還是讓宮人送來針線剪刀,坐在床邊就着夕陽,将那歪扭的針腳拆剪開來。

袖口處隐藏多年的破損重新展露在眼前,亨利看着那明顯勾裂的痕跡回想起了當年的情景。

當時他養了兩只兔子,平時沒事就喜歡給它們搭窩,花園裏各個角落都要造上一個。而希爾德布蘭每次都會站在一旁,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着自己,他那時自然以為他也想來一起捆樹枝,于是就好心地讓他過來幫忙。

結果沒想到希爾德布蘭看他示範了那麽多次都不會,手忙腳亂的,一不小心就勾破了袖口。事後還跟他說他就那麽幾件襯衫,壞了一件就要多穿一天髒衣服。

當時他怕希爾德布蘭向父皇告狀,同時又有些歉疚,就在他的“建議”下幫他把勾痕縫上了。

現在想來,他那時候就是故意的。

一邊回想往事,手下一邊動作,亨利很快就把袖口重新修補好了,雖然這不過只是他第二次做這個,但他現在領悟能力還算不錯,仔細琢磨着就能摸索出方法。只見一個工整的字母“H”取代了原來歪扭的痕跡,亨利滿意地笑了。

收好針線,正想把襯衫放回衣櫃裏,這時希爾德布蘭剛好走了進來。

“回來了?正好,準備吃飯了。”說罷亨利想起手中還拿着那件襯衫,趕緊把它往被子裏藏。

可惜,希爾德布蘭已經看到了:“那是……我的襯衫?”還不等亨利說什麽,他又發現了一旁的剪刀,頓時快步過來把衣服搶了過去,“你剪了它?!亨利,你不該這樣。”

亨利被他緊張的态度弄得有些錯愕:“我沒有。”

希爾德布蘭仔細查看了袖口,發現曾經的痕跡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為齊整的針跡,可他卻感到難過:“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聽着男人的指責亨利心中不解:“我只是覺得之前的太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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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爾德布蘭望向他的眼神中透出了濃濃的責備與失望:“你不該動它的,這是我的東西,好不好看我說了算。”

亨利原本雖然有銷毀黑歷史的想法,可到了後來完完全全就是一片真心,他認真地在上面繡出了希爾德布蘭名字的首字母,本以為他哪天無意中發現了會覺得驚喜,沒想到卻換來一通職責。

亨利有些心寒了。

“不過是一件衣服,你至于嗎?!”至于跟他生這麽大氣?

盡管希爾德布蘭語調輕輕淡淡的,可亨利知道他就是不高興了,比之前打他的時候還嚴重。想起那次,他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我說過,它不只是一件衣服。”希爾德布蘭似乎不想再說,小心翼翼地把襯衫疊了起來,叫來神官把它送回拉特蘭宮。

亨利看着他的動作,心裏湧起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猜測。

“希爾德布蘭,你真的覺得之前比較好看嗎?”亨利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希爾德布蘭察覺到他的反常,卻仍是照直點了點頭。

“……”亨利沉默許久才輕聲道,“可惜已經恢複不了了,作為賠禮,朕送你點東西吧。”語氣裏是滿滿的愧疚。

亨利不顧希爾德布蘭的想法,說完那句話後便拿起一旁的佩劍來到牆角處的書架前:“來啊,站在那裏做什麽。”見男人站着不動還轉過身來催促道。

希爾德布蘭走到他身後,沉聲道:“亨利……我不需要你賠償什麽,走吧,去吃飯。”

亨利置若罔聞,自顧自地抽出書架上的一本書——

一陣齒輪運作聲過後,整個書架在兩人面前緩緩向右移開,露出一扇塵封已久的木門。那麽多年下來,希爾德布蘭都不知道這個暗門的存在。

“朕的賠禮,相信你會喜歡的。”說着,亨利用劍尾把門頂開。

門上的灰塵窣窣落下之後,裏面的空間清楚地展露在兩人眼中,那似乎是一間陳列室。

亨利毫不遲疑地邁步入內:“進來吧。”

希爾德布蘭看着他不見絲毫異樣的神情,心裏卻隐隐泛起不安,他不知道這是襯衫被破壞所造成的,還是因為預感亨利接下來的舉動将會超出自己的控制。

陳列室裏的空間并不大,粗略估計只能容納十個人,裏面擺放了兩個等身高的架子,亨利此時就站在靠近門邊的架子前,用劍挑下上面蓋着的織布。

密閉的空間裏沒有小窗,希爾德布蘭借着夕陽的餘晖看見了空氣裏揚起的細碎塵埃,同時還聽見亨利站在浮動着的雜質裏問他:“希爾德,你是不是喜歡我?”

希爾德布蘭心下一動。

然而亨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一邊拿下架子頂端的物事一邊說:“大概是喜歡的吧,不然怎麽會那麽重視那件襯衫。”

希爾德布蘭看到他向自己遞來一本泛黃的書。

“記得嗎,這本書。以前我睡覺的時候總是吵着要聽人講故事,後來你就找來這本書每天給我照着念。哦對了,上面估計還有我當時的塗鴉,有些故事的結局我不滿意,後來就偷偷把它給改了。”

希爾德布蘭接過那本書,也不翻開,拇指無意識地在上面摩挲:“亨利,出來。”

亨利無動于衷,又從架子的第二層拿出一個小盒子。

“這裏面裝着你送我的花,不,是我讓你每天過來的時候順便給我摘的,你那時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聊?更無聊的是,我把它們風幹了,就這樣保存了下來。”

說完,亨利把小盒子朝希爾德布蘭的方向随意一抛。

被接住了。

“哦我想起來了,有一天你給我帶回了一株宮裏所沒有的花,紫色的,說是花,其實長得更像一棵草。你說那是薰衣草,在普羅旺斯那邊看到了就順便給我帶了回來,後來我一直吵着說想去親眼看一看,其實我只是貪玩想出宮而已。”

希爾德布蘭走了進來:“別說了,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找到了!”亨利摸出一個小布包,狀似欣喜地把它舉到希爾德布蘭面前晃了晃,“給你。”

希爾德布蘭打開它的手突然微微顫抖起來。

展開的布包裏,裹着一根針,和一團線。

“旁邊那個架子是屬于父皇的,不能動。”最後亨利斂起所有表情,毫不留戀地說,“至于這些,叫你的人來,把他們統統搬走。”

架子上滿滿當當地擺滿了零碎的物件,小到一根針大到一本厚厚的故事書,所有和希爾德布蘭有關的東西都被好好收藏了起來。盡管在他們生出嫌隙的兩年間,亨利都沒有進來破壞過它們。

然而現在他卻要把這些一并舍棄了。

“什麽意思?”希爾德布蘭啞聲問道。

“只是想告訴你,亨利也喜歡你。”亨利聲音輕輕的,說完不再理會希爾德布蘭在聽見這句話後會是什麽想法,繞過他幹脆利落地離開,離開前扔下最後一句話,“可是亨利四世不會了。”

亨利第一次在享用晚餐的時候讓侍衛把門口圍起來,身旁的座位是空的,多備了一份的佳肴被他随意賜給了一位宮人。

“準備一下,朕要去薩克森。”

羅馬已經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亨利在用完晚餐之後便吩咐宮人替他整理行裝,準備連夜前往薩克森。

數千精兵不多時就集結在皇宮門口,亨利帶着配劍步上馬車。無視了一旁目光緊鎖在他身上的希爾德布蘭。

“你要去哪裏?”

亨利放下窗幔:“走。”

王室衛隊自然不會顧忌站在一旁的教皇,親衛長科林率先帶領衆人動身離開。

希爾德布蘭見狀眯起眼睛,厲聲道:“攔下!”

頓時,四面八方的暗處中湧出數支佩戴十字聖徽、手持聖劍的教廷衛隊,足有千人之衆,瞬息之間便将亨利一行層層圍住。

亨利聽到動靜,正欲察看究竟是怎麽回事,下一秒就感覺馬車晃動了一下。

希爾德布蘭推開車門之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散發着銳利寒光的劍尖,而劍柄正被一臉漠然的亨利穩穩握在手裏:“希爾德布蘭,你真是讓朕大開眼界,”從洞開的車門中亨利看清了外面的形勢,話語間又恢複了從前的嘲弄,“沒想到朕還是小瞧了你。”

“亨利,你留下,那件衣服我可以給你。”希爾德布蘭以為他不過是在賭氣,事後回想起來他發覺自己确實是過分了,但他不明白亨利為什麽會這麽介意,以至于他明明承認了對自己的心意卻還要離開。

“衣服?”亨利閉了閉眼,“也許朕該感謝你,你讓朕明白了我們日耳曼男人的手上只适合緊握利刃,而不是一根小小的繡花針。”

“我承認,我剛剛的态度可能有些不好……”

亨利打斷他:“希爾德布蘭。”

希爾德布蘭止住話頭,靜靜地凝視着他。

“你是不是很不滿朕現在的樣子?以前朕不會用劍指着你,不會動不動讓你滾,而是乖乖地聽你的話,心裏沒有權力、地位的概念,每天只知道傻傻地纏着你。可是……”亨利頓了頓,握劍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那樣的亨利已經死在了兩年前,就算朕現在并不恨你,也回不去了。”

亨利的話戳中了希爾德布蘭心中最隐秘的痛處,導致他一時之間竟無從辯駁,只能下意識地說:“亨利,你需要冷靜,我可以給你時間……”

亨利再次打斷他:“不需要。忘了告訴你,朕現在最厭惡獨斷專權的人,更厭惡這施舍一樣的語氣。”

希爾德布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而亨利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強忍下心頭的猶豫,向上擡了擡劍尖:“這大概也是朕最後一次這麽跟你說了……滾。”

“呵。”希爾德布蘭聞言笑了出來,低頭瞥了一眼始終抵在胸前以示警誡的劍鋒,又看了看面若寒霜的亨利,自嘲般地點點頭,“好。”

接着,他緩緩退下馬車,那身影看着頗有些頹然。

包圍着他們的教廷衛隊在希爾德布蘭一個手勢下如潮水般退去,如來時一般悄然無聲,所過之處不留半點痕跡,假如不是亨利一行确實被截停了半晌,還以為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希爾德布蘭再不看亨利的車架一眼,轉身朝宮內走去。

亨利也不擔心宮內留藏着的機要文件會有被搜走的可能,他現在什麽都不在乎。

待馬車行出一定距離後,亨利手中緊握着的利劍終于“咚”一聲落到車內的軟墊上,與此同時,他也慢慢滑坐下來,雙手用力攥緊胸前的十字架艱難地呼吸着,力度之大以至于十字架的尖端再一次刺破了他的手心。

其實,之前他原本打算将暗室裏的東西當着希爾德布蘭的面統統毀掉,好讓他知道他所懷念着的過去已經消逝殆盡,他的眼睛只能看着現在的自己。

然而,在看到架子上的東西之後,他突然就不忍心了,同時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很不堪。在和希爾德布蘭講述那些回憶的時候,他也在不斷地反思……

自己怎麽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

暴躁易怒,性情乖戾,說話尖刻還經常歇斯底裏地想摔東西。

他也很懷念曾經的自己,有人護着、遷就着,偶爾接觸到的都只是一些小陰謀,輕輕松松就解決了,還以為自己很厲害。每天想的東西不多,記挂着的人也只有一個,活得那麽輕松自在。

所以後來他沒有辦法繼續責怪希爾德布蘭。

只是,他在不斷地回溯過去中也猛然發覺了一點,那就是希爾德布蘭近年來的變化可能并不是因為自己突然間和他作對,現在他所展現的,大概才是最真實的樣子。

那一刻亨利感覺自己曾經迷戀的不過是一個幻象,心中霎時湧起巨大的恐慌,一時之間只想盡快從這個男人身邊逃開,逃離這一切。

當走出來之後他才發現,這是一個再明智不過的決定,他不止曾經天真,現在也好不到哪裏。他的帝國還面臨着傾覆的危機,而他,卻窩在皇宮裏,每天沉迷在肉欲和可笑的私情當中不知今夕何夕。

他應該拿上刀劍,騎着戰馬,到戰場上去。

那裏才該是屬于他們日耳曼男人的地方。

第四卷 薩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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