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帝都,将軍府,內宅。
碧落閣裏,趴在桌子上的少年仍在睡夢中,一陣冷風吹來,玉書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身上的單衣抱緊雙臂,人還未醒眉頭已經擰在了一塊。
雖剛過九月,白日裏的天氣仍有些灼熱,夜裏的風已經是有些涼了。
冷風源源不斷的從窗口吹來,無奈玉書只好坐起身來,撐開手臂微微打個哈欠。擡眼望去,入目便是大敞着的軒窗,男子壓抑住滿心的怒氣,嘴裏嘟囔道“這幾個小蹄子真是越來越不用心了,以為府裏沒有管事的主子竟這樣怠慢行事,要不是二小姐這段時間昏迷不醒,一定有他們好看。”這少年原是府裏的一二等侍婢,至府裏的小主子還未滿周歲便随侍身邊,身份地位非是一般,與小主子之間更有些舔犢之情。自然看不慣,這惡奴欺主的事情。
玉書擡起手揉揉發僵的手臂,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盞羊皮燈。幾步走至窗前,習慣性的向窗外望去,此時已過子時,天空漆黑一片,只是偶爾有幾顆星子來回閃動。院子裏靜悄悄的,大多數人都已經睡去,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透過微弱的燭火依稀能看到院子裏來回巡邏的侍衛,知道如此,玉書這才放心的關上窗門。
望了望東牆的撥步床,心裏猶豫了下仍是有些不放心,少年嘆了口氣攜着微弱的燭光幾步走至床前,撥開大紅色的輕羅帳,看了看床榻上仍在昏迷中的二小姐,這才安下心來。
而後又想起,二小姐已經昏睡将近半個月又怎會被自己輕易吵醒?看着床上的小主子毫無生氣的小臉,玉書終究是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将将五歲的孩童,昏迷已近半月,如此病危的時候身邊卻無一親人來照看,雖然身份尊貴可是又有什麽用那,竟比不得一些尋常家的孩子享些天倫之樂。
事情發生在半月前,二小姐從皇宮被送來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樣子,說是奴婢們照顧不周不慎跌落進碧波湖裏,可皇宮,那是什麽地方?怎麽就輕易跌落在碧波湖裏?宮裏的人那?身邊的奴才那?堂堂大夏國的康寧郡王,傾華帝卿的女兒,女帝的親侄女,定遠侯府的小主子就這樣無故掉進了碧波湖裏?說什麽,玉書都是不會信的。
禦醫們說二小姐的病情已無大礙,只要好好休養醒來就沒什麽大事了。可這都昏迷了多少天?這就是他們口中的無礙?要不是玉棋請來了顧神醫,如今二小姐還發着燒那!如今定遠侯鎮遠将軍遠在邊外,陛下便這般對待有功之臣的子嗣,也不怕寒了邊關将士們的心。只是,陛下的心意又怎麽會是他這個小小的奴才能猜的透的。
看着二小姐雖在昏迷中卻仍緊緊地握住腰間的玉佩,玉書只覺兩眼模糊,又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傾華帝卿,到現在仍然風雨不動氣定神閑的主子,強咽下滿腹怨氣最後卻只是搖搖頭,主子們的事不是他們這些奴才能妄加議論的,只是看着這個在自己眼下慢慢長大的孩子玉書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心疼。
随後,玉書又端着一杯茶水用竹簽輕輕濕潤二小姐的發幹嘴唇,這才安心的去外間的耳房休息。
……
夜越來越靜。窗外的月光跳出重重黑雲,清潤明亮的挂在天邊,銀灰的光芒透過窗戶潑灑在整個碧落閣內。
床上的女童有些不舒服的挪動身子,隔着遠遠的距離依舊能清晰的看清床榻上女孩的樣子,圓潤的臉龐帶着些病态的蒼白,緊閉的雙眼眉頭微皺似乎夢到了什麽不好的事,光潔的額頭不時地冒出幾顆汗珠,不停蠕動的嘴唇,這一切無不證明着床榻上的女孩睡得并安穩。
……
黑壓壓的烏雲,繼而天空轟隆隆的響起幾個悶雷,一點,兩點,不一會兒,地面上便落滿了密密麻麻的雨點子。樹梢上的海棠花被雨水打落掉在地上,一雙淺青色錦緞的繡花鞋輕踩而過,青石板路面上只留下一片泥濘的痕跡,少年像是有什麽急事,步伐緊湊的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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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長長的回廊,身穿青色錦緞的少年撐着一把水墨天晴的油紙傘靜靜站立在距離王府大門不遠的地方,雨似乎越下越大,少年面無表情的看着王府門前的發生的一切,青褐色的眼眸裏說不出的落寞。
那是個面容俊美的女子,挺拔的身姿,舉手投足皆是皇族中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威儀。旁邊的奴仆為她撐着傘,伫立在一輛馬車前,神情舉止皆是他不曾見過的愉悅開心。
馬車裏坐着的是一個鳳眼雪膚的美麗少年,年齡似乎與他相似,容貌卻是少有的明豔多姿。少年撥開車窗的紗簾,微微張合的紅唇似乎和車前的女子說着些什麽,一問一答皆是笑語連連。
之後不知那女子說了句什麽,那少年便滿臉潮紅的拉上紗簾不再理會女子。車前的女子爽朗一笑,一個轉身鑽進馬車,只聽得一陣馬蹄輕響,馬車便消失在王府門外。
院子裏的青衣少年,面容瞬間變得慘白,右手裏的另一把雨傘,啪的一聲落在地上,一路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院子。
……
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久到那個青衣少年終于不再幻想些什麽,只滿足于偏安一偶,獨自過活。
命運之所以強大,在于它總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讓你痛不欲生。
寂靜的夜裏,少年抱着肚子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微微抿起的嘴角像是想起了什麽開心的事情。他不在像以前那樣莽撞,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執着,連喜怒哀樂都帶着與以往不同的光彩,這一切都只源于他肚子裏的小生命和初為人父的喜樂。
七月的仲夏之夜,天空是少有的漆黑混沌,目之所及之處無一星子跳動。少年所住小院,籠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房檐下的茜紗燈微微發出薄弱的燭光。只聽“砰”地一聲院子裏的門猛的被踹開,少年反射性的轉身向門外望去,首先進門的是一個身穿緋色衣衫的女子,淩厲而精致的模樣一如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如果不是那聲太具破壞力的推門聲,如果忽略那女子手裏端着的那碗黑乎乎東西,如果沒有那個美麗奪目的少年緊随身後,也許不失為美麗的夜晚。
少年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顫抖,眼睛裏已經氤氲起一層潮濕的薄霧,他仿佛預料到什麽可怕的事,緊繃的身體下意識地一步步向後退去。
女子一步步緊逼,唇邊提起的一抹溫柔恬淡的笑意,說出的話确如猝滿毒藥的利刃“喝了它,我就放你走,韓淩熙,你知道的,今晚你是怎麽也逃不過的。”
他只覺得身體在一瞬間如置冰窖,從心底湧出的是從未有過的絕望。
黑色的藥汁一口又一口的被灌進少年的口中,大片大片的鮮血從少年的身下流出。
夜出奇的黑,像一汪死水,經不起一絲波瀾。
“不——”這一聲嘶聲力竭的呼喊,像是對命運的反抗,又像是一場無止境的煎熬讓人痛不欲生的苦苦掙紮。
“不——~”女童猛然睜開雙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氣,伸出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等到心情平複,她已經不記得夢到了什麽事情,只是睜大眼睛望着頭頂的帳子,入目的是一架大紅色輕羅帳,這裏對她是完全陌生的環境,然而她的第一感覺卻不是驚訝她身處的位置,而是微皺着眉頭覺得這大紅的顏色很是刺眼,心裏極其不舒服。
而後,她微微轉動脖子,只覺得這一覺好像睡了很久,像病了一般全身提不起半分力氣。
她扶着床架慢慢的做起來,身下一片柔軟絲滑,低頭看去,床榻上鋪的是一床天青色織錦繡花天蠶絲錦被,她不曉得自己怎麽知道這床天青色的被子是天蠶絲做的,只看了一眼腦海中便浮現出了它的名字。
放下心裏的疑惑擡頭向四周望去,入目之處皆是一片陌生的房間,南牆是六道雕花窗門,西牆挂了一幅煙雨圖左右挂着一副對聯,書案上是一些名家字帖,筆筒裏整齊的放着一些毛筆。牆角的花架上,青花瓷做的花盆裏,盛開着的是一株十八學士。雪白的花朵上一抹嫣紅的顏色像極了女子雪白肌膚上的一抹胭脂,清麗妖嬈美不勝收。地上是大理石磨平的地面,光滑的大理石上鋪着木紅地四合如意天華錦紋地衣。
“這裏是哪裏?我——又是誰?”她滿臉疑惑的看着周圍的一切,只要一想腦袋便像針紮一樣疼痛,腦海裏突然浮現一幅畫面,周圍是一個開滿櫻花的院子,櫻花林中間是一汪碧青碧青的湖水名為——碧波湖。碧波湖的中心是一座制作精良的八角小亭,如那滿池的湖水命名很是相似,叫做——碧波亭。
這個時候,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趴在開滿櫻花的樹上好像在做這些什麽,而後,小女孩只覺腿上一麻,一個不小心便落進了碧波湖裏,被折斷的櫻花枝在湖面來回飄蕩,微微在湖面上泛起幾許波紋。小女孩費力的在湖水裏掙紮,櫻花林中的小道上她依稀看到一個紫衫和一個緋色雲錦的小姑娘焦急跑來,嘴裏似乎喊着小女孩的名字。小女孩不停地伸出手去向他們求救,随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湖水灌進小女孩的眼耳口鼻,她只覺周圍的空氣越來越少,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那些恐懼的感覺像是身體的自然反應,直沖擊着她的五髒六腑,全身發寒。
她雙手抱着膝蓋,把身體縮成一團,深刻而恐懼的記憶在腦海中洶湧翻騰,腦仁一時間針紮般疼痛。
過了好一會兒,耳邊才凝聚成紫衫女童模糊而不太清晰的聲音。
“夏——夏什麽——夏侯音——是了,那個女孩喊的是夏侯音。”如此深刻的記憶,她甚至第一反應就知道那個跌落在水中的小女孩就是自己,一切是那樣順其自然而又順理成章。
只是,她總覺得哪裏不對,發至內心深處的寂寞與空虛,總讓她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只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空洞的靈魂仿佛還不能适應眼前的一切,明明才九月剛過的天氣她卻覺得如寒冬臘月般的嚴寒,即使裹住床榻上所有的錦被,她仍舊感覺不到片刻的溫暖。雙眼無焦的望着頭頂上那頂大紅色的輕羅帳。
鮮紅飄搖的紗幔像鮮血一樣汩汩流淌,那些印記在靈魂深處的東西在無聲叫嚣,空氣中彌漫着慘烈而悲傷的氣息,胸口的地方仿佛不再是自己的,空茫而疼痛,她覺得臉上有些癢,一撫手才發覺是滿手的水痕,不知何時她卻已經淚流滿面。
女童帶着與年齡不符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掀開錦被,僵硬着赤腳向梳妝臺的半身鏡走去,鏡子裏映出的是一個五六歲女童的樣子,比這個身體的腦海中的記憶更加清晰些,杏臉桃腮,蛾眉鳳眼,淡漠紅腫的雙眼,微微披散着的還不是很長的烏發,她擡起手來捏一捏自己的臉頰,水嫩輕軟的肌膚,那是小孩子特有的皮膚,竟讓她打心底裏生出幾許懷念的感覺。
窗外的月亮仍舊高高的懸挂在天空,月光如一匹銀緞一頃而下,照耀在牆角的那盆十八學士茶花上,更加顯得清麗動人,如绛珠仙草般仙姿窈窕。
空氣中依稀能嗅到茶花彌漫在四周的香氣,清新淡雅,讓人肺腑之中皆是一片恬淡。
恬淡的花香……
輕柔的月光……
一切都那麽真實……
夏侯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來來回回想了很多事情,卻總是沒有絲毫頭緒,直到天快亮了才慢慢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