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節
靜靜坐着,追憶着他和顧尊的相逢。
往事一幕幕而來,卻又倏然地跌落在這夜色裏,全都化成了眼底那一絲絲不可為外人道的溫柔秘密。
九重雲天宮,十層閻羅殿,都可以度量。
唯有這份喜歡,不可度量。
功名不可。繁華不可。時光不可。生死亦不可。
天色發白的時候,季無心終于拿着任雲蹤站起身來,看顧尊最後一眼。
他說:師兄,我走了。
雖然他知道那個人聽不見。可是又有什麽關系。
師兄的大事是武林,而他的大事是師兄。那麽武林便是他的大事了。
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死。可是又有什麽關系。
人總會死的。不是他死,就是師兄死。他願意代師兄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便由之,死亦任之……不過心甘情願。
“如果你還活着,為什麽要演這麽一出戲,讓他以為你死了?”蕭景琰問他。
“去和謝十一決戰之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來。但是我知道,即便我勉強出了第七劍,打敗了謝十一,也耗盡了我的運氣。如果我活下來,就是一
個經脈盡斷的廢人。師兄當然會照顧我,為了恢複我的功力,就算一成也好,他也會日日幫我運功療傷。因為他知道那場決戰我是為了他去的,那麽
他就欠了我的,他就必須為了我而活。他的志向,他的雄心,他的武林,他心愛的段茹,他都顧不上了。你看看,他就是這麽一個好人,一個好到發
傻的人。”他說。
“可是你不正是因這個而喜歡他嗎?”蕭景琰問。
“也許吧。喜歡這兩字,百千滋味,又豈是幾句話能夠說清。”他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所以季無心必須死。與其活着成為顧尊的牽絆,不如死了由得他懷念。
可是他又舍不得死。
每次看見師兄,他就不想死了。……他想再回到師兄的身邊。
于是季無心找到了一個蓋世神醫,從神醫那裏求得了一顆“莫輪回”。
莫輪回是一種可以讓人呈現假死狀态的藥,似死而不僵,三日而複生。
如果能夠在謝十一的劍下活下來的話,他想。
……他竟然真的活下來了。
那日清晨打敗謝十一之後,在顧尊找到他之前,季無心吞下了那顆莫輪回。
三日之後,他自碧玉棺之中醒來,滿身傷痛,伶仃孤獨。
整座五重塔都黑漆漆的,浸泡在夜色之中。唯有一點月色,塗抹在那金身泥塑的佛像身上。
他跪在佛像之下。
佛祖問他:愛是衆生皆苦之源。
因愛而生傷。因愛而生恨。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
你為何仍要去愛?
可是他說,要愛。……因愛亦生歡喜。
現在他死了。丢下前生,獨獨留下這份歡喜,帶着上路,去趟黃泉,渡忘川。
此去夜漫漫,路長長,千山萬水,千險萬難。
但是他會回來的,雖然震斷的經脈和廢掉的武功永遠無法恢複。但是等到他易好容貌,改名換姓,誰也認不出他的時候,他會回到師兄的身邊。
因為他承諾過的,他要對他好。只要他不死,他便要一直對他好。
……此生僅一諾。一諾盡此生。
“你知道我為什麽改名叫花不尋?”他問蕭景琰。
“為什麽?”蕭景琰問。
“因為我和藺晨那小子很像。”花不尋說,“我若喜歡了,便是一騎絕塵,萬馬難追。若我喜歡的人想要一朵花,我就踏破山河,去尋那朵花。可是我喜
歡的人,他不想要花。他想要的是一個有情有義有仇有報的江湖。這個江湖,我幫他一起扛起來了。”
——他不尋花。花自在心中。
蕭景琰想了想:“你永遠都不打算同他說嗎?”
花不尋搖頭:“上輩子季無心留了一顆玉舍利給他,他便戴在了自己的心上。季無心已是死而無憾,萬事足矣。這輩子花不尋在他身邊,與他共看青山
碧水,武林變幻,已是別無所求,美夢一場。”
“就這麽陪着他,看着他,和他同經風雲,共老江湖,便是我的喜歡。”花不尋說。
其九 鎖一籠相思
已近日暮。斜陽把整個天空燒成了一片殘紅。
從五重塔看過去,整個金陵城被籠罩在暮色之中,仿佛一幅經年殘卷。
有鳥兒展翅,從金陵城的上空飛過,盤旋着,又向着遠處飛去。
蕭景琰背着手看着,重又開口:“我有個請求。”
“我為什麽要答應你?”花不尋說。
“因為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那便表示顧盟主也可以随時知道你是誰。”
“你在威脅我?”花不尋揚了揚袖子,“你知道的,雖然我經脈盡斷武功也廢了,但是我仍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你速死。”
“但是你不會。”
“這麽自信?”花不尋皺眉。
“不是自信,只是不怕一賭。”蕭景琰說。
花不尋哈哈大笑:“藺晨跟我說你這人執拗得很,決定的事情,牛也拉不回來,我之前還不相信,現在我不相信都不行,好吧,你說吧,畢竟我還不想
讓我們大梁以後失去一位好皇帝。若是沒有太平盛世,又哪來煙波江湖?”
“我要一顆莫輪回,一枚玉舍利,還有一個操作五重塔機關的訣竅。”蕭景琰說。
花不尋啧了一聲:“你要的真多。”
“我知道,所以我在這裏先謝謝前輩。”
“謝謝就不用了,”花不尋看看他,“怎麽,當皇帝太累,你不想當了,也想玩一把金蟬脫殼、化骨為玉的把戲?”
“不,不是我。我的肩上有生民寄望故人重托和大梁的峥嵘河山,豈敢輕言解袍冠,換一身悠然。”蕭景琰說,“可是……我仍有想幫她脫出牢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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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找到蕭景琰的時候,花不尋已經走了。
他看見落日如燒,而蕭景琰就站在那片如火燎亂的斜陽影中。
“在看什麽?”走到他身邊的時候,藺晨問他。
“鳥。”蕭景琰說。
就算是再繁榮熱鬧的金陵城,可是對鳥來說,又算什麽呢。
如果能夠沖破籠子自由飛于天地的話……
“你訛了花前輩好東西?”藺晨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麽了?”
“他剛剛走的時候,說這次不該來金陵的,賠大發了。他還說靖王殿下跟顧盟主不一樣。”
“哦?”
“他說靖王殿下是大智若愚,而顧盟主嘛,是大愚若智。”藺晨搖頭大笑,“當今武林,敢這麽說顧盟主的,大概也就花前輩一個人了。”
蕭景琰低頭輕輕一笑。
“那你又是什麽時候知道花前輩的真實身份的?”擡頭的時候,他問藺晨。
“哎,我又知道了什麽了我?”藺晨瞪大了眼睛。
“還裝。”
“你……”藺晨湊過來,輕聲問,“怎麽知道我知道?”
“花前輩說偷學萬源劍法的事情,是你喝醉的時候告訴他的,還說你酒品不太好,守不住秘密。可是我的意見卻跟花前輩不太一樣。”蕭景琰看他一眼
,“而且我想在這件事上,我還是有一點發言權的。”
“你這是在誇我?”藺晨瞅他。
蕭景琰卻不肯同他打岔:“還不承認?”
“好吧好吧,我是知道。”
“什麽時候知道的?”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還沒有變成花不尋之前。”藺晨抄手道,“因為那個時候,有個人巴巴地跑到琅琊閣來,說要找蓋世神醫求一顆莫輪回。”
那個蓋世神醫,就是琅琊閣的閣主——藺晨的父親。
那個時候藺晨正好從外面回琅琊閣,一眼就看見了這位不速之客。
而這位不速之客也看見了藺晨。
“喲,這不是我的手下敗将嗎?”他笑藺晨。
“什麽手下敗将?”藺晨說,“且等我幾年看看,你那什麽破萬源七劍,說不定到時候我使得比你好。”
“好啊,那我就等着你。”他說。
“那我就去老地方找你。”藺晨跟他約定。
幾年後,藺晨果然如約再登萬源宗,卻已是故人去樓已空,徒留秋風掃臺階。
他們都說季無心死了,可是藺晨卻不這麽想。
自己的父親給了他一顆莫輪回,所以季無心進不了輪回,逃不掉過往。
不,不如說,他根本就不想逃
千丈紅塵,萬丈相思,只要一分喜歡便會瘋長,将他困于此生的執着之中,卻也甘之如饴。
所以那個人一定會回來的,藺晨想。
因為他連輪回的機會也放棄了,怎麽可能不回來。
可是花開花落幾番,春來秋去數載。
顧尊成親了。
顧尊的女兒出世了。
顧尊繼承了萬源宗,成為了新一任的掌門。
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回來。
但是藺晨依舊等着。
他想,那個人終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