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亨利沒有再看海因裏希一眼,只遠遠地回望着希爾德布蘭,唇角略微上揚,勾出一抹嘲諷的弧度,仿佛在說“原來我們也有今天”。
希爾德布蘭似乎讀懂了他的意思,也朝他笑了笑,琥珀色的眼中蘊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在這樣的境遇中,他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海因裏希,過來。”
海因裏希聞言怔了怔,訝異又驚喜地看向希爾德布蘭,似是不明白他為何要喚自己過去。
“來。”希爾德布蘭并不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放在眼裏,為了增強說服力還朝他點了點頭。
海因裏希鬼使神差地挾持着亨利向他走去,身旁衆人無法,只能警備着給他讓出一條路。人群分散了一瞬又再次合攏,亨利、希爾德布蘭和海因裏希被各自的人馬包圍在最裏面,整體呈現出一種裹挾之勢。
“腓特烈有沒有和你們說過,讓你們不遺餘力地确保我的安全?怎麽,他所謂的保護就是讓你們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希爾德布蘭目視前方淡淡道。
希爾德布蘭身後的主教被他的話弄蒙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腓特烈只和原本要冒充他們的雇傭騎士下達了這個指令,對他們倒只說了“見機行事”四個字。
海因裏希站在他的五步開外,防備地看着兩個薩克森主教,擔心自己再進一步他們就會對希爾德布蘭動手。
“還不松手?”希爾德布蘭話語裏帶有淡淡的威嚴,身後的主教雖然不常和他接觸,但畢竟在他手下辦事那麽多年,對于他的性格也有一定的了解,此時聽他這麽說,驚懼之下手中緊握着的利刃不由松懈了一瞬。
見自己的同伴已經走到亨利身側,最終他還是放開了對希爾德布蘭的控制:“教皇大人恕罪。”
希爾德布蘭對他的躬身賠禮熟視無睹,徑自向前幾步走到海因裏希身邊朝他伸手:“把劍給我。”
海因裏希弄不懂他的打算,但就在他思索着的時候希爾德布蘭已經迅速攥着他的手腕用巧勁一翻,他當下只覺握劍的手一陣刺痛,尚未反應過來劍已經落在對方手上,而亨利也被他強硬地扯了過去。
亨利一直靜靜地沒有說話,雖然他能擺脫海因裏希的控制,但為了弄清他的真實想法只能假意就範。到目前為止,他依然是一副關心希爾德布蘭的樣子,別無其他。
希爾德布蘭和亨利緊密貼合在一起,一手環繞着他的脖子将劍閑閑地搭在他的肩上,一手用力摟着他的腰,帶有磁性的慵懶嗓音此時多了一絲強勢的意味,低低回響在耳邊:“亨利,讓城樓上的人撤下來。”
亨利神色一動,湛藍的眼眸沉了沉,正欲反駁卻突覺腰間被掐了一把,熟悉的酥麻感從腰側傳來讓他的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你……”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選擇相信他,“照他說的去做。”
亨利手下的軍士猶豫着傳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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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城樓上的軍士通通撤回之後,亨利等人即刻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聲音漸漸擴大,傳入耳中恍若奔雷。
“陛下!敵軍來了!大約有四千人!”
此時再關城門也已經來不及了,亨利用力閉了閉眼,心想假如希爾德布蘭膽敢欺騙他,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腓特烈一馬當先沖了進來,在見到被希爾德布蘭挾持着的亨利時面上流露出一絲不解,揮手讓身後的騎士停下,翻身下馬向他們走來:“教皇大人,我以為你放棄了和我的合作。”
“如果你指的是我把你的人留在了教區,”希爾德布蘭輕笑一聲,“其實我早知道這兩個主教是你的人,無論帶誰過來區別都不大。”
腓特烈暗自心驚,這兩個薩克森主教是他在多年前便安插進教會的釘子,沒想到希爾德布蘭居然能察覺到這件事。
“我不關注俗事,但教會裏的一切都別想瞞過我的眼睛。”希爾德布蘭說話間一直沒有懈下摟住亨利的力度,強健有力的手臂似乎在向他傳達安撫的信息。
是以亨利強忍下心頭的不安與質疑,用眼神示意他的人不要輕舉妄動。
“那麽教皇大人,我們事前的約定……”無論如何,腓特烈見他确實讓自己借機闖了進來,當下不再深究,只暗示性地提醒道。
“當然一切依照約定進行,現在,我想我們需要換個地方好好商議一下了。”希爾德布蘭颔首道。
最後,希爾德布蘭收走亨利的佩劍,只給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馬上就結束了”,就讓神官把他帶了下去。
“這……就不怕他跑了?!”腓特烈皺眉看着幾個沒有佩戴任何武器的神官挾領着亨利,不放心地問道。
“怎麽,你信不過我的人?”
腓特烈聞言趕緊扯出一抹笑容解釋道:“不,怎麽會,我只是擔心神官們的安全。”
“他馬上就要失去統領将士的資格了,只身一人,就算真的逃了,也不足為懼。”
聽着希爾德布蘭話語裏的暗示,腓特烈碧色的眼眸瞬間亮起來,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往政事廳的腳步。
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海因裏希在到達政事廳時被攔了下來,希爾德布蘭似乎這才想起他的存在,揮揮手讓人把他也帶走了。
“教皇大人!”海因裏希的待遇不像亨利那麽好,兩個神官一人制住他一邊肩膀,粗暴地把他壓走了。路上他不斷試圖扭身察看希爾德布蘭的表情,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明明救了他——姑且算是救了吧,卻要遭受這樣的對待。
“盡管他名義上是法國的公爵,但再怎麽說他也是薩利安家族的一員,我想你大概不希望再見到他了。”希爾德布蘭知道腓特烈雖然沒問,但心中多少也有些疑惑,于是淡淡地敘述道。
“教皇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腓特烈平凡的臉上雖然挂着感激的笑容,心下卻越來越對身旁的男人感到畏懼,幸虧他沒有幹涉政事的心思,不然自己可能在他手下讨不到任何好處。
日耳曼人能征善戰,尤其擅長掠奪式的戰争,但要讓他們動腦子,他們怕是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而薩克森人作為其中最為出彩的一支,在謀略上自然更遜一籌,光是想出和希爾德布蘭合作的主意都讓腓特烈沾沾自喜了許久。
走進政事廳坐下,希爾德布蘭當着腓特烈的面讓手下草拟了一份破門律,內容是“開除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的教籍,罷黜其帝位并對其施行放逐。”
破門律是教會對教徒實施制裁的手段之一,其中教皇和各教區的主教均有發起的權利,只是主教發出的律令教皇有權解除,而教皇作為教會至高無上的領導者,他所發出的絕罰除了本人之外再沒有人能消除。
被施行破門律的對象将有一年時間用來獲取施行者的寬恕,否則不說繼續追随、效忠于他,但凡有他出現的場合,所有教徒都要和他保持距離。
雖然日耳曼人本不信教,只是在入侵羅馬帝國後為了更快地融入當地,才被動接受了這個信仰,而當時的教皇并沒有多少實權,和強大的蠻族合作無疑可以獲得更好的庇護,因此雙方一直相互依存,相安無事地發展到今天。
這麽多年下來,許多日耳曼貴族已經被徹底同化成虔誠的天主教徒,亨利若真被開除了教籍,想必一定會失去全帝國人民的支持。
腓特烈親眼看着希爾德布蘭在律令上簽了字,懸灼已久的心總算落回實處。
“為防夜長夢多,我們不如即刻回返羅馬召開帝國會議,向諸侯們宣告這件事,你覺得如何?”希爾德布蘭向長桌對面的腓特烈提議道。
腓特烈有些心動,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為難:“我想先整合亨利的舊部,不然我擔心……”
“那些人中極大部分是王室衛隊,誰能養活他們,他們自然就聽命于誰,這倒不必擔心。而剩下的少數雇傭騎士是從底下諸侯那裏征讨來的,等帝國會議結束,相信不會再有一個貴族膽敢冒着死後無法升上天堂的風險去支持亨利。”
腓特烈用他有限的智商認真思索了一番,最終仍是抵不過帝位的誘惑,下定決心等午間的慶功宴過後就随希爾德布蘭前往羅馬。
帝國的首都在百年間時常經歷變更,之前亨利只是為了就近監察教廷的動向才幹脆常駐羅馬,現在腓特烈卻不這麽想,他巴不得離希爾德布蘭越遠越好,等塵埃落定他就會将薩克森重新定為皇都。
同時他也覺得希爾德布蘭說得有理,薩克森城堡中數以萬計的軍士遲早都是屬于他的,不如先将他們留在城堡裏,等他加冕後再回來重新收編。因此對于此次出行腓特烈并沒有太多準備,只帶了一千騎士便放心地啓程上路。
是以多年來不斷目睹政權更疊的莊嚴羅馬城在三日後迎回了它的聖主教皇,以及帶着一千精兵的外來客腓特烈。
與此同時,亨利已協同上千近衛到達了勃艮第境內。
時間還要倒回三天前。
就在腓特烈大肆舉辦慶功宴時,希爾德布蘭的心腹帶着十幾位僞裝成神官的王室近衛,親自到密室把暫時安置在裏面的亨利接了出來。
當時亨利正坐在簡陋的小床邊,把玩着并未被搜走的匕首暗自出神。
在聽到鐵門開啓的聲響時,亨利瞬間銳利起來的眼神倏地射向來人,手中匕首也由于戒備緊緊地貼合在掌心。
“陛下。”亨利認出他是一直跟在希爾德布蘭身邊的親信尼諾,緊繃的心弦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些,下一秒只見他欠身朝自己行了一禮,尊敬道,“請您跟我離開吧。”
“希爾德布蘭呢?”
“屬下只奉命前來帶您離開,其餘一概不知。”
希爾德布蘭的人嘴巴都很嚴,想從他們身上套話要花費不少工夫,不如自己出去看看:“走吧。”不得不說亨利突然有些後悔,他現在已經不習慣将命運寄托在別人身上,這讓他感到無力。
“陛下。”
亨利一出門就見到自己的近衛長科林,心下頓時安定許多,湛藍的眼眸裏泛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暖意:“嗯。”
衆人一路光明正大地走到城門口,此時城樓上的守衛已經換成了腓特烈的人,亨利看着他們不悅地眯起眼睛,然而還不等他多想,守衛已經把他們攔了下來:“你們想幹什麽?!”
尼諾淡淡道:“我奉教皇之命送他出城。”
守衛聞言猶豫了一瞬,右手下意識地按上腰間佩劍:“有何證明?!”
“羅馬教廷的人從不弄虛作假,更何況就憑你,也敢質疑我們?”尼諾大概因為常年跟在希爾德布蘭身邊,将他話語間的目中無人學了個十足。
對方偏還不敢反駁:“我需要請示公爵大人。”
這時尼諾才從袖中掏出一份文件:“這是教皇大人和腓特烈共同商議拟定的機要文件,本不應給你看,但是大人正在舉辦慶功宴,我想他怕是不想受到瑣事的打擾。”說罷,他打開那份文件在守衛眼前晃了一下。
門前的守衛發誓,哪怕憑他向來引以為傲的目力也只瞥見了“放逐亨利”四個字。
不過,這就夠了。
“把小門打開!”
亨利不知道那張薄薄的牛皮紙上寫了什麽,但他看到面前的守衛探視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憐憫和不屑。面對這樣的眼神,盡管他很想發作,最終卻也忍下了。
尼諾看着敞開的小門一動不動:“怎麽,原來薩克森人平日都是這樣對待上帝的使臣?”
守衛的臉色難看起來,一個看着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竟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換作平時他早就把佩劍狠狠插進他的胸膛,好讓他再也無法開口,但此時他只能咬着牙不甘地揮手道:“放下城門!”
就這樣,亨利和他的十幾個親衛順利離開了薩克森城堡,待他們行出一定距離時尼諾才又掏出那份文件遞給亨利:“這是教皇大人命屬下轉交給您的。”
亨利狐疑地展開了那張牛皮紙,只見上面除了破門律外還有一句話——
“亨利,我早說過,你的皇位是我給的,收回它不過只是一句話的事,希望你會為曾經拿劍指着我而後悔,那樣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一年的期限太長,我想,一個月足夠了。”
亨利将這幾句話反複看了幾次,心裏閃過無數猜想,最後他愈發認定“果然所有人都信不過”這個念頭,決心從此以後定要将一切緊攥在手中。
把信紙徹底撕成了碎屑,亨利轉頭朝身旁的尼諾命令道:“衣服脫了!”
尼諾面對包圍着自己的十幾個近衛無法反駁,只好将繡有銀色聖徽暗花的純白法袍褪了下來。
亨利和他互換了外袍,接着再不理會他,擡眼望向來時的城堡上空,此時恰好有一疊雲層掩住了太陽,晦暗不明的日光讓他的心頭更添一絲蒙昧。随着烏雲漸漸散去,他也徹底有了盤算。
他還沒有輸。
亨利摸了摸腰間的匕首:“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