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怔,她把目光投向樹海,透過金黃色的樹梢看向幽深晦暗的洞穴,她很清楚這些曲折的甬道裏藏匿着一些不為人知的隐秘。
但這些東西都跟她沒關系,她只是個默默無聞的打工仔,只需要完成任務就好。
至于繼國緣一,不管他是指引者還是修正者,也不管他做出了什麽樣的選擇,他終究會迎來屬于他的命運,或是綻放,抑或是結出苦果。
她能做的不是窺探隐秘而是任其自然生長,畢竟她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她按壓下內心無關緊要的感慨,聲音溫軟平和宛如緩緩流淌過山澗的清泉:“醫師很好——緣一也很好,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也許在其他的平行世界,繼國緣一選擇了其他的路,但她沒見過的東西那就是不存在,最起碼這個世界的繼國緣一真實到近乎可愛。
她朝着青年挑眉,青年同樣回以微笑。在溫柔的五月,時光清淺的劃過瞳眸,重重墜落于心的湖泊。
……
繼國緣一是為了報仇加入鬼殺隊的嗎?
———是也不是。
他只是想結束這一切,煉獄桃次郎的過去和北川桔子數次流露出端倪但從未講述過的過去,最後再加上他自己的過去。
死去的女孩是收留他的那位醫師的女兒,是會分給他糖果、帶他一起玩耍的像家人一樣的存在。得知她死訊的那一刻,繼國緣一終于理解了煉獄桃次郎無法上岸的悲哀和北川桔子被困在仇恨的荒原裏徘徊的無力。
[抱歉緣一,我會關上藥店到處走走,可能一輩子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我會帶着花子一起離開。]
面容憔悴,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伛偻了背,哭幹了眼,一向溫和待人的他眼裏布滿了裂紋,裏面滿是失孤的脆弱和防備豎起的尖刺。他的手掌不再有力,連女兒的頭發都握不住。
繼國緣一想起當初拉住自己手腕的那張幹燥有力的手掌,他低下頭疼痛在心裏蔓延,他卻只能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任憑夜晚的冰涼霧氣籠罩住他身前落下燈影。
影子由三個變成兩個,又從兩個變成一個,最後只剩在他眼裏跳躍的火苗,風一吹就顫抖着縮成了米粒大小,最後在漆黑的瞳仁裏歸于平靜。
[加入鬼殺隊的人實際上是放棄了自己的家人——]
桃次郎的話清晰的在耳邊回響,他鄭重的說出結論,似乎在述說某個悲劇的結果,但其實這是大多數悲劇的開端,無一例外。
[食人鬼一旦沾染上一只,那麽這一生都會與惡鬼為伴。]
正因為如此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兄長大人加入鬼殺隊,他勸說過,但失敗了。如果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碰到兄長的時候他應該躲起來不露面。
他當時在和別人結伴出任務,經過一片樹林的時候聽到了打鬥聲,天色很暗很少有月光能透過樹枝的縫隙照進來,離得遠的話不管是食人鬼還是人都黑漆漆一片,壓根分不清誰是誰。
但繼國緣一感覺到了熟悉的牽引,一眼就看到了奮力揮刀的男人,借着銅甲上反射出的微弱的光,對方熟悉的眉眼在染血的刃面上浮現,那種來自同源血脈的鼓動讓繼國緣一握刀的手有些不穩。
當時那種情況就算他不出手,同伴也能救下兄長。
那他為什麽想都沒想就跳了出去,多年沒見他嗫嚅半天說出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道歉,為來晚一步沒救下他的部下道歉。
為重新出現在他生命裏感到抱歉。
真是太遜了。
為了不讓兄長大人讨厭他,他無法說出那句話。
如果是桔子小姐的話,她一定能笑着說出那句,“好久不見,兄長大人。”
他成了桃次郎口中會給家人帶來災禍的人,現在他又把災禍帶給了他最親的兄長。活了二十多年繼國緣一頭一回感到了挫敗,不僅是為自己的嘴笨勸說不了兄長,還有他用離家出走躲避的但現在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似乎察覺到了他徒然低落的情緒,一直左顧右盼觀察小鎮商店街的北川桔子收回視線,将目光放到他繃緊的唇上,本來就淡的唇色被擠壓的有些發白,一看就是心裏不平靜。
噫—
能讓繼國緣一緊張這樣的恐怕這世上只有一個繼國嚴勝,這家夥兄控成這樣讓她有些害怕,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玩意。
“如果他非要加入鬼殺隊的話,那就動手把他的腿打斷吧。”北川桔子開始出馊主意轉移他的注意力,說着說着她語氣愈發的誠懇,“如果他一定要這麽做的話,我能弄死他嗎?”
回應她的是繼國緣一輕飄飄暼來的一眼。
北川桔子發誓她從裏面看到了死神鐮刀反射出來的冷光。
她嘶一聲,差點咬住舌頭。
“你可真是沒救了—”她怒氣沖沖的朝他喊,“那你趕緊結婚生子繼承家業吧!”
如果你哥樂意的話。她心裏補充道。
繼國家是大名手下的武士家族,繼國嚴勝如果要加入鬼殺隊重新認主公的話,那他勢必得放棄一些東西。付出那麽大的代價也要加入鬼殺隊,繼國嚴勝到底想幹什麽。
繼國緣一沉默了一會,他木讷的開口,“我不可能繼承家業。”
北川桔子皺眉,“你哥的孩子多大了。”
“五歲。”
“那沒救了。”北川桔子攤手,“聽我的,勸不住就直接打死吧。”
繼國緣一:“……”
繼國緣一開始懷疑自己帶她去繼國家是對是錯,這還沒見到人呢,她不是想打斷兄長一條腿就是想打死他。
“你和兄長見面的時候,他可有得罪你?”繼國緣一忍不住問。
“得罪?沒有,他又打不過我……”北川桔子頓住,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如果其他人學會呼吸法,那豈不是人人都能吊打我。”
卧槽!
她的優勢在于幹脆利落的切割,劍招對她來說是累贅。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對手是食人鬼,如果對手是人類,在不能把對方打死的情況下,她大概會被有附魔效果的劍法血虐。
她出刀再快也快不過雷霆一閃啊……當然如果有雷元素劍法的話。
“我會負責教會桔子小姐劍法。”他非常認真。
北川桔子非常想叫挂逼滾蛋。
……
繼國家的宅邸挺大,大體上是書院式構造的房屋,站在回廊上能将整個池泉回游式庭院盡收眼底。
卧龍松遮掩住了客廳前院的水池,池邊的菖蒲葉在微微擺動,有的立着晃動,有的蜷縮着趴在那裏。水面上漂浮着一塊開花的萍蓬草,陽光從松枝的罅隙中灑下來,在蝴蝶的骨翼上留下了點點光斑。
北川桔子不耐煩于聽那兄弟倆無意義的寒暄,幹脆偏頭欣賞庭院的風景。曾經惡補過常識所以大部分的草木她都認得,雖然本人毫無建築上的審美,但在她眼裏只要幹淨整潔就是好看。鮮豔的顏色能給好看增加些情調,這就構成了時下流行的審美。
“桔子小姐。”對面有浮雲依附藤柳般柔軟的聲音響起,聽在耳朵裏就像塞了一團棉花。
北川桔子看向對面坐的端正的女人,這才發現自己因為無聊和不耐坐姿又開始扭曲變形,只好重新把自己擺好。
“在,夫人。”她答應道。
繼國嚴勝的妻子繼國千鶴子是個溫婉的女子,她容貌端麗,待人接物的禮儀讓人看着很舒服,椿色和服下擺整齊無一絲褶皺,從中可以窺探出武士門第的嚴苛。
她添茶的時候連微微翹起的手指都很美,坐如瑰麗的繪卷,動如微風吹過時在枝頭晃動的白日紅,耳垂上的琥珀石凝着微醺的午後日光。
繼國千鶴子讓看慣了各種美人的北川桔子都舍不得移開目光,但又因僅剩的那一點禮義廉恥按捺住自己的心意,沒當衆說出那一句“夫人你那麽好看不如嫁我吧——”
繼國嚴勝要是聽見了肯定會拿刀把她打出去,繼國緣一肯定會幫他兄長,到時候就是雙刀叉狗,噫,這個場景想想有點讓人興奮哎。
她是有多閑才會在這裏想這些東西啊——雖然她确實很清閑,只能跟繼國千鶴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桔子小姐平時都幹什麽。”
北川桔子委婉開口,“白天睡覺,夜裏上工,晴天曬太陽,下雨天嗑瓜子。偶爾去花街見見美人,有時候去寺廟看看猿樂雜耍,大部分時間都在用木屐板親吻土地。”
聽了一耳朵的繼國緣一:“……”
一臉嚴肅訓誡弟弟的繼國嚴勝:“……”
只有繼國千鶴子神色如常的誇贊,“看來桔子小姐的日常很豐富,如此說來,桔子小姐可喜歡桧扇。”
“尚可。”她矜持的回答,“只要是漂亮的東西我都喜歡。”
“衵扇的扇面華麗濃豔,倒是與桔子小姐很配。我有幾把收藏自鐮倉時代的扇面,可否請桔子小姐品評一二?”
北川桔子非常樂意跟她離開這裏,但還沒等她起身,繼國千鶴子又道,“煩請桔子小姐等我一會,我去取扇匣。”
被留下的北川桔子一臉懵,等等講道理你不應該帶我一起走嗎!好把空間留給這兄弟兩人,你把我留在這是何道理啊!
原來你是這樣的千鶴子夫人。
繼國夫人用高操的遁術離開了客廳,剩下的三人陷入了莫名尴尬的沉默中。
戰國篇[十五]
廊下的風景叮咚響,外面的竹驚鹿時不時敲打一下發出清脆的拍木聲。夏天還沒到,蟬就已經開始讴歌生命,更深的地方還有蟲子窸窸窣窣地爬過草葉。
被迫卷入兄弟二人交鋒的北川桔子低頭嘆氣,她盯着榻榻米的縁數上面的菱形圖案,那是繼國家的家紋。
女主人在的時候,男主人為了維持自己的威嚴可以撐着面子訓斥弟弟,弟弟為了哥哥的面子也不反駁,但女主人一走,屋裏的氣氛就尴尬的讓桔子想尿遁。
十幾年沒見的兄弟見面後并不會其樂融融的坐在一起回憶過去,這兩人一個沉默寡言一個驕傲固執,中間還隔着那麽多年,硬是放在一起彼此都不會自在。
更何況他們中間還有個矛盾點。
繼國緣一再次問出那個問題,“兄長大人為什麽想加入鬼殺隊。”
“為了磨練劍技。”繼國嚴勝沉聲。
“為此不惜放棄家業?”
“我已經有繼承人了。”
“俊秀他才五歲。”繼國緣一提高音量,他臉色也沉了下來,“我真的不明白兄長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繼國嚴勝:“為了磨練劍技。”
北川桔子:“……”
你們倆是無限次循環複讀機嗎??
她無語撇嘴,對這兄弟倆的固執有了深刻認識,這樣下去大概最後讓步的會是繼國緣一,誰讓他是弟弟。
在桔子看來繼國嚴勝加不加入鬼殺隊都無所謂,但只是可惜了繼國千鶴子,在她和某種東西之間繼國嚴勝沒有選擇她和孩子。
“我和桔子小姐加入鬼殺隊是為了結束一些事情,兄長大人加入鬼殺隊會成為一些事的開始,俊秀他還小。”繼國緣一這話說的極其委婉,對方是他的兄長,他總不好指責對方無情無義。
這時候就輪到北川桔子出馬了。
“繼國先生知道食人鬼是怎麽一種存在,那又是否知道那東西就像詛咒一樣,一旦沾染上就再也無法脫身,很有可能會累及家人。”
“就算這樣,您也一定要加入鬼殺隊?”北川桔子把視線投向端坐在那裏的男人,他神情冷漠眼裏壓着不耐煩。
“嗯。”他掃北川桔子一眼,嘴角彎起似嘲似諷的弧度,“難道不加入就不會再遇到它們,下一次還是等着別人來救我?”
北川桔子心情變得複雜,“您給千鶴子夫人說過了?”
其實繼國嚴勝說的沒錯,他的選擇也不能說是錯,但繼國緣一想勸服他放棄加入鬼殺隊也沒錯。歸根結底這些都是個人選擇,命運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把人推向絕境,但它卻不會給人後悔重來的機會。
“嗯。”
繼國嚴勝的面容和語氣都很平靜,但北川桔子看到了他微皺的眉心。
北川桔子低頭,“如果只是為了日輪刀,我這裏還有好幾把。”
繼國緣一愣住,他轉頭看向她,眼裏全是‘那不是你的命嗎?’。北川桔子眨眼示意她勸說不動只能使出殺手锏。
他倆自以為隐晦的“交談”被繼國嚴勝看了個真亮。繼國嚴勝眉心的漩渦愈發深邃,但很快就消失了痕跡,連漣漪都沒剩下。
“你們不必再勸,我心意已決,千鶴子她不曾反對。”
北川桔子想起那位溫婉的夫人,不禁微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由我來向主公引薦。”
繼國緣一轉頭看她,目光裏有不解和些許驚訝。
“測試的話也由我來,可以的話最好今天解決。倘若繼國先生能通過我的試煉,自然能加入鬼殺隊。”她站起來橫握日輪刀示意,聲音铿锵有力,“還請閣下賜教。”
這一系列動作太快,繼國緣一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兄長跟北川桔子走出外室。他站在廊下看着院子裏擺好戰鬥姿勢的兩個人,從天井上投下來的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向來不愛盯着人瞧,倘若太過認真的話一不小心就會透過表象看到裏面骨骼和肌肉,介時再賞心悅目的人在他眼裏會變的和尋常人別無二致。
天井合四方天空,院四周圍了一圈石竹花,色彩斑的花擁簇着白牆開的滿當當,但站在那裏的二人的衣袍豔麗不輸任何花色。
繼國緣一猜測北川桔子是想用武力逼迫兄長放棄,但是兄長大人十幾年如一日都在磨練劍技,不是簡單能戰勝的人。
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帶來了漂浮的柳絮,空氣中彌漫着屬于春末夏初生植物的清香,還有些許辣意被頭頂的太陽烘烤出來。
夏天快到了。
北川桔子悵然,那頓壽喜鍋她從秋末期待到夏天,到現在連個肉沫都沒吃到。
“北川小姐為何嘆氣。”
“嘆人生無常,抑或是刀劍無情。”在這個時代劍客不知為何而生是最可悲的事,繼國兄弟都是如此。
“你可以直說我無情。”繼國嚴勝扯扯嘴角,“反正在你們看來我無非就是這樣的人。”
還挺有自知之明。北川桔子心裏這樣想卻不能這麽說。她和繼國緣一與這世道上的人不太一樣,又如何能用自身的道德準則來要求在這個大環境下成長至今的繼國嚴勝。
“既然忠于劍那就永遠忠于劍,我亦希望先生永遠不悔。”北川桔子微微一笑。
繼國嚴勝這種渣男就跟他的刀過去吧,她祝他們百年好合。
“好。”他道。
刀劍相擊的清脆聲喚醒了走神的繼國緣一,他看向下方神色一凝,雖然早有預料但結局還是讓人悵然。
連桔子小姐都無法阻止兄長。
北川桔子練的是拔刀術,與人對戰的時候勝負一瞬間就能分出來。在對方擋住刀的時候她就已經輸了,所以再纏鬥下去也是無益。
繼國嚴勝不愧家主之名,□□耍的如雷霆震怒,攻擊性極強,力氣不足的北川桔子在第二十招的時候就幹脆認輸了。
扛不住溜了溜了。
“在下認輸,繼國先生好刀法。”她抿嘴笑。
繼國嚴勝看着面前輸贏都是笑着收刀的女人,他心情不愉地壓住眉眼,眼尾拉長成鋒利的線,像是能把人斬了去。
北川桔子卻沒看他,她徑直走向繼國緣一,又是拱手又是雙手合十,“抱歉抱歉,我輸了。”
繼國兄弟二人都知道她在為什麽道歉,但在意的也就一個繼國緣一。繼國緣一想了想,決定遵從自己的心意回答她:“原來這世上還有桔子小姐辦不到的事。”
“嗨。”北川桔子擺手,潇灑踢掉木屐跳上去,大大咧咧往地板上一坐,“你這叫什麽話,我辦不到的事情可多了,我能辦到的你給我否決了我能怎麽辦。”
說了讓你打斷他的腿你不聽,你這不是難為我胖桔。
“累死我了,能飯否?”她看向繼國二少爺,目光誠懇無辜。遲遲不肯吃飯真是快餓死她了,如果不是因為肚子餓她還能撐二十招。當然最後結局也是輸,她壓根就沒打算用武力逼繼國嚴勝放棄。
經自己手引薦倘若繼國嚴勝日後出事,繼國緣一的內疚感能少一些,這大概是她和繼國緣一朋友一場她唯一能幫他做的事。
“兄長大人。”繼國緣一看向主人。
繼國嚴勝看了眼毫無形象躺在地上的北川桔子,心裏煩的不行,特想趕緊吃完飯把她攆走。他瞪繼國緣一,這領來的是什麽人,就跟膝蓋下面有針似的讓她規規矩矩坐那裏都難。
飯食過後已是傍晚,今日天黑的早,外面狂風發作眼看着要下雨,繼國千鶴子出言留北川桔子在這住一晚,等雨停後再離開。
北川桔子觑了眼繼國嚴勝那張臭臉,開開心心地應下了。傻子才要下着雨趕夜路,她要住舒适幹淨的大房子。
雨果然下了,從天而降連成珠串,打在池塘裏的芙蕖上,淅淅瀝瀝地落在青石板臺階上,整個世界都被雨聲籠罩着。
“等這場雨下完,花謝的就差不多啦。”
北川桔子和繼國緣一坐在廊下,一人喝茶如牛飲,一人負責倒茶,配合倒是也默契。
“紫藤花一敗落,食人鬼的行動又會猖狂起來,真是沒完沒了。”她搖頭嘆息,臉上的笑容卻沒見輕減。
“莫非桔子小姐不喜歡雨?”
“我喜歡下雨天睡覺,不喜歡下雨天幹活。”
她雙手枕在腦後,那般躺下。橫木上的風鈴随着風雨繩線翻飛,因為挂的那串鈴铛很小,聽起來也是沙沙聲。
繼國緣一失笑。
“以前下雨的時候偶爾會在老宅,我們就坐在道場門口生爐子吃雜煮,一群人侃天侃地,天南海北的聊。”
北川桔子把視線投向雨幕,“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雙手曾沾滿鮮血,懷着複雜的心情向赴死者致敬,接下處決感染者的命令。但我至始至終不能原諒踐踏生命的行為。”
“人類如果連生存的意義都被剝奪,變成食人鬼,變成其他不是自己的東西,那樣的存在根本就沒有任何價值。”
“所以我不曾留情,哪怕它們臨死前在哭、在尖叫、在咒罵。說實話我不反對你兄長加入鬼殺隊……”
“如果我是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哪怕理由不一樣,做出的選擇總歸是相同的。
繼國緣一沉默半響,他把茶水添滿,學着北川桔子的樣子仰頭倒進去。灑出來的水線順着脖頸滑落,唯有風雨能予以他涼薄慰藉。
戰國篇[十六]
當繼國緣一問北川桔子要不要喝酒的時候,她只是猶豫了三秒鐘,雖然想過在別人家做客要是喝醉會很尴尬這件事,但是她心中的野性叫嚣着它們想出來放風。
像喝水一樣大口喝酒,然後像洗胃一樣大口嘔吐。北川小姐和蒼崎大姐經常幹這種事,在居酒屋裏喝到七分醉,抱着交通信號燈喊再來一瓶,最後再去游戲廳玩幾把小鋼珠,把身上的錢輸的精光後勾肩搭背的挪回家。
路燈下的影子有多長,她們兩個就有多浪。但終歸是克制的,身在鋼鐵巨獸蟄伏般屹立着高樓大廈的城市裏,必須留那麽幾分清醒,才不至于宿醉醒來後發現自己斷胳膊斷腿。
她雖然喜歡說廢話,但她其實不喜歡回憶過去,當然喝醉時除外。
酒一杯杯下肚,外面的雨幕便融進了眼裏,混混沌沌的難看清外面的草色和花色。天色愈發的陰沉,原本綠意盎然的庭院仿佛被溶開顏料重畫,各種色彩摻雜在一起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暗色的剪影。
眼前的世界變得虛幻,只有握着杯子的自己真實存在。酒精讓一直緊繃的身體和精神放松下來,她舒服的喟嘆幾聲。
“緣一可曾見過海,如果在海邊遇到下雨天,你就會有一種全世界都在下雨的錯覺。”
“嗯,就好像天地間只有自己一人。我跟着老師去過很多地方,還曾想着坐船去海對面看看。”因為酒水的原因,繼國緣一也起了談心。
北川桔子挑眉,在來之前她查過歷史,“不行的吧,對面有海禁哦。當然憑緣一的實力倒是可以偷渡過去,你可以試試。”
“到時候給桔子小姐帶伴手禮。”繼國緣一點頭,他臉頰染上了些許酒意,眼裏揉着金粉酒的澄光,“出發前我會去拜訪你,詢問你是否願意和我一同前往。”
北川桔子倒酒的手頓住,她攏起寬大的和服袖子,轉手把繼國緣一的酒杯添滿。
“我是個異鄉人,之所以在這裏停留只是為了消滅食人鬼。”她晃晃杯中的酒,濁酒反射的光照亮了她的眉眼,繼國緣一清楚看到了她眼裏的克制和自持。
倒映在對方眼裏的自己似乎也是一樣冷靜,一分一毫都不曾越界。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視線,透過雨幕看向不遠處的白色石牆和黛色瓦片,這是新牆和新瓦,跟十幾年前的灰牆褐瓦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他每天都會站在牆下擡頭看天空,想着外面的世界是不是沒有用四疊房間限制的自由,所以在母親去世之後他立刻就逃離了這座宅邸。
到了外面他才發現,只要是人就永遠不會得到自由,而後他又選擇了一條更加不自由的道路,那就是成為醫者。雖然醫者在面對亂世的時候總會顯得力不從心,但他卻足夠理智。
因為看透了一切,所以能接受一切。繼國緣一無論什麽時候都冷靜自持,不管幹什麽事都是出于自己的意願。
“說起來緣一為什麽每次都叫我桔子小姐,用人稱代詞“你”就好了啊,實在不行就把小姐去掉直接叫我名字。”
一直以來因為繼國緣一太有禮貌對誰都是先生小姐的稱呼,再加上他本身淡漠的性格,北川桔子都不好意思提這個問題,今天仗着喝了酒她必須糾正他的叫法。
太長了她聽着累。
“喝完這次酒我們就是好兄弟,我叫你緣一你叫我桔子就行,或是小桔也可以。”北川桔子酒氣上頭開始跟對方稱兄道弟。
“好。”他依舊是那副好脾氣的模樣,不管北川桔子說什麽他都淺笑着應下。
北川桔子平常話就多,喝酒的時候話更多。
“日輪刀要比尋常的刀劍重,你撿到我那次就是沒估計好體力,從那之後我就吸取了教訓,引怪要量力而行。”
“雖然刀刃向上出刀會更快,但我還是覺得□□舉高會更帥。這違背了拔刀術的初衷,也就能唬一下從未見過這種刀術流派的你們。之前我在鞍馬寺用的那把刀是太刀,但我一般習慣用打刀,難用是難用,但勝在好拔以及出刀快。”
“說起來這把刀有些不符合我的審美,黑色的刀存太低調。”
“現在是不低調了,但是刀身變成這種詭異的朱色,我擔心繼平安京女妖怪之後,我還能得個妖刀的名聲。要是有野史記載的話,那大概就是戰國時代掀起腥風血雨的妖刀—”
北川桔子頓住,“說起來日輪刀都沒有名字。沒有名字就不會被記載。”
她悵然嘆氣,對着外面的雨舉杯,“我果然對這些東西喜歡不起來。”
歷史也好武士也好,這些東西真特麽煩,時政懂個屁的保護歷史。
“但是啊,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怎麽可能允許其他人對別人努力生存的過去指手畫腳。緣一也好,繼國先生也好,大家都在努力。”
北川桔子只是想守護這樣的過去而已。
她說的話大部分繼國緣一都沒聽懂,他只是靜靜坐在那裏聽她發牢騷,想必北川桔子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能說出這些話。
異鄉人偶爾也會感覺到孤獨,畢竟整個世界對他們來說都是過客。
繼國緣一透過酒色看到了她眸底的孤寂,他這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堅冰是她對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豎起的防備。
她不是旅客,是過客。全世界都會下雨,只有她眼底始終清明,不曾被陰雲和薄霧籠罩過。
“既然這樣的話,桔子給日輪刀起個名字吧。”繼國緣一提議。
“名字?”
“嗯。”
“那就叫,一生懸命。”
“嗯?”
“加倍努力吃餐飯嘛!”
……
北川桔子的酒量尚可,這個時代的酒是度數很低的發酵酒,但因為她喝酒跟喝茶一樣都是牛飲派,就着粗點心吃的很快。喝到現在她已經有六七分醉,眼神開始渙散,臉頰被酒氣熏的通紅。
她朝廊下探出手,接了雨水拍拍自己發熱的臉,低聲嘟囔道:“不能再喝了。”
“阿狐—”她手組成喇叭狀,“我親愛的狐之助,我們回去睡覺。”
被遺忘了很久的狐之助擡頭,它無奈嘆氣,北川大人要是再喝下去,底就能在繼國緣一前面掉光。幸好她沒啥需要用酒澆的愁,只是饞蟲上來了想小酌幾瓶。
北川桔子雙手合十,她朝着繼國緣一嬌笑,“多謝款待。”說完就自己扶着廊柱站了起來,她試探着走了幾步發現走的挺穩,就謝絕了繼國緣一的攙扶。
“這點酒還不至于讓人照顧,那些碗碟之類的就拜托你了。”女人說話聲不複以往的清冽,反而有些軟糯嬌嫩,眉眼間多了幾分迷離媚态。
她雙頰有醉酒之人的酡紅,但繼國緣一知道她很清醒。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收回視線,轉身去收拾地上的剩下的酒食,北川桔子見狀臉上笑意更深。
男人的發尾被火光映的通紅,北川桔子像是要記住這抹紅色一樣,她深深看了一眼,提着燈籠轉身離開了。
回廊長而曲折,她循着白天走過一次的記憶,繞過□□經過兩個天井,不幸把自己繞暈了。她眨眨眼睛,敲了幾下自己被酒精麻痹的腦子。
“唉,喝酒誤事啊。”北川桔子靠在廊柱上嘆氣,“要不随便找個房間睡?”
“啊真是夠了!”她有些火大,“這些武士有錢建那麽大的宅邸,不如多在飲食上花些功夫,那些粗點心啃的我牙疼。”
“那也沒見北川大人你少吃。”狐之助優雅地跳上橫木,“再忍一忍,等這個任務做完我幫您申請半年的假期,帶您去看演唱會。”
北川桔子被它說的快哭出來,“然而現實是,我的小零食快吃完了,又沒法補充存貨。”
任務期間只有狐之助能回本丸,并且狐之助不能去本丸之外的任何地方。本丸能有啥,也就一個睡覺用的天守閣和鍛刀室,還有一群煩人的刀子精。
狐之助想了想自己所剩無幾的油豆腐,也差點哭出聲。
“走,再繞幾圈,找不到就不睡了,去雨裏練劍醒酒!”她氣勢洶洶的對自己放狠話。
北川桔子走後,站在回廊陰影處的繼國嚴勝露出身形,他向跟在身後的家仆下命令,讓對方找侍女把她送回房間。
跟男人坐一起喝酒喝到後半夜,在院子裏都能迷路,迷路了還抱怨別人,她可真是個瘋女人。
十分鐘後。
被帶到房間的北川桔子由衷的感謝繼國家的侍女有大半夜不睡覺出來夜游的習慣。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北川桔子洗漱完躺下,閉眼前想着在離開東京之前去海邊看看。
啊不對,這個時候這裏叫江戶。
……
雨只下了一夜,第二天院子裏落滿了殘花,樹木草葉被雨水洗刷的愈發青翠惹眼。
北川桔子一早就向繼國千鶴子告別,帶着繼國嚴勝前往産屋敷宅邸,雖然未經通報就帶人過去很不合規矩,但她想盡快脫手這個燙手山芋。
她一點也不內疚把繼國嚴勝甩給産屋敷解決,就跟産屋敷一點也不內疚使喚她到處出差一樣,當然這都是後話。
北川桔子在臨走前見了煉獄桃太郎一面,囑咐他好好跟緣一學習呼吸法,争取早點把關西接過去,有他在她也好安心跟鬼無慘過招。
因為方針是拖延時間,所以她之前打算逼鬼無慘出來的計劃只能作廢。這幾個月她和三個下弦兩個上弦交過手,鬼無慘應該摸清了她的實力,按理來說為了避免日長夢多,他應該主動跳出來幹掉她才對。
但他沒有。
接下來的半年裏,不管北川桔子再怎挑釁鬼舞辻無慘,他都沒露面。
戰國篇[十七]
北川桔子在回到京都三個月後收到了繼國緣一的來信,是一位來京都探親的隊士捎帶給她的,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一本未裝訂的書。
雖然她明确表示過自己對呼吸法和呼吸法衍生出來的劍招都沒興趣,但他還是把這些都寫了下來,還在後面配上了圖。最後附一張信箋。
[啓敬桔子小姐。時值暑盛之夏,小姐若無恙則喜,還望珍重。]
北川桔子靜坐半響,最終還是接下了日之呼吸的傳承,閑暇時照着圖練劍,不過半年就掌握的七七八八。雖然無法将劍招從頭到尾使出,但一次使出兩三招還是能夠做到的。
無法學會日之呼吸只能練習火之呼吸的煉獄桃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